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逃犯[赛博朋克]

　　视线投向窗外，是这样阳光灿烂的某天，心情轻松。

　　房间里不是没有灯，但他总是下意识地熄灭它们。

　　可能是因为在沙漠边区，工作时间接受的紫外线已经够强了，他不想再将充足的光线带进个人空间。

　　强到他几乎要忘记了，故乡的雪原和寒地，刻在血脉里的凛冽。

　　文彦走进边区地面中心大楼的时候，几个不同组的同事，纷纷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文彦哥，你又来上班了，已经连续快十天了，”一个面熟的年轻人从电脑后面探出脑袋，“出什么事了么？”

　　他们隶属于地面中心技术组，除非有什么重要任务，平常可以申请在家远程工作，反正都要接入网络空间。

　　文彦以前来地面中心的频率，基本以边区出现偷渡客，啊不，努比斯官方称为难民的频率来决定。

　　因为他的直属上司是安曼达，安曼达主管的就是偷渡事件，所以他也跟着安曼达，一年中忙碌的都是几个特定的月份。

　　比如上个月的X-21坠毁，他一连通宵三天，然后忙了整整两周。表面上帮努比斯系统恢复和记载飞艇数据，暗地里还要往努比斯系统的数据库塞一些没用的数据，帮麦尔肯情报部用赛博垃圾混淆视听。

　　现在他的上司一个月没在地面中心露面了，他还是经常来上班，可不就引起同事的惊诧了。

　　“免费咖啡，免费空调，”文彦耸了耸肩，坐进自己的转椅，“还有你们这帮免费陪聊解闷的，我觉得比一个人闷在家里要舒服。”

　　他想了想，补充道：“而且，我下个月就要离职了，想凑个月全勤奖金。现在不是在搞大选嘛，网络空间里啥言论都有，不在这干，回家还得紧急加班。”

　　“哎，”年轻同事移开目光，忽然叹了口气，“你这就要离职了？……曼达姐还没回来呢，还在中枢城么？”

　　听见那个名字，文彦微微眯起眼。

　　“我来地面中心已经三年了，三年时间，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文彦打了个哈哈，将话题从安曼达身上引开，“不过，总有地方要去。”

　　“话是这样没错，可还是会有点舍不得你这家伙，”同事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你离职后打算干啥呢？”

　　“我当然是想回老家躺着，”文彦拿起马克杯，抿了一口还烫嘴的咖啡，“不过我是军区学院的，也不能算离职，只能算暂时休假，后续要看他们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

　　“老家好啊，”同事终于满意地结束了八卦，“没沙漠那么晒。”

　　岂止是不晒，还跟沙漠大区隔着个太空呢。

　　不过他在努比斯星出生长大，也没回过父母口中的麦尔肯老家，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

　　……话又说回来，余明朗和安曼达也是豁达，他最后一次听见他们的消息还是余明朗告诉他飞艇马上就要落地麦尔肯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接到余明朗的消息，大概他们还在那边忙任务的事。

　　文彦勾了勾唇角，打开电脑，登录自己常逛的网络社群。

　　然后，开启义眼的特殊功能，在网页下方敲进一行小字。

　　“Hello World :)”

　　义眼视野中，整个电脑屏幕忽然暗下来。

　　紧接着，浮现出一个全新的界面。

　　纯黑的背景，绿色的标题，白色的小字。

　　大大的“代码同好交流会”，底下那些帖子的标题和内容，却都是一团没有意义的乱码。

　　文彦眨了眨眼。

　　义眼自动调整着接收到的信息。

　　屏幕上的乱码浮动起来，重新排列，组合成一个个小字。

　　“情报部最近工作量也太大了，烦”、“我在努比斯很想念本部的拉面”、“今天黑进泰坦系统有点问题，求大神帮忙看一眼，有偿”……

　　情报部的黑客，在网络空间的论坛大本营。

　　文彦还在想着豁达的余明朗和安曼达，兴趣缺缺地随意划动着论坛页面，脑波通讯频道却忽然收到了一封邮件。

　　他扫了一眼来信人的名字，猛地皱起眉。

　　埃弗里？

　　他和这位秘书长官全无交集，对方却突然让他去临时会面室？

　　文彦皱着眉登出论坛，顺手清理了自己电脑的浏览缓存数据，穿过办公室出去了。

　　埃弗里作为沙漠大区一把手的秘书之一，并不常驻边区中心，所以在楼里没有办公室，只有去临时会面室见面。

　　临时会面室很简陋，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文彦刚敲门就听见了低沉的男声，命令道：“进来。”

　　文彦推门进去，隔着长桌，低眉顺眼地站在中年人面前：“长官？”

　　在这里，他的身份是一个入职三年的年轻人，脾气直率大方，偶尔莽撞。

　　埃弗里扫了他一眼，脸上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憔悴。

　　“你就是文彦，”他嘶哑的声音，着实让文彦心底一惊，“安曼达的直属下属？”

　　听见埃弗里忽然提到的那个名字，文彦心里又是一惊。

　　……这里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他只要按常理回答就好。

　　“我主要是负责技术方面的，”文彦老老实实地回答，“比如曼达姐外出执行任务，我会通过她的义眼和护目镜传回来的画面，解构分析现场数据。地面中心的每一位执行专员，都有这样的下属……”

　　埃弗里看着他，目光却像直接忽略了他这个人，空洞地望向远方。

　　文彦害怕自己说多了话会暴露，就此打住了。

　　埃弗里空洞的眼神透过了他，蓦地开口道：“安曼达已经死了。”

