[长歌]我的师父非人哉

　　1
　　大唐天宝年间，时值盛夏，微山书院前的池塘畔，正上演着每日必行的戏码。

　　“呱——呱呱——呱——”

　　此起彼伏的蛙鸣声混杂着水汽与荷香，织成一张黏腻无形的网，将新入门不久的弟子颜辰牢牢罩在其中。

　　他手里捏着任务木牌，上面的字此刻于他而言远比琴谱上那些繁复的音律符文更要令人头疼。“炎夏蛙鸣噪”——这任务名起得风雅，实则就是要将这群扰人的生灵赶回池中。

　　“赶蟾蜍……”颜辰低声嘟囔，清秀的脸上写满无奈，还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出身琅琊诗书之家，慕长歌门文人侠骨之名而来，想象中的日子是抚琴弄剑，挥毫泼墨，与同门师兄师姐谈诗论道，何等风雅潇洒。

　　岂料这修行之路，竟要从这每日驱赶蟾蜍开始。

　　唉，罢了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挽起月白弟子服的袖口，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臂，心法口诀在脑中流转，尝试着运起入门时学的大轻功跃过池塘。

　　“轻若柳絮，踏雪无痕……”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他脚步落下，非但没能“踏雪无痕”，反而因控制不住力道，踩得池边湿滑的泥地“啪叽”作响，溅起的浑浊水花，毫不客气地在他干净的衣摆上留下了几点斑驳的泥印。

　　几只原本在岸边石块上晒太阳的褐背蟾蜍，被他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惊动，后腿一蹬，“噗通”几声，姿态闲适地跃入水中，留下圈圈涟漪，仿佛在嘲笑他的笨拙。

　　“噗嗤——”不远处，似乎有路过的同门瞧见他这狼狈模样，掩口低笑。

　　颜辰耳根瞬间烧了起来，一股混着羞窘的热气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池面，最终定格在池心一块光滑的青石上。

　　那块青石位置极佳，仿佛是整个池塘的中心。石上，蹲着一只与众不同的蟾蜍。

　　它的体型比寻常蟾蜍稍大，通体呈现出一种润泽的碧绿色，如同上好的翡翠。最奇异的是，它额间有一道细细的金线，从鼻端直延伸至头顶，在透过荷叶缝隙的斑驳日光下，隐隐流转着微弱的光华。

　　它不像其他同伴那般惊慌失措，反而稳如磐石地蹲坐着，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颜辰看过去，心想，又是它，这蟾蜍，好生奇怪。

　　他定了定神，将这只气定神闲的“领头蛙”视作了必须攻克的目标。若能驱走它，想必其他蟾蜍也会望风而逃吧？

　　他凝神提气，几乎是踮着脚尖，向那块青石靠近，力求不发出一点声响。

　　距离一点点拉近，五步，四步，三步……他已能清晰看到那只碧绿蟾蜍身上细腻的纹理和那道神秘的金线，可它依旧一动不动。

　　颜辰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和角度，准备运起内力，用掌风将其“请”入水中。他缓缓抬起右手，内力微吐——

　　那只碧绿蟾蜍竟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没有惊慌急促，只后腿在青石上轻轻一蹬，动作舒缓从容，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噗通”一声没入水中，轻盈得不可思议，而后不见了身影。

　　入水处，只激起一圈极小、极柔和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2
　　水波荡漾，映着破碎的天光云影，青石上空空如也，仿佛那只奇特的大蟾蜍从未存在过，满池的蛙鸣不知何时也低落下去，只剩下风吹荷叶的沙沙声响。

　　颜辰举着手，掌力凝而不发，僵在原地，心头被一种莫名的怪异感充斥。

　　这蟾蜍未免也太通人性了些。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不过是只年岁久些、颜色特别些的蟾蜍罢了，何必自己吓自己。

　　任务总算完成，正当他收起架势，准备离开时，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修行无小事，贵在顺势而为。”

　　颜辰回头，只见一位青衫公子抱琴而立，身姿挺拔如修竹。他面容俊雅，眉眼疏朗，墨发仅以一支青玉簪束起，气质温润如玉，瞧上去不过二十许的年纪，唯有那双深碧色的眼眸，沉静得似蕴藏了百年风霜。

