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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可我还在写信给立青。每年清明我都写一封。寄不出去,就烧了。”
台北·一九七九
一九四九年之后,世界仿佛被风从中劈开,一半归于沉寂,一半陷入喧嚣。
立华从香港转机到台北那年,岛上正值初春。飞机穿过薄雾时,她看见淡水河闪着碎银的光,街道狭窄,房屋低矮,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她想——这地方与南京不同,与醴陵不同,与他们过去的家,也不同。
她没有通知立仁,只凭一封旧信的地址,一路打听到了郊外一处小院。推开那道老木门时,院里正飘着淡淡的药香与潮气,杨立仁坐在屋檐下,披着呢子大衣,手中摊着一张发黄的报纸。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旧。
“是你啊,立华。”
他声音比记忆里低了许多。那一刻,她竟不知该先说什么,只觉时间像一柄生了锈的刀,在心里划开一条旧口子——三十年了,兄妹重逢,仿佛前尘尽在雾里。
立仁倒了两盏茶,水气氤氲。他依旧拘谨,连递茶的动作都一丝不苟。立华看着他那双被风霜磨砺的手,忽然想起少年时他偷竹梯的模样——那时他们还住在醴陵老宅,母亲去世不久,家中人心惶惶,立青爱吃枣,却总够不着树上的。立仁便趁祖母午睡,从邻家院墙那边搬来竹梯,一脚踩在青苔上,差点摔下来。立华在下面笑得前仰后合。
“你还记得那棵枣树吗?”立华问。
立仁神情一滞,随即笑了笑:“当然记得。立青最馋,非得我上去摘。后来爹知道了,罚我抄《论语》三十遍。”
“爹哪是罚你,他是舍不得。”立华低声笑起来,“要是立青,就得是三十军棍了”。
屋外有风掠过窗沿,晃动着茶盏里的波纹。两人沉默了很久。立仁终于开口:“那一年之后,家就散了。先前我听说,他当了将军。可后来再听对面的消息,他受到了运动波及。再后来,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立华垂下眼:“他还活着。”
立仁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颤抖。
“他还活着,老董辗转托人送了信。”立华说。“过了年应该就有政策从香港能过去了。”
立仁没再问,只是缓缓点头,仿佛那句“还活着”已足够支撑他半生漂泊的信仰。
夜深了,窗外传来虫声与潮气。立仁起身,为立华披上外套:“外头冷。台北的风,不比香港。”
“你也老了。”立华轻声说。
立仁笑了笑,手微微一抖:“是啊,都老了。可我还在写信给立青。每年清明我都写一封。寄不出去,就烧了。”
北京·一九八二
三年后的夏末,立华在北京见到立青。立仁仍是没法过来。
立青病重得已无法说话,只能靠笔迹和手势与人沟通。立华握着他的手,他坐在轮椅上,窗外是一棵经年的老树。他给立华指向窗外,又指着自己,立华忽然明白——那棵树,竟与他们儿时院里的那棵极像,树身苍老,枝节盘曲,却仍结满果实。
立青的手颤了颤,缓缓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枣子。”
泪水一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是啊,”她哽咽着笑,“你小时候最爱吃枣,立仁替你去偷,还被爹罚。”
立青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抖动,似在笑。
“你知道吗,立青,”立华轻声道,“立仁一直记着你。国家分裂如同家散,可只要我们还记得彼此,就还没亡。”
风吹过来,枣子一颗一颗坠落在地上,红得发亮。立华看着立青的眼睛,忽然又看见那年夏天,立仁骑在竹梯上,回头对他们笑的模样。
台北·一九九六
台北的春天,总带着一点潮气。
九六年,立华再次踏上这片岛。二十年前她初来时,街头还是一派荒芜;如今高楼林立,风中却多了一层说不出的寂静。她随费明一同抵达台北郊外的小山坳,那是立仁的墓地。墓碑简洁,只刻着几个字。
立华站在碑前许久,没流泪。风吹得松针簌簌作响,像远处有人低声叹息。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老部下、旧友,还有几个早年随他过海的故人。仪式结束后,众人渐散,天色也渐暗。立华拒绝了送她回旅馆的车,一人慢慢走回那处旧宅。
院里花木繁盛,竹影斜斜。多年前的那张木椅仍在屋檐下,只是漆色早已剥落,边缘覆着细细的尘。她走近时,发现椅上搁着一本旧笔记,封面已经泛黄,她伸手,轻轻掸去灰尘,随手翻开一页。是立仁的字,依旧锋利而克制。
一九七九年五月初七
昨梦母抱立青,立于广州街口,回首呼我与立华。
醒来后,写信给立青。仍未寄出。
闻立青幸犹在人间,虽不得见,亦无悔矣。
字迹到这里已经有些发虚,笔锋拖出几道干涩的墨痕。
在最后一行下方,立仁补了一句小字,细若游丝:
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笔墨到此,戛然而止。
立华凝视着那一行字,良久未动。窗外夜色如水,竹叶在风中摇晃,斑驳的影子洒在她的手背上。
他在信仰里老去,也在信仰里安息。
立华阖上笔记,将它轻轻放回木椅上。她抬头望向庭中的那棵老树——枝节盘曲,树身粗壮,叶间竟挂着几颗红得发亮的枣。
她走过去,伸手摘下一颗,放在掌心,像在对谁低语:“哥,枣子熟了。”
院中无人应声,唯有竹影婆娑。
北京·二零零三
二〇〇三年的秋天,费明带着立华的骨灰归葬大陆。
立华进的是杨家的祖坟,没和老董合葬。她对费明说过,这辈子她是杨家的女儿,她和兄弟父亲只那样短短一二十年,对母亲更是没了记忆。她这辈子已然这样跌宕了,老董若是下辈子还想寻她,自然能寻到。至此,兄弟姐妹四人,除却还在世的小妹,从香港、台湾至大陆,漂泊了大半个世纪,又都归在一处了。
那天,细雨初歇,山气氤氲。费明亲手将瓷坛安放入土,覆上新泥。
墓旁枣树的枝头结着新果,风一吹,落下一颗,轻轻滚进草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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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奇涛老师在原剧本结尾是这么写的兄妹三人结局:
杨立青将军一九八八年病逝于北京。
杨立仁先生一九九六年病逝于台北。
杨立华女士二零零一年病逝于台北。
本篇扩写自原剧剧本里和电视剧最后三人结局字幕,参考电视剧把立华写去了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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