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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重围
山坳死寂,风卷着枯叶刮过石径。赵元蓁与林清引着沈昭,借着嶙峋山石的暗影,悄无声息地潜出据点残兵守卫的松散范围。在一处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巨岩阴影下,三人停住脚步。
“只能送到这里了。”赵元蓁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穿透沉沉夜幕,扫向来路,“再往前,易被巡哨察觉。顺着这条石隙一直向下,遇岔路向左,天亮前应能出山。”她解下腰间一个水囊塞进沈昭手里,“带着。”
林清沉默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厚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递过去:“里面是些应急的止血散和金疮药,还有些提神避瘴的丸剂。”他顿了顿,声音艰涩,“前路难测,阿昭……珍重。”
赵元蓁看着沈昭苍白的脸,最后一丝不甘涌上心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紧得几乎要嵌进皮肉:“沈昭!跟我走!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天大地大,何必再回那牢笼里去煎熬?裴珩他……”她的话带着孤注一掷的热切。
沈昭的手腕在赵元蓁的紧握下微微发颤,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投向黑暗中云中城的方向。伤兵营里断肢士兵痛苦的呻吟,阿桂依赖的眼神,张小满倔强又脆弱的模样,瞬间压过了那短暂诱人的自由幻影。
她缓缓而坚定地抽回手,声音轻却斩钉截铁:“我的路在云中城。那里的人……在等我回去。”她看向林清,眼中是不舍,更是诀别,“阿清,保重。”
林清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理解,有痛惜,最终化为沉重的无言。他用力点了点头。
沈昭不再迟疑,将水囊和药包紧紧系在腰间,转身,纤细的身影决然没入巨岩后那条幽深狭窄的石隙。脚步声很快被呜咽的山风吞没。
黑暗浓稠如墨,脚下的石径湿滑崎岖,嶙峋怪石在惨淡的月光下投出狰狞的暗影。沈昭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行,每一次落脚都需万分小心,恐惧如同藤蔓缠绕着心脏。她竭力辨认着赵元蓁所指的方向,手指紧紧攥着腰间的药包和水囊,那是此刻唯一的依凭。
突然!
“嘚嘚嘚——嘚嘚嘚——”
急促如同催命鼓点般的马蹄声,毫无预兆地从身后山道的上方炸响。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碎石被铁蹄崩飞,敲打在石壁上的脆响清晰可闻,裹挟着一股凛冽的杀气,撕裂了夜的死寂。
沈昭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她猛地回头,只见高处的山道弯折处,一点火光骤然跃出,随即是一匹通体如墨的高头骏马。马上之人玄甲重胄,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正是裴珩!他竟孤身一人追到了此处!
心脏如同被巨手狠狠攥住,沈昭脑中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驱使她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劲风扑面。裴珩伏低身体,控缰的手臂肌肉贲张,就在骏马即将掠过沈昭身侧的刹那,他猛地探身,一只戴着铁护腕的手精准地攫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巨大的力量传来,沈昭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凌空提起。
惊呼尚未出口,数道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利破空声骤然从侧前方山壁的阴影中尖啸而至!
“嗖!嗖!嗖!”
电光火石间,裴珩猛地将沈昭刚拽离地面的身体狠狠往怀中一带,同时侧身急避。
第一支粗重的弩箭狠狠扎进他左臂外侧!箭头撕裂臂甲,深深嵌入骨肉!剧痛让他左臂瞬间一麻,力道骤减。
几乎同时!第二支弩箭带着沉闷的撞击声,穿透了他左肩胛骨下方的甲胄缝隙!箭头撕裂皮肉,鲜血瞬间染红了肩甲!
第三支箭擦着他的额头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削断了他鬓边几缕碎发,若是慢上半分,便是头颅洞穿。
裴珩身体剧震,一连串压抑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滚烫的鲜血从左臂和肩后伤口同时涌出,顺着冰冷的甲叶迅速流淌,瞬间浸透了沈昭被他箍在胸前的手臂和肩头的衣料。他勒缰的右臂青筋暴起,勉强维持着平衡,但整个左半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
“本事见长……竟真引来了狼……”
他低头,滚烫的气息喷在沈昭瞬间煞白的脸上,声音带着剧痛下的粗重喘息和一丝嘲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住手!都给我住手!哥!不准放箭!”