　　对方微微摇头，“啧啧，乖徒，为师观察你许久，你怎么如此浮躁。”

　　颜辰这才想起，这位便是他前日递名帖拜来的师父。话说师父怎么来去都无声息，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师、师父，您怎么在这？”他忙要行礼，却被对方抬手止住。

　　“你且看。”杨停歌信步走向池边，衣袂拂过之处，蛙鸣渐起。他并不驱赶，反而在池畔青石上坐下，横琴轻抚。

　　说也奇怪，那些原本四处乱跳的蟾蜍，竟随着他的琴音节奏缓缓移动，渐渐聚拢成有序的队列。它们不仅不逃，反而跃上杨停歌身旁的青石，鼓膜轻轻震动，仿佛在应和着什么。

　　“万物有灵，皆循韵律。”杨停歌转头看向颜辰，“长歌门心法的要诀在于合。合于风，合于水，合于这天地间一切声响。”

　　“你来试试，”杨停歌示意颜辰上前，“凝神。”

　　颜辰依言而行，起初仍显笨拙，但在师父的指引下，他渐渐捕捉到那种玄妙的感觉，借着师父的琴运转心法，待他结束，就见师父满脸写着“孺子可教”，周身蟾蜍也温顺地退入池中。

　　“你很有悟性，记住此刻的感觉。”杨停歌赞许道，“音律之道，本就是要听懂这世间万物的声音。”

　　颜辰看着安静下来的池塘，又望向身旁这位神秘的师父，心中涌起万千疑问。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郑重行礼：“谢师父指点。”

　　3
　　说到拜师。

　　长歌门总是萦绕着浓浓书香与铮铮琴音。

　　颜辰在巨大的“师徒名录”玉璧前驻足，玉璧上流光溢彩，无数名字如星辰般明灭，记载着所有登记在册、有资格收徒的师长。

　　他依照指点来此寻师问道，挑来挑去不知选谁，最终定格在一个清雅的名字上——杨停歌。名字旁缀着几行小字：“修为精深，性情温润，于相知心法颇有建树，常驻微山书院青石池畔。”

　　执事弟子见他疑惑，热心解释道：“杨师兄性子是有些特别，但修为精深。他自登记入册以来一直未曾收徒，你还是他名下的第一个弟子呢。”

　　“听起来像个靠谱的前辈。”他心下稍安，依规矩填写拜师名帖——那是一张特制的纸笺，弟子写下姓名生辰愿景，师父若回帖，二人便算是确立了师徒名分。他工整地写下问候：“弟子颜辰，拜见师父。”将名帖置入专门的书阁中。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名帖便返还回来。展开一看，在他名字旁，多了一个清逸出尘的字——“杨”。那字的笔锋很是特别，且墨迹中竟隐隐透着水光，凑近细闻，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莲叶清香，想来是极好的墨。

　　“师父这就同意了？”颜辰有些意外整个过程如此顺利。

　　执事弟子笑道：“杨师兄向来爽快，他说让你明日辰时去青石池寻他。”

　　次日清晨，当颜辰第一次在青石池畔见到那位青衫公子时，才明白这场师徒缘分有多么不同寻常。

　　杨停歌正临水而立，指尖轻抚池中莲叶。令人惊奇的是，满池蟾蜍见了他非但不躲，反而如同朝拜般静静浮在水面。

　　“你来了。”杨停歌转身，深碧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透，“从今日起，你我便有师徒之名了。修行若有疑问，可随时问我。”

　　颜辰按照门规行礼拜师，却在低头时瞥见一个奇怪的细节——方才杨停歌站立的那块青石，表面竟沁着细密的水珠，仿佛刚刚从池中捞起一般。而更让他不解的是，师父的衣摆却半点水渍也无。

　　现在想想，其实这并不是最让颜辰觉得自家师父神秘莫测的事，真正让他惊异难言的是，他拜别师父后有东西落下，去而复返，却在抬头时愣住——他分明看见杨停歌的身影在池塘拐角处一晃，竟像是化作一抹青影融入了池水之中。

