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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猫生虎子,体大而壮,寿极两甲子,三十而能人言,六畜皆惧之。
——《猫砂记·本纪》
1919年冬至夜,大雪,天边见旱雷。
一只橘色的母猫拖着溜圆的肚子,艰难地跳起来,抓住墙上的爬山虎,又借力一跃,爬进了这户小洋楼的窗口里面。
它躺在铺好了被褥的婴儿床里面,又扭又叫,好不容易挤出一只湿漉漉的幼崽。女主人早就被它凄厉的叫声引来,捂住嘴巴,压抑住了尖叫声,挥手让想看热闹的保姆赶紧把孩子抱下去。
这幼崽比平常的大上整整一圈,黑背黑尾,别的地方看着都是雪白的。眼睛没有睁开就大声地叫起来,向母猫要奶喝。母猫耗尽了力气,正是虚弱暴躁的时候,被幼崽咬痛了,怒得亮出尖牙,对着小猫哈嘶。
男主人也上来了,有些高兴的指着那仔猫,对着显然是被吓到的妻子说:
“冬至生,黑背黑尾是‘拖枪带印’,又是难得的独子,‘一龙二凤’定然是好猫啊。”
女主人终是笑起来,娇嗔丈夫想升迁想魔怔了。她也赞同这是个好兆头,又可怜这母猫幼仔在冬日活得不易,嘱咐保姆替这两只猫儿准备些羊奶鱼肉之类的吃食。
就这般闲散地养了一旬,两只猫儿一直呆在这一间屋子里。眼瞧着小猫睁眼了、能跑会跳了,母猫那毛发也养的跟金丝一般油亮了,女主人终于鼓起勇气试图摸摸这两只精灵。
“薇薇!赶紧收拾东西!北平那边要调我过去了!”
男主人的声音突然从楼下传来,女主人收回了手,慌慌张张地指挥人收拾东西。
“怎么这般急呀?”
“不知,但是好歹到了北平,收的银元多些,不必如现在一般拮据了。”
男主人家里本是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三五个举人,他自小读书不行,专爱看些“奇技淫巧”的书,本来打算捐个举人了度残生,谁知道科考没了,家里迅速衰落下去。若不是女主人家早年跑商业攒了钱财,早早置办了房产,他又遇上峰回路转,政府鼓励工科,误打误撞学了门显学,也不知今时今日两人和孩子又在何处了。多年的教育里,男主人一直觉得当官稳当,如今要到北平去了——那可是京城——自然是兴奋异常。
他倒是又想起暂居在家里的猫来,连连夸赞起它们来。
“果然是好猫啊!”男主人想摸摸小猫崽,被母猫拦住了,“可惜,看样子是带不走了。”
女主人怕母猫伤人,劝他说:“俗话说猫不过江,过了转了性子,你反倒是会怨恨它们。”
这家人很快离开了,母猫见保姆想要捉住它们,赶紧叼起小猫的后颈皮,也跑了。那保姆在后面嘀咕说只是想把这两只灵性的猫带回去养着,家里遭了老鼠,别的人就笑,说那是你们家暂时没有这个福气。
它们在城里的孔庙附近安了家,庙旁边是一大片园圃,鸟兽虫鱼皆有,足以饱腹。小猫长得很快,没多久就如同母猫一样大了。母猫见它体态康硕,又身手矫健,捕猎万无一失,连养在马厩里的马、驴都怕它,找了个难得的出太阳的日子,悄无声息的就离开了。
小猫有些伤心,跑到庙里去吃那些贡品,看守的人也不赶它。许是觉得上香的人少了,这些贡品养不活人,养活只猫也行。看守的人是个老儒,经常对着猫说些“猫字从苗”之类的话,一来二去的,小猫决定给自己起名叫龙苗苗。它还没来得及告诉母猫,母猫就走了。猫给自己起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是龙苗苗不觉得。虽然之前挂在墙上的虎皮不知道怎么的没有了,但是龙苗苗记得母猫告诉过它,它的爹是一只斑斓大虎,所以它其实是一只猫虎,不虎猫。虎猫和别的猫不一样有什么不对吗?没有。
