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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草
紫英大抵是贝云峰的女儿,三四个月大,脖子上还挂着一只镂空出“贝”字的玉佩。后来我打听到,贝云峰在狱中被秘密处决后,陈墨带人劫狱救走了贝云峰的妻女,陈墨死后她们就不知所踪。
我捡到紫英时她的状况一点也不好,又瘦又虚弱,连哭的声音都不大。别说是在乱世,就算是在太平盛世,我一副刚从山里爬出来的野人模样也找不到乳娘来喂养她,所以在我养育她的前一个月,她都是喝我的血混着野菜汁活着的。就是因为小时候过得太苦了,所以紫英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一直到四岁都走不直路,稍微活动就会脸色涨红喘不上气。
有时我也会想是不是当时不捡她会更好,就让她在芦苇丛中断了那口气,总好过后来这些年生受的苦楚。
但我做了一个非常对不起她的决定,我抱走了她,用她的生命做借口,放弃了去死的打算。
我当时年纪和你差不多,没有能力也不知道该怎样养育一个女孩儿,所以最开始我打算把紫英送到尼姑庵,自己在附近的村镇做点文书工作,每个月花几天去看看她就足够了,可我从京城走到河北,不见一个庵里有人。
太乱了,这世道太乱了。
离乱的街头被荒草侵占,一个身穿破烂戏装疯疯颠颠的老者舞着一把禅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没缘法,转眼分离乍~~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句戏词点醒了我,既然陈墨死了,那我大可剃了头做和尚去。可当我自己剃了头,来到山上想要出家,却因为带着女婴被拒之门外。后来我才知道不收女婴只是一个借口,不是剃了头就能做和尚的,没有银子,没有度牒,就没有寺庙会收你。
不收就不收吧。我想,反正我从来也不信神仙佛祖,我就做我自己的野和尚,做我女儿的爹。于是我收走了那枚雕刻着贝字的玉佩,把装着陈墨部分骨灰的菩提果盒子戴在紫英脖子上,谎称陈墨是紫英的母亲。
路总是要走下去的,我打算去陈墨的老家。他见过我父母了,可我还没见过他的,礼没成,我总是不放心。
对了,我在路上还遇见了救过我命的男修,他告诉我他师姐回山门复命去了,但他还没玩够不想回去,并且他对我的命被一个皮影救了这件事非常感兴趣,邀请我一同回他山门,但我当时已经决意去陈墨老家,所以拒绝了他。
路上经过比较富裕的地方我就表演皮影戏挣点钱,路过穷的地方我就给紫英乞讨点稀粥。紫英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宝宝,但凡见过紫英的人都会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孩子”,很多人都会愿意给她些食物和衣服,连带我的状况也好了起来。有人问紫英母亲的时候,我就会说前几年因病过世了,而我生下来就是秃头,不是和尚,更不是在当和尚的时候搞出的孩子。甚至对紫英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陈墨是我相公这件事,不想她和我们一样遭受歧视的目光。她身体不好,况且年幼,我不想让她考虑自己有“一个母亲三个父亲”这么令人费解的事情。
红毛番子走了之后,各地还是不得太平,最南边和最北边都在起义,我带着孩子往崖州走的很慢,最近的时候到了东越临海一个叫黑头村的地方。
那时候紫英四岁零八个月,已经出落得玉雪可爱,任谁看了都说是美人坯子。黑头村里有位姓赵的员外,家里有位小姐小名叫真真,和紫英年龄相仿,便留下我们父女在他们家中居住,两个小女孩一同作伴,由我教她们识字念书。
难得有这样好的生活,我能感觉到紫英从没有这么快乐过。也许可以把紫英托管在赵员外家,我自己去陈墨老家看一眼就回来,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紫英从来就没离开过我半步,我总有一种一旦放手就再也抓不住她的恐惧。于是便在黑头村蹉跎日久,去留不定。
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得优柔寡断,唉……
紫英从小就懂事,在我犹豫要不要带她动身的时候,紫英率先帮我迈出了这一步,她主动对我说:“爹爹,咱们明天去妈妈家吗?”
我如实告诉她:“去妈妈家要坐船,船上很颠簸,紫英会很辛苦。”
“可我们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去妈妈家吗?只要和爹爹在一起就不辛苦,爹爹会照顾我的~”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感动,我把紫英小小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找到赵员外诉说希望明天启程。
赵员外家中有出海贩珠的生意,捎上我们父女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他却拒绝了我,捋着胡须:“童先生,你不知道海上的日子辛苦,紫英身体虚弱,万一有什么差池连个大夫也瞧不上,不光紫英不能去,童先生你也不行。”
正当我急着诉说原委的时候,赵员外一句话打消了我的念头。
“叛军来了。”
当时西越已经沦为了太平军的领地,虽然他们信仰“上帝”这么个外来神,喊着“平分土地和财富”的口号,但从逃难来的西越人口中听说,平分土地的计划并没有真正推行下去,反而赋税更重,要上交家里的全部财富。我本就是白身一个没什么好上交的,但最恐怖的是他们说天国实行“分营制度”,会强行把一家人拆开分开住居,紫英还这么小,我怎么能离开她?
