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火无限：逆命追凶

　　沈炼睁开眼时，喉骨正卡在解剖刀的刀刃上。
　　刀柄压着他自己的右手，虎口绷紧到指节发白。鼻腔里灌满皮肉烧焦的腥甜，左耳垂粘着块融化的橡胶，烫得神经一跳一跳地疼。五步之外，死者蜷缩在汽油画的圆圈里，脊椎弯成诡异的弓形，焦黑的表皮绽裂开，露出里头暗红的肌肉纹理。天花板滴落的火油砸在尸体的肩胛骨上，「滋」一声窜起新的火苗。
　　第四次。
　　他猛地抽回右手。解剖刀「当啷」砸在瓷砖上，刀尖沾着一点从他虎口蹭破皮渗出的血丝。墙壁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和前三回分秒不差。燃烧的窗帘噼啪爆响，热浪推着浓烟滚过天花板。他抓起尸检箱冲向洗手间，皮鞋底踩过地上一小摊未干的汽油，鞋跟打滑，膝盖重重磕在门框上。碎玻璃渣嵌进裤管，刺得小腿生疼。上次循环，他在冷库滑倒，后腰撞上铁架。冰碴扎进棉袄的湿冷触感还在脊梁骨徘徊。这次，他多撑了半秒才摔倒。
　　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额发被汗黏成绺。沈炼拧开水龙头，冷水泼在脸上。水流冲过手背虎口那道新鲜破口，刺得他闭了闭眼。镜面蒙着层水雾，他用袖口用力抹开，盯着镜中自己虹膜边缘——那里浮着圈极淡的金色，像廉价首饰的镀层剥落后露出的底色。上一次循环结束时，那圈金色已经蔓延到半个瞳孔。金色每次扩散，时间就加速塌陷。他想起神学院选修课时，老教授用粉笔画过七芒星：「罪火燃尽，方得新生」。那时他只当是疯话。
　　洗手台震颤起来。门外传来撞门声，木板裂开的脆响扎进耳膜。
　　「里面的人！举起手出来！」吼声穿透门板。是刑侦支队长周烬的嗓门，砂纸磨过铁锈似的哑。
　　沈炼扯下挂钩上的保洁员灰外套裹住白大褂。他抓起台面上半瓶洁厕剂，拧开瓶盖泼在自己前襟。刺鼻的氨气味瞬间盖过血腥。门锁崩飞的刹那，他佝偻着背剧烈咳嗽，左手死死按住喉结下方——那里有块三小时前被碎玻璃划出的浅伤，结着薄薄的血痂。血痂边缘发痒，像有蚂蚁爬过。循环前夜，他熬夜解剖猝死案，咖啡洒上衬衫。同一位置。巧合太多就成了预谋。
　　「蹲下！手放头上！」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他太阳穴。金属枪管压着皮肤，冰得他一哆嗦。
　　周烬的战术靴踩过地上的解剖刀，靴底碾过刀刃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身后两个刑警迅速控制住沈炼双臂。反扭关节的力道让沈炼闷哼一声，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制服领口的尼龙线头蹭着颈动脉，细密又恼人。
　　「报告！客厅发现尸体，焚烧状态！」年轻刑警的声音在噼啪火声里发颤。
　　周烬的枪口纹丝不动。他弯腰，皮手套捏起沈炼的下巴。男人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煤灰，目光刮刀似的剐过沈炼的脸。「保洁？这时候？」煤灰沾在手套食指关节处，形成弯月形污渍。上回循环，那位置沾的是图书馆旧书的霉斑。