舔着自己的爪爪,龙苗苗突然想起母猫还说过,猫和虎的孩子就像马和驴生下的骡子一样,都是公的,但是不会有孩子。那不就是说它和骡子是一样的!小猫气得毛都突然炸开,一个大团子往马厩那儿冲,恶狠狠的给小骡子的臀上来了两爪子。
孔庙里的东西陆陆续续的消失了,龙苗苗知道,从里面的虎皮到外面的骡马都被人卖了,甚至是这块儿地皮,也被卖得干干净净的了。有个头发是褐色的,眼睛珠子是蓝色的人带着一群光着膀子的人把庙给推了,又盖成了一座三层楼高,又长又宽的大房子。园圃倒是留了下来,龙苗苗也就没管前边乱糟糟的经常传出嚎叫和哭声的房子,只是偶尔去看看和以往不同品种的人。哦,以前住在这儿的人管他们叫洋人,洋鬼子。
洋人在这开了诊所,又开了学堂,又收病人又收学生的,还要做什么礼拜。对于给那些石像熏香上贡的流程龙苗苗本来是熟悉的,可是这礼拜不一样,没有贡品,念的经还是听不懂的,弄得稀奇古怪的,龙苗苗听了几次之后就失了兴趣,跑河边捕鱼去了。它最喜欢吃鱼,往往一爪子下去就能收获一条小鱼儿,滋味可好了。它住的地方早就没有老鼠敢来了,可能鼠辈中早已流传了它只玩不吃但是玩到最后鼠都没命的赫赫威名了吧。
学生实在听不懂洋文,老师们不得已开了基础的语言课。abc开始教,逐渐出了成果。不光是人听,猫也躲着听。龙苗苗一般躲在窗边听,不知道是几个寒暑下来,也有了可以直接出去留洋的水平。它还跑去听讲人体的课,看着洋人指那些心肝脾肺肾,慢慢悠悠地舔自己的爪子,乌圆明黄的眼睛里面闪过诡异的光。
它过了好多年才被学生发现又报告给了老师,起因还是这学校富裕了,有了“试验品”。多肥美的兔子和老鼠啊!被解剖了的兔子可以很快吃完,白老鼠就必须挑一挑了,有的不知道被灌了些什么,一闻就知道不能吃。好几次,有老师捡到了被乱丢到走廊边上的小白鼠,骂了学生。学生明明好好处理了,平白背了一口黑锅,自然是不服气,群策群力,找到了这只“幽灵猫”。
“喵!”
眼见自己就要被关在一间屋子里面,像老鼠一样被围追堵截,龙苗苗气得蹦起来,伸出利爪扑向那个洋老师。
“啊!恶魔!赶走它!”
“吼——”龙苗苗在半空中转了向,落到了墙边,对着这些人吼。它长得大,叫声又有些像老虎,吓得人后退了半圈。这些人还没有回神,眼睁睁看着黑猫身子一扭,窜到墙上去,从天花板下面开着的小窗跑了。
“那真的是猫吗?好大一只啊!”
“对啊!是不是什么别的野兽。”
“可能就是黑猫吧,好凶,不吉利。”
龙苗苗胆子大得很,站在窄窄的窗檐上往下打量,瞧见那个洋人掏出个十字架做起祷告,一副就要吓晕过去的样子,周围的学生也有模有样的比划起来。它跳下去,跑出了这片地方。
我讨厌这里,讨厌这些骂我的人。
龙苗苗想到。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龙苗苗去了哪里,或者说本来也没有人会关注一只猫。
这年,田无收成,子弟皆披甲,城中大乱。没有吃的,人就会变得很可怕。
城里的老鼠、富人养的鸟,别人家的狗,只要看着可以吃的,人们都想着捉来吃了。一群女人带着孩子,捉住了一只黑背黑尾的猫儿。猫在网里挣扎,越是挥舞爪子越是被缠得厉害,遍不动弹了,金色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人看。
女人们怕猫,觉得邪性。连洋人都怕猫,说那是女巫的化身,他们也不敢碰它——可是他们太饿了,他们的孩子也快饿死了。有一个小孩靠近了,突然听见一个人声在说话:
“放了我,小孩。”
“啊!”
