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师灭祖的日常》

　　月隐山的记忆并非从他走出春花冬月后才开始流转。
　　他记得一些公殳在庭零秘境的日常，也见过胡喜次次入梦的挣扎。那些记忆都不属于月隐山，但月隐山却没法将抹掉那些记忆的烙印，特别是胡喜的悔恨。

　　当月隐山第一眼看到女子的画像时，他的心里涌上无根的歉意。
　　而那份“歉意”，是不属于他的情意。

　　所以，刚化形的月隐山只有一个念头——从别人的记忆里逃走。
　　而当他踏上庭零秘境的水镜，从水镜里看到自己的那张脸时，月隐山几度崩溃。他拼命想逃离的，老天爷偏要他甩不掉。
　　月隐山跑出庭零秘境时，看见离开的公殳。初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公殳是他唯一熟悉的人。他也想过叫住公殳，可他求助的话卡在嗓子里，直到公殳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月隐山也没能开口。
　　因为他不确定，公殳会将他视作画中女子，还是只当他是月隐山。

　　而后，月隐山开始流浪。
　　他饱受饥饿，又深陷战乱。入世的第三年，他就糊里糊涂死在了战场上。月隐山不明白战友们的恐惧，也不能理解他们对乡土深沉的情感。他和其他人一样倒在血泊中，却比其他人躺得释然。
　　荒诞的一生结束了，月隐山略感庆幸。

　　但当他再睁眼时，他被推进了生死轮里。
　　还没从死遁的喜悦中抽离，月隐山呱呱坠地，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位母亲。
　　那个女人长相普通，生活平凡。她膝下有三个儿子，月隐山是最小的一个，所以她匀给月隐山的爱也多一些。更庆幸的是，兄弟们并未因为这份偏袒而记恨月隐山。相反，他们同样喜爱着这个家中最小的弟弟。
　　除此外，月隐山还有一位学识渊博的父亲。父亲教他读书写字做人，就像其他父亲一样。

　　在宠爱中长大的月隐山养出了半分任性。
　　不论走到哪里，他戴着面具，试图从别人的目光下遁走。
　　可怜的家人们第一时间没有选择责怪月隐山，而是维护他。大哥以为月隐山是因为自卑带上面具，还耐心开导他。二哥也时不时赞叹说，母亲偏心才将弟弟生得那办好看。
　　直到偶然拿下面具时，发现外人面对他的模样无动于衷，月隐山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画中人。

　　八岁那年，全家欢喜地为大哥准备迎亲。
　　成亲对大哥来说，会是新的开始。月隐山也想放下面具，迎接自己的开始。他甚至幻想，自己能和家人度过平凡的一生。
　　可是，到了大哥成亲那天，瓢泼大雨浇透了他的衣衫。迎亲的唢呐引来了山中的盗匪，欢喜的锣鼓敲破了家里的大门。月隐山扛着八岁的自己，抄起家里的砍刀，死在了母亲的怀里。

　　一家人在生死轮前重聚。
　　大哥嘻嘻哈哈，二哥吵吵嚷嚷。他们笑说，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弟弟，人生中第一次拿起砍刀不是砍柴，而是保护家人，他们佩服弟弟的勇气。
　　投胎前，父亲将儿子们的手握在一起，说希望下辈子还能相遇。月隐山哭天抢地往地上一坐，固执地不愿跨过生死轮。最后，被二哥一脚踹了进去。
　　二哥笑着和他说：“下辈子，我要做弟弟。”

　　在漫长且望不到尽头的轮回里，月隐山也期待过重逢。后来，他也拥有过其他父母兄弟，但都逃不过惨死的命运。
　　天意弄人。
　　月隐山堪破了宿命的悲戚，想要从修行中找到破解诅咒的机遇。他研学修道法门，探究灵质奥秘，晃眼几百年过去，得道也无法让他逃离轮回的宿命。每一世，他都活不过三十岁。

　　兜兜转转，在月隐山放弃与命运对抗时，他遇到了一个妖精。
　　那一世，月隐山生来就没见过父母，将他带大的是街头巷尾的乞儿。五岁那年乞讨过程中，他的伙伴被醉汉殴打致死。月隐山熟练地将伙伴推到草席上，拽着草席将伙伴拖到后山埋了。

　　打盹儿间，一个以梦为食的妖精潜入了月隐山的梦里。妖精虽然将自己藏在人群中，但偏偏化作了月隐山二哥的模样，还被月隐山给抓住了。
　　妖精：“你……你，你。”
　　月隐山：“是哥哥嘛？”

　　月隐山拽着妖精的衣袖，懵懵懂懂的模样甚是惹人怜。
　　妖精略施术法得知月隐山刚失去了一个同伴，对月隐山可悲的人生深表同情。想着是在梦里，妖精卸下了防备，抱着半打的月隐山安慰说：“是哥哥。”
　　月隐山却说：“可是我哥哥死了。”
　　妖精：“……”
　　月隐山：“所以，你现在是回来看我了嘛？”