当时我们这里的驻军节节败退,赵员外判断东越不日就会被天国接管,他有个亲戚在天津做官,准备带着全家老小去天津投奔,如果我愿意,他非常愿意带着我一起去。要是我非要回崖州不可,那就自己回崖州,把紫英交给他带到天津生活,他会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照顾。
那是我一生中离崖州最近的时候。
我抱着紫英来到临海的地方远眺,隔着苍茫的大海,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地方却似乎近在眼前。战乱频发,世事难料,我深知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的机会——是陈墨还是紫英——当我把紫英从湖边抱走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为了紫英,我可以放弃一切。而对于那个我曾经发誓献给他我生命的那个人,我只好不再想他。
凭借着对形势的错误判断,我追随了赵员外一家,回头走我万里的来时路。因为有赵员外一家的陪伴和照顾,这一路比我来的时候多了很多快乐和慰藉。我也终于有时间重操旧业,不是为了谋生,只是单纯为了茶余饭后的欢颜。
一日行到湘北一处深山中时,我们捡到了一个晕倒在山沟里的人,救醒之后一问才知他是从湘南逃难过来的,老家在红花山,离我们米江村不远,是个实实在在的老乡。就这样,我们把他一起带上。他原本是个木匠,途径一片树林的时候,生火造反之余,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节拇指粗的椴木,给紫英和赵员外的女儿一人雕了一根海棠花形状的发卡。
有晴有雨,有哭有笑,一年以后,我们终于走到了天津。
迎接我们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赵员外的亲戚因为在抗击太平军时调运粮草不利,被调离天津贬官到了南昌府前线。他留在天津的住宅也被官府收走发给了某位要员的亲戚。
战时的物资从住宅到口粮都很吃紧,赵员外一家和我们父女俩只能暂时借住在当时一座规模不大的教堂中。这座小教堂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幼童,紫英和赵员外的女儿也被安置在那里,家中的女眷在教堂中帮着做饭洗衣照顾孩子,男人就去外面找些活儿做。
我不擅长做苦力,好在念过几年书,还有一门表演皮影戏的手艺,神父大发慈悲留我在教堂教授汉文,偶尔也表演皮影。
很快我就发现,番子们的文化和我们有很大的不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神父口中的上帝却视万民为子民。听说太平军的皇上还是上帝的儿子,可看着逃灾而来的流民,他们面黄肌瘦的脸上仓皇的神色,上帝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十分割裂。但是为了留在教堂照顾紫英,我对神父宣称自己已经信仰上帝。
太平军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最近的时候他们和我们之间只隔了一条独留河。
逃难而来的灾民越来越多,为了预防疫病,天津府衙搭建了几个简陋的棚户赈灾,就在离教堂不远的地方。木匠和赵员外没能留在教堂,也逐渐沦落到了难民营中。
伴随着兵荒马乱而来的是流民,饥荒,还有瘟疫。育婴堂内的孩子们开始失踪和死亡。紫英本就体弱,天冷之后咳得更加厉害,比春天的时候更瘦了。木匠经常来看望紫英,他很喜欢孩子,经常在育婴堂待很久才会离开。
一日,我从厨房劈完柴回来,看见木匠把紫英抱在膝上,给紫英吃着一根糖葫芦。
糖葫芦是个好东西,在那个时候有钱也很难买到,紫英从来没有吃过那个,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吃得很仔细。
木匠脸上愁容惨淡,看见我过来,他放下紫英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去一边玩,向我走过来,悲伤地对我说:“仕元哥,大夫说,大夫说紫英没几天活头了!”
“你放屁!”我一把抓住木匠的领子把他提起来,紫英听见动静回头看,我连忙松开手,慌乱中朝紫英挤出一个笑,看见她转身才压低了声音说:“再敢胡说,我饶不了你。”
“仕元哥,我也不想紫英出事啊,我多疼紫英你也看见了,自己吃不上饭省下来钱给紫英买糖吃!可大夫是这么说的,教给紫英准备,准备后事……”
“别再说了!紫英好得很!再说一句,我揪掉你的舌头!”嘴上这么说着,但我其实比谁都害怕,紫英的身体一直时好时坏,鬼门关前路过好几遭,都撑了过来,这一阵子她身体又不好,育婴堂的修女每天都给她喝着药,看起来也缓过来了。可育婴堂的孩子几乎每天都在减少,我真害怕啊,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快到身上的每一根筋都在颤抖,而我看到了这种颤抖。
像是每一根血脉里都撑满了树根,我的右手鼓成了虬结的老树根,把我和木匠都吓了一条。
“仕元哥,你的手!”
“没事,没事。”我连忙按住木匠不让他大声喧哗,“老毛病了,没事的。”
的确是老毛病,自从被我那成了精的皮影救了之后,我表演皮影戏是就更加得心应手,传情答意比以往更甚,就连不识字的三岁小孩来看都能感动的潸然泪下。我本以为我已经达到了皮影艺术的最高境界,直到这树根一样的东西撑满了我皮肤下的血管。
它自称脉神,依我看不过是老树成精。
正当我不知作何解释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他叫三虫儿,是木匠在难民营里结交的人,为人粗俗,一看就是地痞流氓,我不大喜欢木匠和他来往。
他身上又旧又脏的棉袄胡乱炸着灰色的棉絮,眯着眼睛看远处的紫英:“我看紫英挺好的,仕元哥,你看紫英是不是肥了点?”
我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朝紫英的方向走了过去。
教堂疏于管理,什么人都能轻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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