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未婚夫知道吗

　　皇城脚下各部林立，一向是庄严肃穆之地。刑部值房，宋时危清冷的眉间染上一丝病色。

　　案几上卷宗堆积如山，几乎都是近几月从各地报上来的刑事案件，宋时危将其分类轻重缓急，对比案卷一一拟票后，候立在旁的小吏便及时上前将案卷归册，这是要呈给尚书做最终裁定。

　　整个值房静可闻针，唯有院外树上偶有鸟鸣啾啾。

　　为了确保案宗无损，冬日里刑部值房一般不燃碳，故而前几月是最难熬的。小吏衣底下好歹有娘子体贴缝夹的棉花，觉着冷时，尚还能出门在院子跺脚暖身。而宋大人在案几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日更不辍，执笔的手指因用力微微泛白，透出青色。

　　他在刑部只任了半载书吏，已然觉得枯燥乏味，如此经年累月，也不知宋大人是如何忍耐的。

　　好在日头一天天暖和起来，没之前那般难熬了。小吏垂头打了个呵欠，忽听得宋大人重重咳了一声，慌忙抬头时，却见宋大人依旧神情认真，伏案读卷并无异状。

　　小吏正欲出声询问，咳嗽声却又再度响起，这回他听分明了。

　　小吏转头，果然见了一张笑意盈盈，俊秀到有些魄人的脸。小侯爷以手抵唇，一双桃花眼微翘，敲了敲他的肩：“这儿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声音如玉石清润，小吏软着脚退下。

　　说起这邓绥，邓小侯爷，在京中也是一个妙人。

　　原先邓家到邓小侯爷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家里空有世袭爵位，却无人在朝中任职，眼瞧着就要日落西山。直至十三年前，尚只有十岁的邓绥力排众议，鼎力拥护新帝登基，给邓家挣了个前途无量。

　　邓绥如今在朝中礼部任职，是圣人跟前的红人，此次女学，便由他和宋时危携力督办。

　　待小吏退下，邓绥看见宋时危头也不抬，一派闲淡做派，登时气急败坏：“圣上命你我二人督办女学，我这几日忙来忙去，你却在这儿躲清闲。”

　　宋时危终于从案卷中抬头，将笔放在笔搁上，面无表情，只问：“要不你来？”

　　邓绥连连摇头，他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

　　他走到一旁坐下，很自然得意地翘起二郎腿，这几日可真是忙煞他也：“礼部那边已经办好，那些个老古板，光是游说他们同意办女学，差点没剥落我一层皮，”他清清嗓子，又道：“好在谢相一默许，各部再不情愿，也都不得不出了人。”

　　宋时危冷静听着，垂眸将案几杂物整理齐整。

　　一旁邓绥旁若无人地将种种苦水倒了个干净，最后，他笑眯眯总结道：“长公主这一出先斩后奏，真是拔了朝中大部分人的逆鳞。”

　　毕竟让女子同男人一般入朝为官，此前从未有过。

　　就连奉命督办此事的他和宋时危，在每日朝会散后，都会被人光明正大戳脊梁骨。

　　士大夫骂人更是毒辣，不敢骂上头，只抓着他们开刀，说他们是祸乱朝纲的谋逆臣子，饶是邓绥自觉脾气好，也不禁动怒，倒是宋时危依旧一副面无表情的老样子，让人猜不出他动怒与否。

　　“你说，这女学办起来后，会有女郎参与吗？”

　　邓绥发出疑问。

　　这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楼台已经搭好，可有人愿意来唱戏吗？毕竟他们也不能从各官员家中把深闺女郎们拉出来，强迫她们参与女学吧。

　　他今日来此便是为了此事，与宋时危共事已久，邓绥对宋时危这个人有几分了解，他一向是谋而后定，走一步时，内心已经算好三步。

　　果不其然，只见宋时危从容站起身，淡声道：“去谢府。”

　　“谢府？”邓绥纳闷，“谢相肯让步建立女学已经是出乎意料，难不成你还想让他让官家女郎们都来参加女学？”

　　即便谢家门生遍天下，若他这般做了，这是要让谢相也被人戳脊梁骨啊。

　　宋时危摇头，邓绥眼尖，瞥见他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显然是病了，犹疑道：“你这…需要我去找大夫么？”

　　早晨起时便有所感，大抵昨夜批卷至深夜以致得了风寒，宋时危独自一人惯了，习以为常吩咐下人熬了苦药，面不改色喝下：“不必。”不过是风寒罢了。

　　“成。”邓绥便不再多言。

　　两人一同出了刑部署衙乘车去到谢府，刚到谢府门前下马车，与正出门的蒋元撞了个正着。

　　邓绥率先拱手：“蒋大人。”

　　宋时危后他一步。

　　蒋元正疑心谁替蒋崇年遮掩报名，宋时危这时撞到跟前，心中已有几分猜测，皮笑肉不笑朝二人拱手还礼：“两人大人这是？”

　　这两人最近可谓风头正盛，当然，是骂名正盛。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邓绥心中啐骂，面上却笑脸迎人：“我和宋大人是为女学一事而来。”

