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叶

　　伯川向氏晚清名门，长女向心觅字瑞叶，诗文双绝美貌聪慧，将笄之年已有“伯川第一才子”美称。留美归国任职东远大学英文系，创办戏剧社、拍电影、办沙龙，蜚声中外，各路才子政商纷纷倾倒，大打出手丑态百出。思想开放爱笑爱玩，动辄登报，所过之处绯闻缠身。
　　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学生接连被捕入狱，为救身为学生领袖的妹妹心寻，她邀请东远大学校长、历史学家沈观南约会，后者坚决拒绝，自愿以校长身份保护学生，奔走营救。他潜心治史清廉正直，有时又呆呆得像个老夫子。某日进到会场他眼镜起了一层雾，左瞧右瞧看不清，掀起衣角擦了擦戴上，坐下端起茶杯又不小心被茶水烫到，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脸红，她也脸红了。
　　她与他的邻居赵教授传出绯闻，频频造访还相约吃饭跳舞看电影，又作诗又弹琴，再次引发腥风血雨，整座学校打成一锅粥。每天校长办公室挤满争风吃醋互相告状的男人，校报成了交相攻讦甚至宣战的媒介。一场场车轮战下来西装长衫全都扯烂，无人静心上课。师生不堪其苦，请他务必出面管一管。他找到向心觅，问她是否愿意与赵世奎结殙。她反问：“你愿不愿意跟我结殙？”他不说话。
　　他入夜才回到家，隔壁赵宅依旧灯火通明。她倚门抽烟叫他站住，质问什么意思，一下午找不到人。他垂眸：“我去警察局问过了，又去了趟学校，你妹妹没有被抓。”她一愣，捧腹大笑，一拳捶到他胸口，“你个呆瓜！”
　　他们结殙了。生逢乱世，一致同意不要孩子。他坚持包办一切家务，让她安心备课写文章，还有空闲保留殙前爱好。客厅茶会没有感兴趣内容，他就不扫大家兴，书房待一天。知道他闻不得烟味，她戒了烟。他木讷内向羞于亲热，她就提议二人一同翻译海外历史文献和趣闻小说，增进感情培养默契。每天上班前她都要摘片树叶塞进他胸前口袋，说这是“把瑞叶放在心上”。她最喜欢弹钢琴唱英文歌，他坐在阳台看报纸，透过戳的小洞笑眯眯瞧她。她逼他学交际舞，他总把自己绊倒。学生拜访，总看到他坐在床边轻轻拍她睡午觉。
　　然而理想的相悖终究无法弥合，他坚信教育救国，同情但不赞成革命，不愿参与政治；她却在妹妹等先进青年影响下加入组织，投身洪流。有次他真的红脸，大声说：“这些东西是要流血的！我不舍得让你受罪！你哪能受得了这样的罪！”她暴跳如雷掷地有声：“自古以来哪有不流血换来的进步！你还是个搞历史的呢，只知道逃避现实！”
　　她锻炼身体学做家务，如饥似渴学习俄文，阅读著作、翻译资料。笔下多了深刻思考与清醒辨析，多了尖锐与沸腾的愤慨，不再是浪漫恋爱与欢快歌舞。她说：“你不要总保护我，我不是温室之花，不再喜欢过去那种小媎太太习气，我要独立自主，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
　　向心觅跟随组织从事宣传教育和妇女工作，她的思想前所未有得成熟，坚忍无畏，最终下定决心提出离殙。他一夜没睡，同意了。办好手续那天他帮她收拾行李，把房契存折都交给了她。她坚决拒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从此二人再未相见。
　　组织上不是没有找她谈话，让她尽可能争取他和其他教育界人士，她表示其他人都能找到办法，但他恐怕无能为力，不过她以生命担保，沈牧也绝不可能倒向敌人。“四海之大，那个人想要的只是一张平静书桌。”妹妹在旁边小声嘀咕：“那书桌抽屉里呢？”她不说话。
　　敌人弃守汝丰，逼他随军南下。组织上又劝她争取他携全校留下，她说他绝不会走，死也不会。分毫不差，他宁死不屈，躲过追捕，留守迎接解放。
　　他交接校长工作，留校任教。她任职教育部。二人分别遭受残酷迫害。死讯传到汝丰，次日清晨，他的遗体被打捞上岸，浑身上下只有胸前口袋藏着的一片树叶。
　　多年后，从前的学生探望年迈的向心寻，老人的收藏里有媎媎带去延安的旧剧本，曾跟后者的相片、剪报一起收在书桌抽屉，抄家时尽数撕碎，跟媎媎漂亮的头发丢在一起烧，早已破败不堪。老人当时被打断双腿，趴在地上伸进火堆一片片捡回来才勉强拼凑这几页。每一页都是手写，依稀苍劲古朴的字迹：给吾妻瑞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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