　　换做平常的五岁孩童，对生死并不会有这么清晰的认知。想到此，妖精更心疼月隐山了：“是的，哥哥放心不下，所以来梦里看看你。”
　　月隐山用质嫩的嗓音问：“你没有骗我？”
　　妖精：“……”

　　月隐山鲜少接触过妖精，对妖精的认知多源于庭零秘境里的阿佐阿佑。见妖精骗自己骗得难为情，他“好心”地放过了妖精：“那你以后能经常来梦里看我嘛？”
　　妖精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好。你乖乖的啊，我会一直保佑你的！”

　　其实，月隐山并没有把妖精的话当真。
　　但因缘际会下，妖精不仅日日来梦里看他，给他讲梦中的睡前故事，最终还真真闯进了月隐山的人生里。

　　那日，月隐山在酒楼做活儿，因为打翻了客人的酒杯被主顾丢在地上踹。
　　月隐山觉得那几脚和他可笑的命运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所以被踹的时候一声不吭。谁曾想，主顾被横来的一脚踹飞。
　　匆忙赶来的妖精还不忘幻化成二哥的模样，将月隐山从地上提溜起来，拍掉了他身上的尘土，教育他要学会逃跑。

　　面对批评，月隐山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哥哥”。这一唤，那妖精哇地一声哭出来。后来，月隐山安慰了妖精好久，直到他自己在妖精的怀里睡着。
　　第二天，妖精消失了，因为他的修行不足以支撑他长期化作人形。

　　月隐山没把那晚当回事，晚上回窝时却看见妖精又来串门。
　　月隐禅：“哥哥，你不是死了么？”
　　妖精：“……”

　　妖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月隐山很会察言观色，立马摆上台阶：“你是来保护我的么？”
　　这么一说，妖精来劲儿了：“当然。我可是你哥！”
　　月隐山问：“那你是鬼么？”
　　妖精转耳挠腮，一咬牙：“是。但是你别怕啊，我做鬼也保护你……”

　　月隐山抱上去：“我不怕！因为你是哥哥。”
　　妖精听到后又哭了。
　　月隐山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只是单纯地觉得他是个好骗又奇怪的妖精。一个妖精居然说，做鬼也保护他——但当年的月隐山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句话会是此后建立隐山神教的开始。

　　命运弄人。
　　艰辛的十六年岁月里，月隐山在妖精的帮助下躲过了疫病，躲过了战乱，还躲过了恶人陷害，但他偏偏没躲过雷劈。
　　重回人间的月隐山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等待着自己长大。可几年后，当他回到曾经和妖精一起生活的地方时，妖精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本来还有些怄气，怨妖精不带一点留恋地出走。
　　偶然听见山中精灵谈话，说有个妖精为了安慰一个人类孩子，强行化作人形不说，还为孩子挡下诸多劫难，最终因逆天而为引来天雷，身陨了。

　　得知这个消息，当时的月隐山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绪。他安安静静地活着，研究修行，一如在遇到那个妖精之前的日子。
　　死了又生，生了又死。
　　月隐山知道了天神，知道了封神榜，也明白了神格运转的秘密。可活了四千年，他依旧是只知自己的来处，却寻不到自己的去处，直到他在死人堆里找到了郑须弥。

　　那一世，月隐山难得地活过了二十，日常靠替人收尸为生。一天夜里，他在乱葬岗收尸时发现了一个呼吸微弱的孩子。乱葬岗里有孩子很正常，有个会呼吸的孩子也不算奇闻逸事。可偏偏那孩子说着梦话，抓住了月隐山的衣袖。
　　不知道为什么，月隐山看着那个孩子，忽然想起当年那个遇到妖精的自己。

　　回过神来时，月隐山已经将孩子搬回了城外的破房子里。在轮回里饱受风霜的月隐山已经不想平添亲缘，所以把孩子丢在角落里由他生死。
　　几日后，那孩子便能吃能喝能跑能跳。但让月隐山头疼的是，那孩子看见了他用术法生火，便让嚷着要拜他为师。

　　月隐山一百个不同意，却拗不过日日羁绊和岁月蹉跎：“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孩子说：“我没有名字，师父给我取个名字吧！”
　　月隐山拒绝道：“取名字是父母的事！”
　　孩子问：“你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么？”
　　月隐山愣了愣，说：“我自己取的，你也自己取吧！”

　　没几日，孩子突然和月隐山说：“叫我山吧！”
　　月隐山疑惑道：“山？”
　　孩子说：“以后，你是大山，我是小山。”

　　月隐山听后，扑哧一声笑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笑，但他就是忍不住想笑：“那就叫须弥吧！”
　　孩子问：“那是什么？”
　　月隐山说：“那也是山。比我的山还要大，还要大的山。”