小孩跑回去,拽住母亲的衣角,哭着说:“啊啊!猫说话了!妖怪说话了!”
女人们的尖叫声几乎要刺破龙苗苗的耳膜,它把耳朵压下去,不想听见这群人的声音。有一年冬天,龙苗苗就突然可以说话了,大概也和它是虎猫有关吧。
突然一颗石子打到了它身上。
“喵嗷!——”龙苗苗割开网,挤了出来。不断有人捡起石子砸向它,它不得不往城外跑。
“灾星!打死它!”
“这只猫是妖怪!砸它!”
龙苗苗跑了好久好久,终于没有人追着它喊打喊杀了。它委屈,明明它什么都没干,以前叫它好猫、祥瑞的人骂它打它。猫就是猫,活得自由自在的,从来没有变过——善变的是人。
它跑到了一片山林里面,住了下来。有一天,龙苗苗在一棵槐树下面有一窝四只猫崽儿。猫崽儿唧唧吱吱地叫,母猫不知道去哪里了。它等了一天,母猫没回来,于是龙苗苗决定收养这四只猫崽儿。它上去舔这四只崽儿,把人家好好站起来的猫儿舔倒了,沾满了龙苗苗的气息——哪怕母猫回来了也不会认这群小猫了。小猫眼睛没有睁开,不认生,往龙苗苗的肚子下面拱。龙苗苗以为它们冷,罩住它们,谁知道它们是要吃奶。龙苗苗吓得一蹦三尺高,跑到十米远的地方盯住这群小猫崽儿,生怕它们要追过来。
不得已,龙苗苗跑了数里,偷了山上公馆的人家里小孩子喝的奶盆。给小崽子们喝之前它还舔了口,嗯,是羊奶。
这四只小猫,不知道谁大谁小,虎斑和三花是小母猫,叫伯喵和仲喵,橘色的和白色的是小公猫,叫叔喵和季喵。龙苗苗把它们好好养大了,就把它们赶走,让它们去祸害别的山头。它们繁衍生息,不论过了几代,都称呼龙苗苗为喵祖宗。
山林里面有土匪,是为了躲避城里的炸弹跑上来的。他们组成了一个寨子,有枪有人,就是经常饿肚子。有一个小男孩可能是崇拜猫,经常把食物分一些给龙苗苗。龙苗苗收下这个小弟,经常给面子到固定的地方接受小弟的贡品。小男孩有一次给了龙苗苗一把薄荷,龙苗苗喜欢,居然克制不住当着人的面打了个滚儿。这天龙苗苗没见着人,偷偷跑到山寨里面找人,发现男孩子正被他娘按着打。
“家里没粮了!你还去喂猫!你是不是想害死你小妹、害死你亲娘?”
那棍子舞得,砰砰的,猫看着都疼。
“我没拿!啊!猫吃的我的!”
龙苗苗跳出来,围着女人喵喵转,又机警的避开了挥舞过来的棍子。男孩的娘不打自己孩子了,追着猫打,对这小老虎大的猫一点也不怕,一腔怒火必须得发泄出来。
“呼,呼——”女人双手支在自己的膝盖上,棍子丢在一边,喘气。猫儿就在不远处规规矩矩地端坐着,黄幽幽的大眼睛里面满是欺负人的快乐和嘲笑。女人一口气堵在胸口,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呜呜呜——呜——呜呜呜——杀千刀的啊——呜呜呜呜——怎么活啊——”
龙苗苗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哭得这样凶的女人,跑过去好奇的盯着。
“喵~”
“喵?”