　　蒋元点头，他年轻时征战沙场，即便卸甲多年，周身气质仍不怒自威，令人胆寒。

　　邓绥最怕这类人，他陪笑请蒋元先行，姿态可谓毕恭毕敬。

　　宋时危淡然自若，同蒋元投来的锐利目光对视。

　　“蒋大人请。”

　　蒋元缓缓收回审视目光，他向来不管教蒋崇年交友，由是对他这位好友，两人虽同在朝为官，兵部与刑部却无事务关联，可谓相交甚疏。

　　不惜得罪他帮蒋崇年化名，不知是为了所谓义气，还是愚蠢。

　　蒋元心中嗤之以鼻。

　　他在首先行，二人分立随后。有陌生人在，邓绥也不好散漫，双手拢在袖中，规规矩矩走着，期间偶尔想同宋时危耳语几句，岂料他全程一本正经，直视前方，奈何邓绥眼抽筋，都没能换来他一个眼神。

　　平日里在礼部与那些老古板相处便罢了，如今身边还站了个不苟言笑的小古板，邓绥闭了闭眼，不知谁能让宋大人一改处事不惊的淡然模样，他定当面叫她祖宗。

　　他一路生无可恋，只觉短短的路此刻漫长无比。蒋元对谢府颇为熟悉，摆手拒绝管家带路，径直领着二人朝谢如寻院子走去。

　　临进门时，蒋元安静了一路，突然转头发问：“宋大人，我倒有一事想请教。”

　　宋时危还未开口，邓绥先一愣。

　　这个语气，怕是来者不善。

　　他侧目看向宋时危。簌簌叶林下，他身形单薄，此刻更显得如玉山将崩，除了眉间那抹病色，整个人同往常无异：“蒋大人请指教。”

　　蒋元素来看不惯装相之人，冷哼：“近日兵部征兵，说来奇怪，下头报上来一桩化名参军的案子，宋大人可知，分明是报国勇事，为何偏偏化假名？”

　　宋时危蹙眉片刻，似乎真在思考此事：“或许是怕家中忧心，既是报国勇事，又何必纠其姓名？”

　　蒋元再追问：“若有奸细化名，意图扰乱军心，又当如何？”

　　宋时危垂眸，淡然道：“军中纪律森严，若有奸细扰乱军心，却不能将其提前拔出，自按律问责。”

　　蒋元便无话可说。

　　他容色阴鸷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时，面上已经换上另一副神情，仿佛方才交锋从未发生过。

　　院中，谢蝉将蒋崇年骂了一通，心中怒气散去，百无聊赖地趴在石桌上吃樱桃，谢如寻坐在一旁，一手看书，一手将樱桃盏挪远了些，声音温和：“窕窕，不可多吃。”

　　方才管家已来禀报有客人将至，他又提醒道：“他们应当到了，要知礼些。”

　　谢蝉恹恹叹了口气，乖顺从石桌上直起身，不多时，便听到院外叩门声响起。不待侍从上前，她便一骨碌跑过去打开门。

　　门外有三人，隔着深深院门，谢蝉一抬眼，便先看到落于最后的宋大人。

　　他今日未着官服，只穿了件月白色圆领窄袖绸袍，勾勒出宽肩窄腰，显得身姿英挺颀长。

　　见她看来，门外宋大人抬眸同她对视，唇角极轻地抬了下，若不是谢蝉看得仔细，怕是根本分辨不出。

　　而在他身前，一个骚里骚气的青年穿着绯色官服，一双桃花眼本就艳丽，加上身上大片绯红，谢蝉只觉眼睛受到伤害，只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便又看向宋时危。
　　还是宋大人顺眼些，他先前穿绯色官服时，也不见得这般艳俗，反而显得他骨相清隽。

　　谢蝉心中腹诽连连，侧身将他们三人迎进院中，声音清脆：“蒋伯父，两位大人请。”

　　她跟在三人身后，特意吩咐侍从去煮新得的名贵茶叶。

　　邓绥第一次来谢府，更是第一次见到谢家女郎，平日里见谢相皮相寡淡如水，以为他的女儿也是如此，如今一看，这位谢家女郎倒是长相浓秣明媚，眉眼弯弯，鲜活生动，似春日海棠，令人眼前一亮。

　　三人依次入座，谢蝉自知再留在这儿不合时宜，想道别后离去，岂料刚一福身，两道男声异口同声响起：

　　“谢娘子留步。”

　　“侄女不急。”

　　谢蝉的动作顿住，有些茫然地看着出声的两人。

　　谢如寻不知两人方才机锋。这位宋大人叫住谢蝉，他尚能猜出其意，怕是为了女学一事而来。倒是蒋元，平日只在逢年过节如同长辈叮嘱过谢蝉几句，他颇有些不解：“蒋兄叫住小女有何事？”

　　“哎，小事罢了。”蒋元面上惭愧，对谢如寻道。

　　而后他才站起身，笑得慈眉善目，朝一脸茫然的谢蝉解释：“方才我去问过蒋崇年了，他说之前说的都是气话，即便去了边关，也定然会履行婚约。”

　　谢蝉慢慢睁大眼睛，她有些犹豫，轻声问：“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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