　　……？

　　“您说什么？”文彦皱眉。

　　文彦知道安曼达和余明朗逃到了麦尔肯星，但无法确定埃弗里和努比斯内部系统的人知道多少。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把埃弗里的话重复了一遍：“安曼达死了？”

　　“和那个炸毁审查中心的间谍一起，那个余明朗。服毒自杀。”埃弗里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表情。

　　文彦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长官，我们中文很避讳‘死’字的，千万不能拿这个开玩笑……”

　　“我学中文的时间比你讲中文的年龄都长，我会不知道什么是开玩笑吗？！”埃弗里突然猛地一拍桌子怒吼着，吓得文彦趔趄了一下。

　　文彦苍白着脸，看见埃弗里像泄了气的气球那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犯了很大的错，根据保密原则，我不能告诉你。”

　　他脸上看不出半分玩笑的神情，他的身份也没有必要突然找文彦开玩笑。

　　……

　　文彦感到自己的手忽然颤抖起来，断断续续地从牙齿后面吐出不成形的声音：“证据……证据呢？”

　　埃弗里摇了摇头，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这就是我喊你过来的目的。他们的尸体，刚刚从麦尔肯星运回边区。”

　　文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颤抖着开口：“……我？”

　　“出于保密的限制，你不能知道这件事的细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丫头在她留下的遗言里，指定你代表她的下属同僚，过来给她和余明朗的遗体告别。”埃弗里的语速很快，仿佛只要尽快说完这番话，悲伤的情绪就追不上他，“我把你叫过来，是喊你跟我一起，现在去迎接他们的遗体。”

　　“等等……”文彦追在他身后，感觉脑子里有序的逻辑突然变成了一团乱麻，“你是说他们犯了错，死在了麦尔肯星，却又被接了回来？”

　　“似乎是安司令终于结束了大选的工作，准备私下去麦尔肯探问安曼达，然后发现她……”埃弗里说着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这五年里，我受安司令的嘱托，几乎算是看着她成长的……没想到会这样。”

　　“而且，”埃弗里仿佛第一次找到一个能听他倾泻关于这件事的人，不顾文彦愈发苍白的脸色，接着继续说道，“这其中的细节必须严密控制，至少要等到大选结束。”

　　……要不是他说了，文彦已经沉浸在巨大的不现实感中，压根想不起来现在还在大选初期。

　　不过，他看着地面中心外一望无垠的金红沙漠，心里只有埃弗里刚刚的话。

　　自尽？

　　……在麦尔肯？

　　他们不是九死一生，把本部想要的东西带回去了吗？本部怎么会不仅没有保护他们的安全，还让他们选择了自尽？

　　这种逻辑无法自洽的不现实感缠绕着文彦，他登上埃弗里亲自驾驶的直升机，看着金红的沙漠从他们的螺旋桨下飞快地掠过，一路上都被恍惚的感觉包裹着。

　　这种恍惚感持续到了他跳下直升机的时候，他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小撮围着……一架微型飞艇的人。

　　准确地说，是围着微型飞艇外面的……某个东西。

　　埃弗里就走在文彦身边，他却一下子听不清埃弗里说的任何一句话，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跌撞着跑到那几个人身边。

　　文彦走上前，伸手拨开拦在自己前面的一个高大男人的背影，毫无准备地看见了。

　　一具双人担架。

　　裹起的白布鼓鼓囊囊的，那边穿着白大褂的人放下担架，站到一旁。

　　一个文彦从没见过的，容貌和安曼达七分相似的五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深黑的西服，向担架的白布伸出手。

　　男人伸出的手，忽然在空中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光是揭开白布的一角就仿佛用尽全力，看见白布下那两张毫无生气的脸，面色瞬间转为铁青。

　　……那两张脸，文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文彦大骇，一下子向后倒去，整个人狠狠跌坐在沙地上。

　　男人仔细地看了一会担架上的人体，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他再次盖上白布，背起双手，一言不发地朝远离他们的方向走去。

　　埃弗里趔趄着走上前，苍白着脸对那两个飞艇上的医生说：“安司令知道曼达小姐回来了，请你们……回去吧。”

　　“等等！”

　　文彦突然喊出了声。

　　他没有看周围面露惊讶的人一眼，独自跑到担架旁，咚地跪了下去。

　　文彦一边拂去白布上风吹过的沙粒，一边颤抖着手，缓缓揭开白布。

　　余明朗青白的面容瞬间映入眼帘，那张脸甚至有些浮肿，没有半分生气。

　　文彦的指尖剧烈颤抖着，已经不敢再将白布掀开更多。

　　“怎么回事……”他喃喃地抬起头，朝着那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目露凶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带着数据回到麦尔肯星，就能得到情报部的保护么？

　　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马上要起身攥住那两个医生的衣领质问。

　　目光一偏，忽然看见了他们胸口麦尔肯星的徽纹。

　　……如果不管不顾地上前质问，他说出口的话一旦让身边的几个努比斯人察觉到，他对余明朗和安曼达的事情并不是一无所知，很可能会暴露自己的间谍身份！

　　文彦松开拳头，一下子脱力跪倒在担架旁。

　　那个负责抬担架的医生恶狠狠地瞪着文彦，眼看文彦再也没有了动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向飞艇。

　　文彦呆呆地看着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微型飞艇里。

　　飞艇的管道里排出了黑烟，随即升向天空，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尽头。

　　文彦苍白着脸，死死盯着身前的担架。

　　忽然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缓缓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跪在那里别动，”埃弗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黑漆漆的枪口近在咫尺，“卸下你身上所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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