　　沈炼喉咙发紧。他垂下眼皮盯着周烬战术背心第三个口袋——那里鼓出方形轮廓，边缘露出一点透明证物袋的折角。前三次循环，这个口袋分别装着受害者的门禁卡、烧剩的金属发夹和半张学生证。每一次的「未燃区」证物都对应一种罪：门禁卡是暴食的钥匙，发夹是色欲的枷锁，学生证是傲慢的勋章。这一次……
　　「火……火太大了……」沈炼咳得撕心裂肺，指甲掐进掌心破口，疼痛逼出更多生理性泪水，「我……我泼水……滑倒了……」泪水混着汗流进嘴角，咸得发苦。第一次循环，他在火场吸入浓烟，咳出血丝。法医本能让他记下：烟尘颗粒会卡在支气管绒毛间，像撒旦的碎屑。
　　周烬的视线钉在他沾满洁厕剂的袖口，又移向地上倒空的塑料瓶。浓烟从门缝涌入，警报器尖啸着炸响。周烬猛地收枪，朝手下吼：「把他带出警戒线！叫痕检进来！」吼声震落墙灰，簌簌洒在沈炼肩头。
　　沈炼被粗暴地拽起来。经过客厅时，燃烧的尸体正被灭火毯盖住。他眼角余光扫过焦尸左手——无名指第二指节处，一圈皮肤异常干净，没有任何焚烧痕迹。前三具尸体相同位置都留着这种诡异的「空白区」。贪婪者的戒指，暴食者的金箔，傲慢者的舌苔。七宗罪的烙印总在骨节处显现，仿佛罪孽深藏骨髓。他脑中闪过童年画面：母亲跪在教堂彩窗前，阳光把七色罪火图案投在她颤抖的脊背上。
　　警戒线拉在单元楼外的梧桐树下。路灯把树影投在沈炼佝偻的背上。年轻刑警递来瓶水。沈炼接过时手抖得厉害，塑料瓶盖拧了三次才开。水流过喉咙，冲淡了舌根的焦苦味。水流进胃袋的冰凉感让他一颤。上次循环结束前，明焰的冰锥也这么冷。
　　「老张，又吓着新人了？」带笑的女声插进来。法医助理明焰拎着勘察箱挤进警戒线。她马尾辫扎得极高，发尾扫过防护服领口拉链的金属扣。发梢沾着片枯叶，叶脉被光照得透明。
　　年轻刑警挠头：「明姐，他说是保洁……」
　　明焰的笑僵在嘴角。她视线落在沈炼沾着血丝和洁厕剂的袖口，又缓缓上移，定在他脸上。沈炼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碾碎一片枯叶。碎叶声里，明焰突然伸手拍他肩膀。指尖温度隔着布料传来，不似活人。
　　沈炼脊椎瞬间绷直。明焰手指落点处，白大褂下藏着他前襟口袋里的东西——一小块刚从尸体指关节「空白区」抠下的、未燃烧的皮肤组织，裹在证物袋里。皮肤组织在袋中随心跳微颤，像蛞蝓在爬。
　　「周队让你去车上。」明焰收回手，指尖若有若无擦过他防护服拉链头。金属凉意激得沈炼颈后汗毛倒竖。「做个简单询问。别怕，问完就能走。」她尾音上扬，像磨快的刀片。
　　警用依维柯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味。沈炼缩在最后一排角落。前排两个刑警掰着一次性筷子讨论球赛。木筷裂开的脆响扎耳。沈炼指腹摩挲座椅裂纹——上次循环，他在这里藏过窃听器。裂纹里有干涸的番茄酱渍，暗红如凝血。
　　周烬拉开车门钻进来，带进一股裹着灰烬的风。他甩掉沾满煤灰的皮手套，从第三个口袋掏出个透明证物袋拍在小桌板上。手套砸在铁皮地板，「咚」一声闷响。
　　袋子里是枚铂金尾戒。戒圈内侧刻着花体字母：Z&L。刻痕里塞着黑灰，像干涸的血垢。
　　「保洁？」周烬拧开保温杯灌了口浓茶，喉咙里滚出含糊的咕噜声。他盯着沈炼：「起火点客厅沙发，汽油泼了半桶。死者叫李伟涛，独居，无业，嗜赌。」他指甲敲了敲证物袋，「上个月他老婆报失踪，叫林薇。这戒指是她生日礼物。」茶水热气晕湿他下巴胡茬，水珠悬而未落。贪婪者的标记总在指节，如该隐之印。沈炼想起神父布道时攥紧的十字架，指节同样发白。