“喵呜!”
女人收拾整齐了,也不看猫儿,直直往家里回。龙苗苗跟了一路,想了想,跑到河边捉里一条大鱼,晚上大摇大摆的给这家人送了过去。看见的人都啧啧称奇。
寨子里面还算安生,龙苗苗遇到了一个自学的女孩。她爹娘好像是城里殷实的人家,特地把女儿送上来,避免灾祸,对外就说女儿走丢了。女孩是要留洋的,爹娘指望她到国外去,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是女孩不会洋文。龙苗苗每次看见她在那读书都气得胡须抖。有一天实在受不了了,跑到女孩面前把那个单词原汁原味的读了出来。
“fantastic!”
女孩眼睛一亮,居然也不怕它,又指着一个问它:“这个呢?”
就这样,龙苗苗当了女孩的洋文老师。女孩叫它苗先生,龙苗苗很高兴的接受了。一段时间过去,女孩离开了,大约是去了大洋彼岸那群洋人的大本营。
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龙苗苗有一些惆怅,咬了一口伯喵的二十三代孙上贡的鱼肉。
“唉。”
又过了些年,人都下山去了。龙苗苗在山里自由自在的活了好些年岁,就像一只真正无忧无虑的野猫。没想到有一年居然有人来挖山。那些人做得很隐蔽,偷偷运了些大铁箱子进山里。龙苗苗不敢凑近,它直觉那个铁箱里面是一种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它把伯仲叔季喵的子孙都赶下山,让它们找一户供奉的人家,自己则想溜进去,用它那能够劈树力气毁了那铁箱子。
可是龙苗苗没能溜进去,它被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抓住电晕了。
龙苗苗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想到一睁眼,它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园圃。这里的食物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学生老师也更可爱些,龙苗苗就住下来了。它又跑去听课了,这次它隐约明白了铁箱子里面的是一个厉害的东西,这里的人类需要它又害怕它。
它渐渐老了,虽然牙口还是很利,但是食欲越来越大,经常饿肚子。记忆也不好了,不知道自己到底过了多少年。学校里面有野狗不识规矩,招惹它,都被它教训一顿,夹着尾巴跑了。逐渐的学校里有人,大部分是女孩,主动给一些吃的给龙苗苗。龙苗苗本来不敢吃,怕这些女孩子被打,后来顶不住饥饿,还是吃了。龙苗苗可怜这些人回去了会被打,善良的偶尔允许他们摸摸它悲伤的毛毛。
学校里面移栽了银杏,龙苗苗看见牌子上写了银杏是独苗苗的物种,就像它一样。它很喜欢银杏,尤其爱爬上去晒太阳。有人给它上贡它就跑下来吃。有的人鬼鬼祟祟的拿食物引诱它下来,龙苗苗一眼就看出了他们居心叵测,每每把把他们哈退。
学校里面来了厉害的新老师,龙苗苗去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年叫它苗先生的女孩。它哼哼几声卧倒在银杏树下面,睡了过去。
这是秋冬时节,离冬至就那么几天。银杏叶子金黄,飘飘飒飒落下来,铺了一地,温柔又残酷的盖在龙苗苗身上。它没有动。大约第二年春天,这里会冒出几株猫竹。
龙苗苗一生,最奇怪之事唯有一。其幼年,人称其为虎子,以其为祥瑞辟邪之兽,争先恐后欲供养之;三十之年,受洋人之说,见之称其为妖异,视其为不详之物,至人家,驱之弃之,及其吐人言,集众殴之恨不能杀之;及其暮年,爱者怜之爱之其外貌毛色,以其为精灵,又饲而不养,更有甚者欲净之,恶者敬之远之,恨者欲毒杀,颇为分裂,甚是奇怪,余猫唯叹之。或许简言之,人也,愚也。——《猫砂记·龙苗苗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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