　　他急忙追过去，却只见池水微漾，哪里还有师父的踪影？只有一只碧绿蟾蜍蹲在青石上，对着他“呱”地叫了一声。

　　4
　　又一日，青石池畔。

　　“今日不赶蟾蜍。”杨停歌指尖轻抚琴弦，“你且静坐，听这池中之声。”

　　颜辰依言坐下，起初只闻杂乱蛙鸣。但渐渐地，在杨停歌若有似无的琴音引导下，他竟听出了其中规律——高亢处如金玉相击，低沉处似闷雷滚过，急促时若雨打芭蕉，舒缓时又像清风拂柳。

　　“听出来了吗？”杨停歌止住琴音。

　　经过这些时日的教学，颜辰发现，师父对这片池塘熟悉得不可思议。

　　他知道每只蟾蜍的习性，还颇有童趣地给每一只起了名字，他还清楚水里哪处生了几片荷叶开了几朵花。

　　更有甚者，师父还能预知天气变化，每当暴雨将至，他总会提前带着颜辰离开，而他们刚走，大雨便会倾盆而下。

　　就像……就像他也生活在池中一般。

　　不待他回答，几个顽皮的弟子路过，见颜辰对着池塘发呆，嬉笑着捡起石子投向池中：“颜师弟又在发呆赶蟾蜍呢！”

　　石子落处，蟾蜍四散。颜辰正要发作，却见杨停歌衣袖轻拂，那些受惊的蟾蜍竟瞬间安静下来，有序地潜入水中。更奇怪的是，投石子的弟子脚下突然一滑，齐齐跌进池边的浅水区，狼狈不堪。

　　颜辰清楚地看见，在那一瞬间，师父眼中闪过一丝碧色流光。

　　“师父……”颜辰欲言又止。

　　师父出手既无内力波动也无真气流转，已经无法用武学来解释了，您要不还是避着我点。

　　杨停歌却只是伸手接取荷叶上滚落的露珠，露水在他掌心凝而不散，泛着奇异的光泽：“万物有灵，不可轻辱。”

　　他指尖轻拨，几个清越的音符流淌而出。原本嘈杂的蛙鸣，在琴音响起的瞬间，齐齐低了下去，仿佛在静静聆听。周围的虫鸣、风声，似乎也被这琴音驯服，变得和谐而富有韵律。

　　颜辰坐在一旁，只觉得那琴音如清泉流淌过心田，体内内力不由自主地跟着那玄妙的韵律缓缓运转，比平日自行修炼时还要顺畅数倍。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颜辰沉浸在那种与天地交融的玄妙感觉中，忍不住轻声问道：“师父，您为何懂得这么多……仿佛，仿佛与这片天地是一体的？”

　　杨停歌抚琴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他。那双深碧的眸子显得更加幽邃，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他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来：

　　“乖徒，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他觉得？他觉得师父绝非常人。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无论答案是什么，眼前这个人，一直在引领自己，走向一个更广阔、更奇妙的修行世界。

　　颜辰站起身，走到杨停歌面前。他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微皱的衣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取过旁边石桌上备着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然后后退三步，双手奉茶，躬身，行了一个最为诚挚的拜师礼。

　　“弟子颜辰，拜见师父。”

　　阁楼上，一位执事弟子正在登记名册。他疑惑地看了看青石池方向，对身旁的师兄说：“怪事，杨停歌师兄的名下，怎么多了一只蟾蜍图案？”

　　师兄懒洋洋地抬头：“许是墨迹洒了吧。不过这位杨师兄也真是古怪，总爱待在池塘边……”

　　5
　　是夜。

　　窗外忽然传来“叩叩”轻响，颜辰推开窗，只见月光下，一只褐背蟾蜍正蹲在窗台上，口中衔着一片荷叶。荷叶上，用水迹写着一行小字：“乖徒，明日带你听雨。”

　　蟾蜍放下荷叶，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跃入夜色中。

　　颜辰握着那片湿润的荷叶，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夜风拂过，桌上的拜师名帖无风自动，“杨”字上的水光流转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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