　　沈炼盯着戒圈内侧的刻痕。前三次循环里，不同受害者的「未燃区」分别藏着门禁卡芯片、发夹的金属卡扣、学生证的塑料封膜。每一次证物都是罪火仪式的锚点：暴食需钥匙开启欲望，色欲用发夹禁锢肉身，傲慢以证书粉饰虚空。这次是戒指。燃烧的七宗罪？贪婪？李伟涛欠了六家赌场债。赌债利滚利，像蛇噬心。戒指引发的联想让他胃部抽搐——母亲下葬时，无名指也空着。神父说贪婪者死后入炼狱，熔骨铸戒。
　　周烬突然俯身。茶味混着烟草的气息喷在沈炼耳侧。「你虎口新伤，清洁剂瓶子口沿有血迹。」他声音压得极低，像生锈的锯条摩擦，「地上解剖刀也有血。你猜刀柄验出谁的 DNA？」烟草味混着汗酸钻进鼻孔。沈炼想起父亲戒烟前的最后一口烟，同样苦涩。
　　冷汗顺着沈炼脊沟往下淌。他右手在座椅下摸索——裤袋里有支录音笔，上次循环从周烬办公室顺的。指尖碰到开机键时，前排刑警突然回头：「周队！明姐在尸体嘴里抠出东西了！」年轻刑警喉结上下滚动，汗珠挂在下颌。
　　周烬猛地拉开车门冲出去。沈炼指尖一滑，录音笔滑进座椅缝隙。他跟着钻出车门。明焰正举着镊子，镊尖夹着片米粒大的金色薄片，在勘查灯下反着光。金光刺眼，沈炼虹膜的金圈应激扩散。
　　「口腔上颚粘着的。」明焰声音发飘，「像……金箔？」金箔边缘卷曲，如烧焦的蝶翼。傲慢者以金箔覆舌，掩饰谎言。沈炼脑中闪过教堂壁画：路西法金舌吐焰。
　　沈炼瞳孔骤缩。他虹膜边缘那圈金色骤然扩散，视野里蒙上淡淡金雾。剧痛从眼窝扎进脑髓，他踉跄着扶住车门。反光镜里，他看见自己右眼虹膜已经完全变成熔金般的赤金色。金光灼烧视神经，每次闪烁都带出回忆碎片：第一次见明焰，她递来咖啡杯沿沾着口红印，像抹未干的血。
　　第五次。循环在加速腐蚀他。
　　殡仪馆冷库铁门滑开时，白雾裹着寒气涌出。沈炼推着运尸车进去，橡胶车轮碾过地面积水。三号尸柜的金属牌刻着「李伟涛」。他拉出尸屉，不锈钢台面凝着层薄霜。尸体盖着白布，焦糊味混着福尔马林气息刺鼻。寒气裹着死亡的味道钻进肺叶。他想起孤儿院冬夜，裹尸布也是这种味道。
　　沈炼戴上乳胶手套。指尖划过尸体无名指——戒指留下的空白区边缘，皮肤皱缩成淡粉色。他掰开尸体的嘴。上颚残留着粘液干掉后的黄渍，但金箔碎屑已被取走。贪婪者口腹空空，如饕餮永饥。沈炼舌尖尝到铁锈味，是循环耗血的征兆。
　　冷库顶灯忽闪两下。沈炼突然转身，尸检刀滑入掌心。刀柄抵住掌茧，凉意刺骨。角落阴影里站着个人影。明焰抱着胳膊倚在停尸柜上，防护服拉链拉到下巴。金属拉链头结着白霜。
　　「周队让我送检材。」她晃了晃手里的物证袋。袋子里金箔碎片粘在棉签上。棉签杆被冻得发青。
　　沈炼没动。刀柄抵着掌心旧茧，冰凉的触感压下眼底翻涌的金雾。金雾退潮时带出画面：周烬书房剪报上，幼年周烬攥打火机的手指冻得发紫。妒火焚心，却不暖身。
　　明焰走过来，靴子踩得积水啪嗒响。她停在运尸车前，目光落在沈炼右手手套——虎口位置渗出一点新鲜血渍。血渍在乳胶上晕开，像朵红梅。
　　「你手伤了。」明焰突然伸手。指尖即将碰到他手套时，沈炼猛地后退。后背撞上停尸柜，金属柜门「哐当」震响。撞击震落头顶冰棱，「啪」地碎在脚边。
　　明焰悬着的手僵在半空。冷库顶灯又闪，她瞳孔在明灭间收缩如针尖。「怕我？」她突然笑了，从物证袋夹层抽出张照片拍在尸台上。「看看这个。」尸台霜层被她掌温融出掌印。
　　照片是监控截图。深夜便利店，穿灰外套的男人正往收银台放瓶装水。男人侧脸被帽檐阴影遮住大半，但右手虎口处，创可贴边缘翘起个尖角。创可贴下的伤口是上次循环遗留——翻越警局围墙时被铁丝钩破。
