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

　　1991年12月25日，红旗在克里姆林宫上空缓缓落下，戈尔巴乔夫通过电视直播宣布辞职，并把国家权力移交给叶利钦。
　　米莉亚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看完了整个过程，书房里的布兰早已放下手中的《战争与和平》，安静地听着客厅传来的声音。他起身站到窗前，默默无语。
　　米莉亚推开房间的大门，她看到布兰站在窗边。她走到他身旁，拉住他的左手，布兰转头看向她，蓝色的眼睛充满了忧郁，米莉亚开口道，“亲爱的，我们的祖国……”
　　布兰拨开米莉亚的碎发，“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他掏出手帕轻轻擦去米莉亚脸上的眼泪，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屋内的火炉烧得很旺，可是屋外的雪下得很大，他们几乎看不到窗外那条小路要通向何方，那个冬天是他们经受过的最寒冷的冬天。

　　……

　　而我们的故事要拨回到1982年的夏天，在布兰被分配到安东诺夫设计局的第三年。
　　领导在例会上通知大家，明天办公室会新来一位毕业生，她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是一位可爱的小姑娘。
　　第二天她准时到来到办公室。在她走进来向大家问好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她并没有维尔金斯卡娅那样漂亮的脸庞，但当你看向她时，会注意到她金黄色的头发和那双明亮的眼睛，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礼貌地与办公室的成员都打了一遍招呼。
　　她注意到角落有个人一直低着头，她朝他走去，站在他的面前：“你好，我是米莉亚。”
　　他停下手中的计算，抬头看了一眼米莉亚，又低下他的头，看着手上的纸：“你好，我是布兰。”
　　旁边有人打趣说，“布兰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如果他正在工作，他可不爱搭理人，但忙完工作之后，他可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尽管他不爱讲话，但只要你去找他，他会很乐意听你说话。”整个办公室都发出的善意的笑声，布兰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米莉亚点点头，比了一个表示“知道了”的手势，坐到了自己的办公座位上。
　　米莉亚常常向大家请教不明白的地方，大家也毫不吝啬地将知识传授给她。她和布兰总被分到一起工作，加上米莉亚十分好学，他们很快熟悉起来。
　　转眼间三年过去，他们已经成为了亲密的战友。
　　在去年，苏共中央委员会批准了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研制。但如何将它运到发射场却是一个难题。在专家商讨后，他们一直认为空运是最好的方法，但即使将暴风雪号分解，现有的运输机也装不下它的零件。
　　国防部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安东诺夫设计局。
　　安东诺夫设计局提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是将航天设备固定到机背上，另一种则是分解后放到飞机内部的货舱里。第一种方案的关键在于在飞机负重很大的情况下如何保持它的稳定性和操纵性，第二种方案则对飞机的结构提出了相当高的要求。在两相权衡之下，国防部选择了第一种方案。 很快，安东诺夫设计局的工程师们就接到了研制任务——研制超大型军用运输机。 1985年的春天，在总设计师巴拉布耶夫的领导下，研制工作正式启动。在考虑到成本和任务进度后，他们一致决定以安-124为基础进行研制。 后来这架运输机被命名为安-225。 巴拉布耶夫曾说：“梦想意味着人类的思想和愿望无止境。它指引着我们勇往直前。只要我们还生活在这个星球之上，它就不会离我们而去。如果造一架大飞机的话，就叫它梦想吧！”于是安-225被赋予了另一个名字——梦想。 安-225保留了安-124的机身截面尺寸，在机翼前后把机身各加长一段，使总长度增加14.9米达到84米；主起落架由左行每侧5对机轮增加到7对（机轮总数达到32个）；为了背负“暴风雪号”，并避开在飞行过程中航天飞机后方所产生的乱流，安-124原本的单垂尾设计被对称垂直尾翼所取代，变成“H”字形的尾翼，以减少对背负货物长度的限制；为了给安-225提供足够的推力，原本所搭载的4具涡扇发动机也被增加到6具，但型号没有变化，仍为洛塔列夫设计局的D-18T；为了方便巨大货物进出，安-225取消了货舱的后大门，采用了可以上掀打开的“掀罩”货舱门，在货舱内还装设了起重机；货舱内可装16个集装箱，集装箱可以放置如大型航空航天器部件，或天然气、石油、采矿、能源等行业的大型成套设备和部件；为了背负大件货物，安-255在中央翼外表面还有两根顺气流方向的纵梁，供固定货物用；在货舱的上方，还有一个可供60~70人乘坐的客舱，机组成员共有6人，正副驾驶的座椅可以左右转动，便于调节，领航员和通信员分别坐在两名驾驶员的后面。两名机械师在驾驶舱的右边工作，这里也是备用机组休息的地方。上述改动总的结果是，最大起飞重量和最大商载分别比安-124增大48%和66%。安-124能带150吨货物，安-225竟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250吨。 1988年11月30日，第一架安-225在基辅航空厂组装完毕。 1988年12月21日，安-225在基辅进行了首次试飞，飞行时间1小时14分钟。结果表明，它的性能与当初的设计要求完全符合。 1989年5月13日，安-225不负众望，成功地将“暴风雪”号航天飞船从茹科夫斯基运到了拜科努尔发射场。 在研制安-225的任务完成后，局里进行了一场庆祝会，在庆祝会后他们一起去了第聂伯河旁。
　　第聂伯河边他们都没有说话，一阵阵微风吹过，远处飘来悠扬的歌声，是有人在唱《春天何时到来》。
　　布兰轻轻握住米利亚的手，米利亚没有拒绝。歌声越来越遥远，直到再也听不见。布兰停下了他的脚步，米利亚回头看向他，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他又清楚地看清了她的脸，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开口问道，“米莉亚，你愿意与我共同建设祖国吗？”
　　米莉亚沉默了一会儿，布兰忐忑地等待她的回答，他低下头，不敢直视米莉亚的眼睛。
　　他听到米利亚坚定的回答，“亲爱的，我愿意。”
　　布兰重新抬起头，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米莉亚的脸，想把她牢牢记在心里。最后他抓住米莉亚另一只手：“亲爱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眼睛，它总是给人带来力量。”
　　微风轻轻吹动米利亚的长发，她没有说话，只是对布兰露出了笑容。