　　后来，月隐山和郑须弥又生活了两年，不出所料地又要死了。
　　郑须弥守在月隐山身边，哭得肝肠寸断：“你怎么会掉沟里了呢？”
　　月隐山无奈道：“一点意外。”
　　郑须弥更伤心了：“意外就要死了！”
　　月隐山想死得安静些，只能安抚道：“你别掉沟里就行。”

　　安慰效果特别不显著，郑须弥哭得更凶了：“我还以为你是神仙，不会死呢！”
　　月隐山解释说：“天神和神官都要不出意外才能与天同寿的。”
　　郑须弥抽噎着说：“既然你死，那我也死！这样，我做鬼也保护你！”

　　月隐山一愣，想：“我做鬼也保护你……这句话是在哪里听过的呢？哦，他那里。”
　　他不知道妖精的姓名，直到这刻才觉怅然若失。

　　不知是因为想起妖精的遗憾，还是出于阻止郑须弥找死的善意，月隐山将自己轮回的事情告诉了郑须弥：“我只是暂时死一下，你好好活着，等我来找你。”
　　郑须弥追问：“那要多久？”
　　月隐山不可能没断奶就嗷嗷爬过来：“你等我十年。”

　　郑须弥问：“你若骗我呢？”
　　月隐山说：“我若骗你，我也死了……”
　　话音刚落，郑须弥转头就要往火堆里冲。月隐山半晌死不安生只能说：“十年内，我会回到这里。我和你约定，我会在你认出我之前，先唤你的名字。”

　　·
　　“是须弥吗？”
　　声音穿过漩涡，从深深的地底里传来。

　　郑须弥刺向公殳的长枪顿了一下。公殳抓住此间机会，一手反握住郑须弥长枪，一脚将郑须弥踢下了天梯。
　　向下滚落的郑须弥想直起身，可凭空落下的冰刃逼得他步步后退。

　　嘭——
　　杜汝舟结界的东边被攻破，等杜汝舟闪身赶去时，已经有魔气钻出结界。
　　眼见越来越多的魔气涌上来，她抽不出时间修缮结界，只能硬着头皮上，祭出数把红刃，吸食冲上来的魔气。

　　另一边，郑须弥用牺牲左臂的代价，再次拉近和公殳的距离，将手中长□□向公殳。同时，两个堕神饿狼似的扑上来，撞在十步外的结界上。

　　公殳不可能给郑须弥喘息的机会，只能以身为盾接下长枪。紧随其后的冰刃，再次将郑须弥扎成刺猬。
　　郑须弥的身体被逐渐冰封，他张狂地笑着：“我会封印魔神，助我君归位！”

　　闻言，公殳手中捏诀，让冰刃将郑须弥撕了个粉碎。

　　郑须弥身上的魔气四散而逃，挤进四周的魔气中。
　　“恭贺我君成神，恭送我君归位！恭贺我君成神，恭送我君归位！”

　　脚底下，魔气以铺天盖地之势涨上来。
　　杜汝舟已然吞下滔天魔气，一双眼爬满了血丝，她用仅剩的理智对抗着迎面而来堕神。
　　祭出的冰刃悬在她和堕神之间，欣喜地颤抖动着。
　　在杜汝舟准备迎上堕神时，一道银光闪过，挡住了杜汝舟的去处。她若有所感地抬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杀上来，把堕神丢进了茫茫魔海里。

　　获得了片刻缓解，杜汝舟转身想要修复结界时才发现结界已经修复。
　　没一会儿，又有魔气攀上天穹。
　　可能是因为刚刚吃太多，以至于杜汝舟现在看见魔气都有点想吐。

　　“不对。”杜汝舟猛地抬头，“他们怎么上来的？”
　　按理说，郑须弥的意志消散，堕神不会为意志控制，散乱的魔气也不能再通过天梯爬上来了。

　　杜汝舟捏诀看去，发现他们竟顺着封神榜的通天柱再次搭出天梯。
　　魔气里伸出无数手臂，一边使劲儿拍打在结界上，一边大喊着“恭贺我君成神，恭送我君归位！”。黑色的魔气如同牢狱，里关押着无数冤魂，他们虔诚地大喊，拼命地往前挤，好似那样才有机会得到神明“临幸”。

　　痛苦从记忆里溢出来。
　　叫嚣的魔物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吸食的魔气让杜汝舟不断亲历着亡人的情绪。杜汝舟感觉全身的血液在沸腾，五感被放大，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受到风在拉扯。

　　天梯最终还是延伸到了天穹，企图戳穿整个天穹的结界。
　　杜汝舟拼了命地与之对抗，也逃不过在结界松动的一刹，眼见无力感登上顶峰。

　　她该怎么做？
　　如果挣扎也换不来结果，她该怎么做？

　　那一刻，杜汝舟好像明白探雪说的“神明不再，唯有众生”了。
　　滚滚浮华，都煎熬在同一片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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