赵元蓁惊怒交加的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穿透混乱的夜色。
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从林中涌出,火把的光亮骤然亮起,映出赵元澄铁青的脸和他身后引弓欲发的亲卫。赵元蓁正死死按住其中一个亲卫持弓的手臂。
裴珩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箍着沈昭的手臂却依旧如同铁铸。他猛地一夹马腹,厉喝“驾!” 黑马吃痛,长嘶一声,奋起余力向前猛冲。
“拦住他们!” 赵元澄的怒喝声在身后炸响。
箭矢的破空声再次响起,擦着马身钉入前方的树干。
沈昭被剧烈的颠簸甩得几乎窒息,脸上身上沾满了温热的鲜血。
她感觉到背后紧贴着的胸膛起伏异常剧烈而艰难,每一次吸气呼气都短促灼热。箍在她腰间的手臂虽然依旧有力,但左臂无力地垂落,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坠。
那沉重的头颅无力地垂靠在她单薄的肩上,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气息灼人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缰绳……” 裴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嘶哑破碎,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接住”
一只染满黏腻鲜血的手,颤抖着,摸索着,将那粗糙坚韧的缰绳塞进她汗湿的掌心,那手几乎已经握不住东西。
沈昭浑身一震,大脑一片空白。背后是不断流失的生命和追兵的呼喝,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山林。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惊惧,她猛地攥紧手中缰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抖!
“驾——!”
黑马加速,载着两人,如一道离弦的箭,决绝地冲向前方更加浓重、更加未知的黑暗。
沉重的身躯几乎完全伏压在她背上,左臂和肩后的伤口涌出的鲜血汩汩不断,迅速浸透了她的后衫,黏腻不堪,顺着衣料不断向下蔓延,带着生命流逝的温热。
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感觉到背上那具身躯的重量正一点点沉下去,仿佛随时会坠入无边的黑暗。
沈昭攥紧那根冰冷滑腻的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背后沉重的身躯每一次下滑都拉扯着她的神经,浓重的血腥气堵在喉咙口。
她猛地压下翻涌的恐惧,狠狠一夹马腹,嘶哑的喝令再次冲口而出:“驾——!”
黑马长嘶,再次发力狂奔。剧烈的颠簸几乎要将她从鞍上甩脱。
她强迫自己挺直腰背,脚跟死死抵住马镫向下沉,仿佛要扎根在马背上,这是裴珩在猎场寒夜中冷硬的命令。
每一次马背的起伏都牵扯着身后人沉重的身体,左臂和肩后涌出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后背,温热黏腻,又迅速变得冰凉。
“稳住……稳住……”她咬紧牙关,在心中默念。
山路在眼前扭曲盘旋,嶙峋怪石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她死死盯着前方,用尽全部心神感受着身下马匹肌肉的律动,努力顺应那狂野的节奏,如同裴珩曾逼迫她做的那样。
缰绳在她手中绷紧,传递着马匹的躁动。她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手臂,只用指尖引导方向,那也是他刻入她骨子里的训诫。
“脚跟下沉!” 裴珩昔日冷硬的命令在耳畔炸响,如同鬼魅。她猛地将脚镫踩实,腰背绷紧如弓弦,对抗着黑马因血腥惊起的狂躁。
马匹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控,扬起的头颅稍落,狂奔的势头略收。
“控缰!左拉左行!” 那声音再次刺穿混乱。前方山道陡然右折,崖下深涧传来黑水的呜咽。
沈昭无暇思索,左腕拼力回带!缰绳勒入皮肉,马头被强行扯向左方,四蹄踏起碎石,险险擦着崖边掠过。碎石滚落深渊,久久不闻回声。冷汗瞬间浸透她内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每一次颠簸,背后紧贴的身躯便沉重一分。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她颈侧,灼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短促而滚烫,带着血腥的铁锈气。
“身随马动…非与之抗衡…” 昔日的教习在生死关头化为本能。
她强迫自己松开些紧绷的肩颈,腰胯微沉,试图融入黑马狂奔的节奏。他若死了,橘井坊顷刻便是齑粉!阿桂、小满……她不敢想。这念头比身后的追兵更令人胆寒。
风声在耳边凄厉呼啸,盖过了身后隐约传来的金属交击的喊杀声。赵元澄的人似乎被什么缠住了。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更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背后紧贴的身躯越来越沉,那沉重的头颅完全垂落在她肩上,灼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却微弱得如同游丝。
失血带来的冰冷如同潮水般淹没了裴珩残存的意识,黑暗的边缘闪烁着诡异的光点。
在那片混沌之中,他仿佛看见身前的沈昭猛地转过头来。那张苍白的脸上不再有恐惧和勉强支撑的柔顺,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她眼中燃烧着他熟悉的火焰,却是纯粹的要将一切焚毁的憎恨。
“裴珩!” 幻觉中的她声音尖利如刀,带着一种令他心胆俱裂的畅快,“你也有今天!”