　　沈炼盯着照片里自己手上的创可贴。上次循环他确实在便利店买过水。收银员指甲涂紫色，像淤血。他买水是为吞止痛药，金雾引发的偏头痛让他干呕。
　　「火灾前一小时，你在现场隔壁楼便利店。」明焰指尖点着照片上创可贴的翘角，「巧的是，李伟涛遇害那栋楼，三天前刚换新物业。保洁员统一穿蓝色制服。」她扯了扯沈炼身上的灰色保洁外套，「哪来的？」灰外套腋下有破洞，线头勾住她指甲。
　　冷汗浸透沈炼后背。他左手在背后摸索停尸柜把手，指尖触到金属的冰冷。金属寒气顺指骨上爬，冻结血液。孤儿院铁床栏杆也这么冷，冬夜他抱膝取暖，幻想母亲归来。
　　「还有更巧的。」她声音压成气音，「第一个死者王建国，口腔检出微量镇静剂。」她呼出的白雾扑在沈炼面罩上，凝成水珠。「第二个孙倩，指甲缝里有皮肤组织。」水珠滑落，像泪痕。「第三个赵明宇——」她猛地拽过沈炼左手，扯掉他手套。沈炼腕骨内侧三条结痂的抓痕暴露在冷光下。抓痕是上上次循环，赵明宇垂死反击所留。
　　「赵明宇指甲里的皮屑，DNA 和你匹配度 99.8%。」明焰的呼吸喷在沈炼腕部伤口上，「刑侦系统里，你可没有亲属在本地。」气息带着薄荷糖味，掩盖尸臭。
　　沈炼猛地抽手。腕部抓痕火辣辣地疼。明焰突然把物证袋塞进他白大褂口袋，金箔碎片隔着塑料硌着他肋骨。她后退两步，拉开冷库门。暖风涌入的瞬间，她回头：「周队书房第二个抽屉。有你要的答案。」暖风吹起她发梢枯叶，叶片打着旋落在血痂旁。
　　铁门合拢。沈炼靠着停尸柜滑坐在地。他掏出物证袋。金箔碎片在灯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像熔化的黄金。他想起自己虹膜蔓延的金色。循环的腐蚀正从内部吞噬他。袋中金箔突然发烫，灼感穿透乳胶手套。傲慢之火焚尽虚伪。他蜷起身，额头抵膝。孤儿院火灾那夜，他也这样蜷在操场，看烈焰吞没宿舍楼。火中传来孩童哭喊，像未尽的罪。
　　周烬的独栋小楼藏在老城区梧桐树荫里。沈炼撬开书房窗户时，夜风裹着落叶卷进来。月光被窗棂切割成块，投在红木书桌上。第二个抽屉上了锁。他摸出根回形针掰直，金属丝滑进锁孔时，指尖细微的震颤被放大成心跳。前三次循环的练习让他三秒就捅开锁舌。锁舌弹开的「咔哒」声，像颅骨裂缝。
　　抽屉里只有一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沈炼翻开扉页，呼吸骤停——
　　泛黄纸页正中，贴着张黑白证件照。少年版的周烬眼神阴鸷，嘴角抿得死紧。照片下压着张剪报：「七岁男童纵火弑亲，因未成年免于刑罚」。报道日期是三十年前。剪报边缘焦黄，似被火舌舔过。妒火生于骨肉相残。沈炼指腹擦过「弑亲」二字，油墨沾上指纹。他想起法医课第一案：家暴父杀子，幼子眼眶淤青如染墨。
　　他快速翻页。笔记本用红墨水写满癫狂的字迹：
　　「傲慢需金箔覆舌——舌为谎言之根，覆金以饰罪」字迹旁画着张嘴，金箔裹舌如木乃伊。
　　「嫉妒要挖目存镜——目为妒火之窗，存镜以饲魔」镜片插进眼球速写，血顺着镜沿滴落。
　　「暴食当剜胃填冰——胃乃贪饕之灶，填冰以镇欲」胃袋塞满冰锥插图，霜气透纸而出。
　　「贪婪得熔骨铸戒——骨即渴求之薪，铸戒以锢魂」指骨熔成戒指，戒圈内刻「永恒」。
　　最后一行墨迹新鲜得反光：「怠惰该焚心为炉，七日为限。」墨渍未干，粘住沈炼指关节。他想起明焰耳语「炉心该醒」。焚怠惰者心为祭坛，方能重启时间。循环非诅咒，是赎罪仪式。
　　沈炼猛地合上笔记本。皮革封面烫得他掌心刺痛。窗外突然扫过车灯光柱。引擎熄灭声后，是周烬独特的哑嗓：「明焰？书房灯怎么亮着？」脚步声碾过落叶，沙沙如蛇行。
