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女

　　淳江边有一女子结庐而居，每日拾枯枝为柴，烹鱼果腹。女子入夜撒网晨起收网，视鱼大小留一尾两尾做一日之餐，余者尽放归水中。
　　一日清早，网中唯得一四尺大鱼，女子持此回庐置诸缸内，劈柴生火烹之。须臾鱼踪不见，只一豆蔻少女惶然而立，身无片缕楚楚可怜。
　　女子知其为鱼所化，故作惊异问其谁家女娃何故至此。鱼女不答，簌簌泪下落地为珠。女子以旧衣裹之送归江畔，好言慰曰：“汝即归家，毋更忧惧。”鱼女低头无一语，涉江而去。
　　女子夜无所获日无餐食，收泪珠十余粒还江中，暗祷：“民女居此赖鱼存命，鱼神开恩稍缓罪责，他日雪恨自当投身江中葬于鱼腹。”

　　春来秋往匆匆三载，一日女子收网复得大鱼一尾。大鱼上岸即化二八少女，身形相貌较三年前稍长。
　　女子叹息不已：“民女何幸得二睹芳颜！神姬何暇又入我罟网？”
　　鱼女愁容满面，曰：“我乃江神幼女，命定一段尘缘系于初出水所见之人，家君本为我择好时日人选，岂料三年前不慎入尔网中，阴阳虽乱而冥契已成，今请结白首之盟为汝妇。”
　　女子大惊失色连呼不可，思虑再三曰：“民女早无生志，只因大仇未报苟活于世，今仇人入庾已五载，年内必经淳江东归。民女早发大愿，手刃仇敌即投江自尽。神姬切勿多虑，待我命终冥契自销。神姬姿容妙丽仙寿恒长，切莫以一时波折生绝望。”
　　鱼女转忧作喜：“如此我淳江水府当助尔报仇雪恨，亦将收汝骸骨不使为鱼虾所食。”
　　女子笑曰：“收尸事不敢劳烦，此生食鱼多死后当为鱼食，以期再世为人不负今生罪业。”
　　鱼女欢喜而去，临别留一珊瑚手板为信物，许其敲板三下即来相助。
　　女子应谢，一日无食。

　　时隔旬日，鱼女再度入网欣然上岸，曰：“家君敬汝高义，赠汝珍珠一斛藏诸鱼腹，申时撒网群鱼毕至，特来相告。”
　　女子忆及向日鱼女泪落为珠，叹曰：“珍珠一斛几多愁苦！”
　　鱼女不解其意：“老蚌育珠天性而然，何及愁苦？”
　　女子曰：“如神姬泪者，不亦珍珠耶？”
　　鱼女掩口笑：“泪为珠者一时幻耳，片刻即逝，岂是真珠耶？”

　　次日鱼女复至，神情不豫：“我自幼娇养水宫，不察人颜色，若有嫌隙当明示我。”
　　女子错愕：“昨日相谈甚欢，何出此言？”
　　鱼女曰：“若无嫌隙，赠汝之珠何故不取？”
　　女子至此方悟，缓缓告之：“命在旦夕取之何益，散诸江中或可济人。神姬怜我，日后赐泪珠数粒足矣。”
　　鱼女稍现怅惘，默然不语。
　　女子笑曰：“忧戚至此岂非不舍耶？情好至此愿契百年乎？”
　　鱼女怒：“村野小人胆敢戏我！不念今生岂不虑来世！”言毕愤然去。
　　女子无所得而归，复忍饥一日，料其必不再至，心下稍安。

　　然小旷三日鱼女又来，眉目含怨：“非戏我也，慰我也。”又曰，“虽未情好，实为难舍，水宫千万人无有类卿者。”
　　女子曰：“我非异人岂无相类，冥契之说误尔多矣。”
　　鱼女怨更重：“既是冥契，无计可施。”
　　女子哂然：“何为冥契？眼不可见手不可触，何为冥契！”
　　鱼女以手扪心，曰：“往日初见，卿之音容切切在此，三年难忘。究我本心岂有此意，非冥契何以至此？”
　　女子稍顿，曰：“待我死后，冥契自除。”
　　鱼女曰：“我亦尝生此念，然细思之，卿若死，冥契未必除，卿若生，欢好非无日。”
　　女子唯唯曰：“非冥契也，情爱也。”
　　鱼女恍然笑，近前执手：“原是如此，卿何以处之？”
　　女子避退：“神姬自重，我余日无多，无意节外生枝。”
　　鱼女曰：“如此我亦不强求，只不可避我。”

　　自此鱼女无日不至，或论少小旧事或问仇家形容，无所不谈。
　　女子撒网所得唯鱼女，无以果腹，不消三日饥饿难耐，以实情告之。
　　鱼女笑不拢嘴，径回水府取来佳肴美酒。鱼女从来以鱼相入网，上岸化为人形，赤身而已，此番回转手托酒食步出水中，衣裳完好。
　　女子以其赤体为常，知其非人，今见着衣反生惊讶，再亿平素模样，心神再难平常。
　　鱼女饮尽一壶酒面色如桃花，起身且歌且舞，身上珠翠叮铛。歌曰：沧海桑田河汉西，斗转星移水吹皮，波来波去舟难系，春秋独钓志不移。歌毕偎女子而坐，嬉笑不止。
　　女子问此何处歌谣，鱼女答曰听之上游，又曰：“此歌悖谬，志既不移何不相随，卿生我生，卿死我死。”
　　女子凝目良久怆然泪下，问之但摇头而已。

　　春光易逝转眼孟夏，一夜二更暴雨突至，淳江翻波滚浪，江水如沸。
　　女子睡中惊醒，眺望江面心绪难安，寻出珊瑚手板敲之无应，披衣出庐沿江北上。
　　三更时分雨霁江平，女子北行数里，忽见水上萧索狼籍，断木浮尸比比皆是。
　　东方渐白，江面凭空开水道，有华服长者拄杖而来。长者曰：“小女鲁莽妄兴水患，伤人命二百又七条，个中一人命当天龙，应为人间帝王。冥官将来问罪，届时上下难免，侠女若能搭救，合府感激不尽。”
　　女子俯身下拜：“事出在我，不敢推脱。”即随长者入冥府，跪于堂前自陈己过，诸如暗藏祸心诱骗淳江七公主，诸如借刀杀人溺毙旧仇东郡王，千般罪过揽诸一身。
　　阎王从重量罪，责其苦刑三百廿六年。
　　女子安然领罪，从此拘于冥府大狱，日受刑罚担劳役。
　　女子不知年岁浑浑度日，直至狱卒闲话道及淳江君状告幼女忤逆，七公主因而贬入凡间。女子行动稍滞惨遭鞭笞，渐又如常。

　　后某年，谢府三小姐于王家花园寻得王小姐，曰：“闻卿将字，此事确否？”王小姐回身不答，良久曰：“终身事岂有戏言。”三小姐愤而执其手：“我已留书父母道明一切，誓不还家，即随我走。”王小姐大惊失色，须臾粲然：“事已至此，不敢退避。”
　　二人奔至淳江畔，银钱用尽，拟暂宿江边捕鱼为生。淳江巨浪忽起，阴风愁惨逾日方歇。江中玉女出，献珍珠百斛，曰：“家君悲痛难禁，略输心意。”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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