　　……

　　当时苏联的经济已经恶化到不足以支持昂贵的太空探索计划，暴风雪计划在实际发射成功一次之后就被迫中止，而专门为此设计建造的安-225自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们作为安东诺夫设计局的员工，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局里原计划制造两架安-225，但第二架安-225只有部分完工并被封存，之后他们也多次提议把另一架安-225完工，但都因为其他的项目而搁置，不了了之。
　　1991年12月，他们接到局里通知，要求他们无限停工。不过在苏联解体半年后，安东诺夫设计局就恢复了生产，但曾经的辉煌不再，局里再也不能生产像安-225一样的大型运输机了。
　　2002年，一场车祸改变了一切。风雪交加的夜晚，布兰有急事出门，却不想道路太滑，对面的车直直朝他撞来，他再打方向盘也已来不及。等警察发现这两辆车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米莉亚匆匆赶来，她看到布兰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她握住了他的手，就像他们曾经走在第聂伯河畔时的那样。
　　在布兰的葬礼上，局里的领导为他宣读了悼词。米莉亚愣愣地站在那，她看着天上飘下来雪花，终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2015年后，俄乌关系恶化，安东诺夫设计局和俄罗斯军方80%的合同都停止了，又加上新领导上任，对局里的员工进行了清洗，许多专家和工程师都移居俄罗斯、美国等地，还有许多人转业，米莉亚却仍留在局里。安东诺夫设计局再也生产不出来任何一架飞机了，但安东诺夫设计局仍在寻找新的合作伙伴，还计划用外国类似产品替换俄罗斯制造的飞机部件，可是这阻挡不了安东诺夫设计局的衰落。
　　2022年春，炮火落在戈斯托梅利机场，她没有来得及离开。
　　在炮弹燃烧的烈火中，她仿佛又看到逝去的祖国，看到那群曾经一起工作的怀揣航天梦想的同志们。她还在烈火中看到了布兰。她看到那个寒秋的夜晚，他们并肩而行，第聂伯河吹来的微风，替他们把要说的话说尽①。远处传来《春天何时到来》的歌声，他轻轻握着她的手。
　　她闭上了眼睛，她问自己，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她一生拥有的全部东西，而余者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②。
　　最后她带着微笑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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