　　钥匙插进大门锁孔的金属刮擦声刺破寂静。沈炼抓起笔记本翻窗跃出。肩胛撞在冬青丛上，枝叶断裂声在夜里格外清晰。他扑进隔壁小巷的瞬间，书房灯光大亮。
　　周烬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举着枪。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嘴角咧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枪口对准沈炼眉心，黑洞如罪渊。
　　「找到你了。」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沈炼的耳膜。声波震得巷中铁桶嗡嗡回响。
　　第六次循环开启时，沈炼发现自己站在十字路口。晚高峰车流轰鸣，空气里飘着烤红薯的焦香。他低头，看见自己握着一把沾血的消防斧。脚边躺着具尸体，喉管被劈开，喷溅状血迹染红了人行道砖缝。第三位受害者赵明宇的眼镜碎在血泊里，镜片反着霓虹灯光。血泊倒映出沈炼扭曲的脸，虹膜金圈已吞噬瞳孔。暴怒之罪需手刃仇雠。他记起赵明宇死前咒骂：「你逃不掉的！」回声还在鼓膜震动。
　　远处传来警笛声。
　　这次的身份不是法医，不是保洁。是当街行凶的屠夫。斧柄血迹黏腻，指缝嵌进木刺。
　　沈炼甩掉斧柄上的血，混入尖叫奔逃的人群。警车急刹在血泊前时，他已拐进后巷。指关节在翻越栅栏时蹭破皮，血珠渗进斧柄的木纹里。他扔掉斧子，扒下沾血外套裹住路边共享单车篓里的旧报纸。报纸头条报道教堂失火，火因不明。神父曾说七罪相生，暴怒引妒火。
　　手机在裤袋震动。未知号码的短信：「暴食该剜胃填冰。城西冷库见。」短信末尾带火焰 emoji。
　　沈炼虹膜的金色已经侵蚀到瞳孔边缘。视野像蒙了层淡金滤网。他骑车冲进冷库大院时，铁门虚掩着。穿堂风裹着鱼腥味。明焰站在三号库门前，手里转着串钥匙。钥匙串挂着小铜铃，铃舌锈死。铜铃是上次循环她从尸体口袋摸出，据说是暴食者生前护身符。
　　「比上次慢两分钟。」她抬腕看表。金属表带扣硌着腕骨凸起处。表盘夜光指针指向「暴食」的拉丁文缩写。
　　沈炼没说话。他盯着明焰身后——冷库门缝里渗出白雾，门内黑暗中有重物拖曳的摩擦声。像麻袋拖过冰面。暴食者的胃袋需活体填充碎冰。仪式条目在脑中闪回。
　　「周队给你的考验。」明焰抛来钥匙串，「里面是第四个。暴食的胃袋得装满碎冰，趁活着塞进去。」钥匙砸中沈炼胸口，金属寒气透衣。她突然凑近，嘴唇几乎贴到沈炼耳廓，「你眼睛真漂亮。」吐息温热，融开他耳垂霜粒。
　　沈炼接住钥匙。金属冻得他掌心一缩。冷库里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像人体砸在冻肉堆上。撞击声带出哭嚎余音。沈炼虎口旧伤开裂，血染红钥匙齿。明焰突然按住他开锁的手：「不想知道怠惰在哪？」她的手指冰凉如尸。
　　沈炼动作顿住。白雾从门缝漫到他鞋面，冷意顺着裤管往上爬。明焰的指甲掐进他手背虎口的旧伤：「七宗罪缺一不可。怠惰是炉心——」她指尖突然发力，伤口重新裂开，血珠渗进钥匙齿槽，「——就是你啊，沈法医。」血滴在锁孔凝结成冰。怠惰者逃避宿命，需焚心重启时间。
　　剧痛炸开的瞬间，冷库铁门从内爆开！周烬的身影裹着寒雾扑出，警棍砸向沈炼太阳穴！沈炼后仰，警棍擦着颧骨扫过，带起的风刮得脸皮生疼。他顺势翻滚，后背撞上堆满冻鱼的铁架。鱼鳞混着冰碴簌簌落下。冻鱼腥气混着血腥冲进鼻腔。
