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生

　　欢乐像蜜糖溶解在空气里，毕业生的大笑声响彻整个餐厅。他们在两个小时前刚刚结束了高考，校服还披在身上。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还来不及赶到，此时此刻，他们暂且抛掉那些该担忧的、该努力的、该忧郁的，只管全心全意享受这场狂欢。
　　他是和着笑声坐下的。他看着他的同学们，看着他们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是受到感染似的也跟着笑起来，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他本来是不打算喝酒的，但他接汽水时被好友看到，对方痛心疾首地抢过他的杯子，接了满满一杯啤酒）。他周围空空荡荡，大家都聚在一块儿玩去了。当然也没人注意到他，他们都忙着起哄——一对情侣正被罚喝交杯酒呐！
　　他放下玻璃杯，突然瞥见了一个人——她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微笑着凝望那群正在大笑的同学。
　　笑声好像远了。这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人注意着这里（他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周围，是的，没有人）。怀着某种奇异的心情，他又喝了一口酒。他知道他不该喝的，但他就是这么干了。就像他知道他不该喜欢她。
　　酒精仿佛进到了他的血液里，让他觉得神经在燃烧。他觉得思维有些不受控制了。你为什么喜欢她？有个不可抗拒的声音这么问。我怎么会知道，他想，也许是她太漂亮了。他忍不住又看向她，看向她绸缎一样的及腰长发，在暖融融的橙黄色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的笑容扩大了，大概是他们又出了什么新乐子，他从来没见过她笑成这样，在他的记忆中，她要么假笑，要么冷笑。而现在她真的在笑，因为快乐的感情，不由自主地生发的表情。她笑起来的模样比他想象中更可爱动人。
　　笑声在他周围飘荡着，仿佛都在尖啸着一个共同的真理：他爱慕她。
　　她从来没给过你好脸色——即使有，那些也都是假的。她嫉妒你，厌恶你，恨不得把你踩在脚下，因为你总是领先于她的那一个，唯一一个。她是个傲慢的人，所以她憎恨你。你都明白，你都清楚，你怎么还会爱慕她？他心底的那个声音继续质问他。
　　是啊，他漠然地想，并且有些惊讶于自己的漠然。是啊，他爱慕这样一个人实在有违常理，可世间万事岂能都被常理涵盖在内？他又喝了一口酒，他燃烧的感官让他觉得那些笑声变得刺耳了，仿佛他的心底被赤裸裸剖析在众人眼前，迎受他们自以为是的审视和嘲讽。他的视线扫过那些欢笑的人群，他们依然沉浸在他们的游戏中，没有注意这里。没有人知道你爱上一个绝不会爱你的人。你把她的虚伪冷酷看成她发丝间的华光，把她的傲慢狭隘当做她的额头上的王冠，把她闪现的所有低劣的性格征兆作为她胸前佩戴的红玫瑰。你不可自拔地倾向于这样做，于是你的迷恋愈加深重。
　　他又开始喝酒。酒精顺着血液，燃烧他的心。他感到心脏被灼烧的痛苦，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越是痛苦便越想看她。他于是抬头又看向她，把她的笑容尽收眼底。甜蜜的幸福像浓雾捂住他的双瞳，他被这浓雾呛得几乎窒息。他感到心脏跳动，咚咚，咚咚，和着正盘旋在餐厅里的音乐的鼓点，催促着他。
　　告诉她。
　　他的心在动摇。
　　告诉她你爱她。
　　他感到强烈的冲动只配着他。
　　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几乎已经要站起来向她走过去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他扭头，看到好友促狭地看着他。
　　“嘿，你怎么能躲到角落里？这种时候就应该跟着大家一起浪！”他说。
　　他笑着站起来，好友拉着他咋咋呼呼向欢笑的源头走去。余光中，他看到她的座位已空空荡荡。
　　“我们把学神拉回来啦！”
　　“偷偷溜走太狡猾了！必须罚！”
　　“罚喝芥末怎么样？”
　　他做出畏惧的样子，嘴角却掩不住笑意。他举起装着浓稠灰绿色液体的玻璃杯，夸张地长吁短叹一会儿，抿了一小口，辛辣的气息充斥鼻腔。
　　隔着眼中霎时涌出的生理性眼泪，他瞥到了她。她幸灾乐祸地笑着他。他们对视了。
　　他一边笑，一边咳嗽，有人在拍他的背。
　　你不知道她的爱好，不知道她的性格，不知道她的家庭，不知道她的一切。除了在照片上，你不都不敢凝视她。真可笑，你究竟爱上了什么？一个冷冰冰的假面？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
　　“阿文出品芥末味柠檬汁，感觉如何？”好友贱兮兮地问他。
　　“你好像跃跃欲试啊。”
　　趁着喧闹，他回味起刚刚看到的双眸。那是双明亮、清澈、动人的眼瞳，凝结着全世界的希望与阴暗。
　　他喜欢这双眼睛。正如他喜欢她的一切。
　　END
　　【If】
　　他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看见她漫不经心地斜眼看看是谁坐过来了——她发现是他，震惊之情来不及掩饰，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你知道吗，”他毫不犹豫，立刻开口，“我爱你。”他说完有些懊恼。“爱”这个词太大了。
　　她的神情紧绷着，一时没有回答。她在紧张，他想，而且他突然有种预感，如果给她时间镇定，她会再带上面具。于是他又说道：“我没有开玩笑，这也不是游戏。”他本想再多说些什么，但想说的太多，或许是酒精作祟，他竟不知该怎么理顺语言。他张口结舌，只好注视着她，像个聆听法官判决的罪犯。
　　他看见她的表情从怔然变成了犹疑。他的心沉入谷底。他究竟在做什么？难道期待她会高兴地对他说她也爱他吗？他为什么没有在行动之前思考一下后果？他不该喝酒。他不该。
　　“你知道吗，”他突然听到她开口了，“我也爱你。”她顿了一下，补充道：“这不是玩笑，更不是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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