“滚下去!你这嗜血的怪物!你毁了一切!橘井坊!林清!还有我!都是你!都是你!”
沈昭的尖叫撕裂了风声,“去死吧!裴珩!下地狱去!”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上。不是颠簸,是带着毁灭意图的推力。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被猛地从马背上掀了下去。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口鼻,失重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他重重摔落、视野天旋地转的刹那,他看见另一匹骏马从旁侧的黑暗中疾驰而出,马上的男子清瘦而焦急,向他坠落的方向伸出手,是林清。
而沈昭,在他被推落之后,竟没有丝毫迟疑,借着那推力,轻盈地纵身一跃,准确地落入了林清伸出的臂膀中,稳稳坐在了他身前。
“走!” 沈昭厉声催促,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摔在冰冷地上的他。
林清揽住她,猛地一抖缰绳。二人毫不停留地绝尘而去,迅速融入更深沉的黑暗,只留下越来越远的马蹄声。
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头仿佛寸寸碎裂,视野里是旋转的、灰暗的天空和黑马扬起的后蹄。
他看到那双沾着泥污的马蹄,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他无力动弹的头颅狠狠踏下。他甚至能看清马蹄铁上冰冷的寒光。
幻觉中,时间变得粘稠而漫长。就在马蹄即将踏碎头颅的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殿之上。
父亲滚烫的鲜血,喷溅在他十二岁的脸颊上。那温热的触感,那浓重的铁锈味,与此刻濒死的冰冷和马蹄扬起的尘土气息轰然重叠。同样是铺天盖地的绝望,同样是被至亲彻底抛弃的深渊。
他破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气若悬丝,几乎被风声吞没,是近乎梦呓的低喃,断断续续,带着滚烫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昭昭……别……”
沈昭浑身剧震。那呼唤模糊不清,带着垂死般的呓语。她从未听他如此唤过,这陌生的亲昵裹挟着浓重的血腥,直直刺入心底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难以名状的酸楚与恐慌。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她背上!巨大的责任感和对那不断流逝生命的恐慌压倒了所有杂念。
“撑住!”她几乎是嘶吼出来,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
脚下的路愈发崎岖陡峭,她的手臂因长时间控缰而酸痛欲折,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
就在她感觉力气即将耗尽,身体摇摇欲坠之际,前方沉沉的黑暗边缘,倏地跃动起一片跳动的光点。那光点迅速连成一片,勾勒出憧憧的人影和战马的轮廓,是亲卫营的火把。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四肢百骸。沈昭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抖缰绳,驱动着同样疲惫不堪的黑马,朝着那片光明亡命冲刺。喉咙早已嘶哑,她只能拼尽全力发出模糊不清的呐喊:“接住……接住他!”
马蹄声惊动了前方的队伍。火把光下,亲卫们震惊的面孔迅速放大。他们看清了马背上浑身浴血的两人,看清了裴珩无力垂落的左臂和沈昭惨白如纸的脸。
数名亲卫反应极快,纵马迎上,试图稳住失控的黑马。就在两马交错的瞬间,沈昭感到腰间那股支撑的力量骤然消失。裴珩的身体猛地向后滑落。
“大人!”亲卫队长目眦欲裂,在马镫上立起,猿臂疾伸,险之又险地拦腰抱住了裴珩下坠的身躯,巨大的冲力让他坐骑都跟着晃了晃。
几乎同时,沈昭紧绷的弦彻底崩断。支撑她的力量随着裴珩的离开而消散,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顺着马鞍一侧滑落。另一名亲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的身体,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黑马终于停下,打着沉重的响鼻,口鼻喷着白沫。
火把的光亮下,裴珩被迅速安置在铺开的毡毯上。
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玄色铠甲被暗红的血浸透了大半,左臂和肩后的箭杆虽已被折断,但创口处仍不断有鲜血渗出,染红了身下的毡子。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沈昭被搀扶着勉强站稳,双腿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看着毡毯上那毫无生气的身影,看着他身上刺目的血色,方才逃亡中强行压下的恐惧,此刻才如潮水般汹涌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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