　　周烬第二棍追至。沈炼抓起铁架上的铁钩格挡。金属撞击的火星迸溅在他眼前，视野里金雾翻腾。警棍压着铁钩砸向他面门，沈炼抬脚猛踹周烬膝盖。骨裂声被周烬的闷哼掩盖。男人踉跄后退，警棍脱手。警棍滚到明焰脚边，她靴尖轻踢，像踢开垃圾。
　　明焰的尖叫刺破冷气：「他眼睛全金了！」尖叫声在冰墙间碰撞出回音。
　　沈炼眼前的世界被熔金吞没。剧痛从眼球烧进大脑。他嘶吼着扑向周烬，手指抓向男人脖颈。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周烬猛地撕开自己衬衫——衬衫纽扣崩飞，嵌进冻鱼肉里。
　　男人心口处，拳头大的烧伤疤痕扭曲如活物。疤痕中央，嵌着块不规则的碎镜片。镜片映出沈炼熔金双瞳。
　　嫉妒的镜子。镜中罪火灼烧现实。
　　沈炼指尖离镜片只差毫厘。周烬拽住他手腕反拧，骨节错位的脆响和沈炼的惨叫同时炸开。他被掼在冻鱼堆上，后脑砸进冰碴。金雾在视野里沸腾燃烧，周烬沾血的拳头在眼前急速放大。拳风带起冰屑，刺痛眼皮。
　　金属穿透血肉的闷响。
　　周烬的拳头停在沈炼鼻尖前。男人瞪大眼睛，低头看自己胸口——半截冰锥从心窝贯穿，镜片在锥尖后碎成齑粉。血顺着冰锥的棱往下淌，滴在沈炼眼皮上，温热的。血滴滑进眼角，混着金雾灼烧视网膜。
　　明焰握着冰锥另一端，手指冻得发紫。「炉心……该醒了。」她喘息着，口鼻喷出白雾。白雾中，她瞳孔闪过碎金。
　　冷库顶灯滋啦爆出火花。黑暗吞噬一切的刹那，沈炼听见明焰最后的耳语：
　　「下次……烧快点……」尾音被黑暗掐断。
　　第七次重生在爆炸中降临。
　　气浪把沈炼拍在墙上，耳膜灌满尖锐鸣响。热风卷着文件灰烬扑在脸上，像滚烫的雪。市公安局档案室正在燃烧。火焰是诡异的七彩色：傲慢的金，嫉妒的绿，暴食的橙，贪婪的蓝，怠惰的紫，色欲的粉，暴怒的红。七色火舌舔舐房梁，木料爆裂声如骨碎。
　　火焰舔舐着档案柜，金属柜门在高温下扭曲呻吟。沈炼撑起身，碎玻璃扎进掌心。玻璃渣混着血黏在指纹上。他看见火光中心的人影——
　　周烬站在火海里，警服烧成焦片挂在身上。他双手各抓着一叠燃烧的案卷，火焰顺着手臂缠绕向上。男人脸上带着癫狂的笑，胸口碗大的血窟窿里塞满了烧融的碎镜片。镜片熔液滴落，在脚边凝成金色溪流。
　　「差最后一块！」周烬的声音被火焰扭曲，「你的罪火！」他甩出案卷，火星如鸦群扑来。
　　沈炼虹膜彻底变成熔金色。视野里只剩熊熊燃烧的七色火焰。他低头看自己双手——皮肤下透出血管的暗红，像烧透的炭。周烬狂笑着掷出火球。沈炼不躲不闪，任由暴怒的红焰吞噬左臂。灼痛感反而让眼前金雾消退一瞬。烈焰烧掉幻觉，现出真相。
　　他看见了。火焰深处，明焰被嫉妒的绿火捆在档案架上，拼命朝他摇头。她嘴唇开合，无声地重复两个字：抽屉。绿火缠她脚踝，皮肤焦黑起泡。
　　档案室西北角，老式铁皮柜在火中屹立。第二格抽屉拉手被烧得通红。沈炼冲向火柜。贪婪的蓝焰缠住他的脚踝，冻入骨髓的寒意与灼烧感在皮肉里厮杀。他踹开燃烧的椅子，抓住滚烫的抽屉拉手。铁皮烫穿手套，掌心皮肉黏在金属上。
　　皮肉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抽屉里躺着本边缘卷曲的《圣经》。他抓起圣经的瞬间，书页里滑出张烧焦的相片——相片一角未焚尽，露出孩童鞋尖。
　　六岁的周烬站在燃烧的屋前，手里攥着打火机。火光映着他空洞的眼睛。火光照亮屋门猫眼，反着金属冷光——是警徽。三十年前，周烬之父是刑警队长，家暴成性。妒火焚尽扭曲父权，却在灰烬中复燃。
　　嫉妒之罪的源头。循环因妒火不灭而生。
　　七色火焰骤然暴涨！周烬的狂啸震落天花板石膏块：「烧吧！烧干净！」暴怒的红火凝成巨蟒噬向沈炼后心！火蟒鳞片由案卷残页拼成，印满血指纹。
　　沈炼撕下圣经扉页。泛黄的纸张擦过掌心烧焦的皮肉，浸透渗出的血珠。血珠晕染经文「不可嫉妒」。他扬手将血纸掷向火蟒。血纸上的罪火规则被鲜血破解。
　　烈焰撞上血纸的瞬间，刺眼白光吞没世界。沈炼最后听见的是火焰被掐灭的嘶声，像滚烫的铁块浸入冰水。嘶声尽头，传来明焰的叹息：「炉心重启……」
　　晨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沈炼眼皮上投下细长的亮线。消毒水味取代了焦臭。他睁开眼，看见熟悉的米色天花板吊顶。吊顶角落有块水渍，形如罪火图腾。
　　不是殡仪馆，不是火场。是市局法医办公室。桌面笔筒倒着，笔散如尸骨。
　　他猛地坐起。腕部抓痕消失，虎口光洁如新。虹膜里熔金褪尽，只剩疲惫的血丝。办公桌日历显示：10 月 17 日。循环开始前的日期。日期下方，钢笔划出焦痕般的墨迹。
　　门外响起脚步声。沈炼拉开抽屉。备用解剖刀静静躺在格子里，金属冷光刺眼。刀尖沾着星点铁锈——是上次验尸遗留。他合上抽屉时，门被推开。
　　明焰抱着咖啡杯靠在门框，马尾辫晃了晃。「沈老师，尸检报告签字。」她把文件放桌上，指尖划过沈炼手背，「你脸色好差。」指尖温度正常，指甲修剪整齐，没有冻伤的青紫。但无名指内侧有浅红压痕——是戒指痕。仪式结束，痕迹未消。
　　沈炼翻开报告。死者姓名栏写着：李伟涛。死亡方式：烧死。建议结案。结案章墨迹未干。
　　「王建国、孙倩、赵明宇的案子呢？」沈炼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喉间残留烟火气。
　　明焰挑眉：「谁？咱们辖区最近就这一起火灾致死啊。」她凑近，咖啡香盖过沈炼身上残留的焦味，「做噩梦了？」咖啡渍沾在杯沿，暗棕如血痂。
　　沈炼低头签字。钢笔尖划破纸页。墨水洇开成七芒星。他送明焰到门口，突然问：「周队呢？」门框木刺勾住她衣角。
　　「周队休假了。」明焰晃了晃手机，「刚发的信息，说老家有事。」手机屏保是教堂彩窗，七色火图案。信息通知栏闪过「仪式完成」字样，又秒删。
　　沈炼关上门。阳光穿过百叶窗落在地面，灰尘在光柱里浮沉。他卷起左袖。小臂内侧，七个针尖大的灼痕排成北斗七星状。最末一颗还泛着微红。怠惰者的烙印。循环印记。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沈炼推开窗。楼下幼儿园操场上，孩子们围着老师做游戏。穿红裙子的小女孩举着纸风车奔跑，风车转出一圈模糊的光影。光影投在沈炼腕上，灼痕隐现金光。
　　风撩起沈炼的额发。空气里没有焦糊味，只有秋风扫落叶的干爽气息。他关上窗，金属窗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碰撞声在空荡的走廊回响，渐成警笛余音。
　　办公桌抽屉里，尸检刀静静反射着晨光。刀光映出百叶窗隙，光影如燃烧的七宗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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