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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陈耀在小学之初并不亮眼,她中等个头,话不多,低马尾,肤色不黑也不白,服装上徐莲花给她什么她就穿什么,大部分都是别人家孩子穿过的旧衣服,既不鲜艳也谈不上特色。甲南小学靠近陈家村,附近四五个村的孩子在这读书。学校一年级有两个班,陈耀在一班,小小的教室挤满了五六十个同学,大部分时间,她就坐在班级四五排的位置,既不是班委,也无特长,是那种我们说的“大多数孩子”,普通且平常。
一二年级对于小学生而言考满分并不困难,陈耀也不乏拥有满分的成绩单,在孩子有虚荣心需要表扬与肯定的年纪,当孩子日后回忆起来,她在某个考试或者比赛与同龄的孩子相比是她赢了的胜利了的画面,不管过了多久,这个画面在脑海掠过的时候,她会骄傲也会自豪,但是陈耀从不曾有过,不论是当下的经历还是日后的回忆,她从来没有获得过来自于家里的任何夸赞,徐莲花只会恶语相言"不知道你怎么考出来的"或者“就凭你怎么考上去的”之类话语。陈耀当时不懂,也不会去揣测这类话语的含义,后来才明白,哪怕对于低年级段并不难的初级试卷,陈勇最好的分数也只有八十多分,他比陈耀大一级,走在前,陈耀跟在后,突然对比就出来了,这让徐莲花不痛快,持续性的贬低与打压的话语冲向陈耀,一方面是徐莲花不服气,另一方面是徐莲花没有办法,她无法让儿子的成绩变好,宽容的严格的教育方法她都试过了,没用。她也无法让陈耀的成绩变差,周末都在做衣服,她几乎无法在家里看书写字,没辙。
陈耀习惯了这一切,她不参加班级里任何唱歌跳舞的项目,这也就让她没有站在台上或者站在中心的机会。曾经她也鼓起勇气举起小小的手报名过,彩排到一半,表演老师说这次上台服装费用需要多少元,鞋子费用需要多少元,她不用回家开口问徐莲花讨要就已经知道结果,她不配,她不能。从此,班级与学校的任何文艺表演都与她无缘。老师进入班级选拔苗子的时候,她也把头放得低低的。学校里任何需要额外花钱的项目,小陈耀都不曾拥有过,比如打疫苗,买课外书,按月订购牛奶,小到几块钱,多到几十块钱,陈耀没有,就是没有。至于春游,秋游,那更是幻想,任何需要花钱的又能够让孩子得到快乐的活动,陈耀都不曾拥有过。
陈耀按这条路径本该一直默默无闻下去,可是二三年级开始接触到作文的时候,她竟然也慢慢地走到了班级的中心。语文老师教导写作文的时候,她说要有真情实感,要抒发出来,景色与人的心情是一体的,你快乐,你看到的景色就是愉悦的,你难过,你所处的环境就是压抑的,反过来也一样。陈耀将内心里的小细腻小敏感化作文字写进了方格本里,当同学一行行数着格子懊恼永远达不到完成的字数,陈耀从不曾有过,她常常写着写着不知不觉就超了字数。
从第一篇作文起,语文老师就走到陈耀的旁边,问她愿不愿意将作文在全班面前朗读一遍,陈耀轻轻地点了点头。至此,几乎她的每一篇作文都被当成了范本,原本黯淡,透明的陈耀突然多了一丝光亮。她站在讲台中心,阳光照耀到黑板也照耀到她身上,她打开作文本一次次上去一次次念着自己写的作文,起先她的腿会颤抖,她的声音也不自然,甚至拿着作文本的胳膊和手指也会不受控地晃动。次数多了,陈耀竟然克服了恐惧与胆怯,不再颤抖也不再害怕了。因为是自己手写的文字,她知道念到哪里要停顿,念到哪里要错开,念到哪里要看一眼班级上的同学,给他们时间带入那个环境。
到了三四年级的时候,陈耀语文尚且都能拿到第一名,数学却不行了。数学这门课光靠充沛的情感与有力的笔触还不行,陈耀努力过,但是对于拿一百分她明显感到了吃力。班上数学满分的人不多,陆嘉算一个,班上数学不及格的人也不多,陆琦算一个,而陆琦与陆嘉,他们是亲姐弟。
这是一个秘密,陈耀藏在了心里,陈耀的秘密很多,大部分是关于自己的,但是这一份却是关于陆家姐弟的,她放得又深又严,像个埋藏在地底下的灰色罐子,绝不有一丝裂缝。因为徐莲花待自己不好,挨打次数多了,陈耀就会跑到奶奶那边,奶奶姓徐,名美凤。美凤,美凤,人如其名,那是全天下最漂亮最温柔最慈善最温暖的老人。那是一个中等个头的老太太,常常穿着旧式带盘扣的上衣,头发后面盘一个圆形的发髻。她生了八个孩子,活下来四个,三子一女。她由一顶轿子抬过来成了妻子成了妈妈成了婆婆成了奶奶。爷爷去世以后,年近七十,她一个人守着老房子还有外面不大的土地,浇水种菜绣花。她爱笑,不埋怨,不搬是非,乐于助人,平日去庙里的老太太都乐得走到奶奶家门口呼唤她一起出发,几个老太太说说笑笑,互相搀扶,烧香拜佛看戏守岁。每逢初一十五她就吃素,连鸡蛋也不碰。她是一个好人,年岁赋予她身上的是温厚,慈爱和平等。陈耀再也想不出,世界上有哪个人,比奶奶还要好。
奶奶告诉陈耀不要哭,煮一个鸡蛋,下一碗面条,她从老旧的辨不清颜色的实木柜子拿出最新鲜的水果给陈耀,她从裤子的衬里口袋掏出几毛钱给陈耀让她去村路口中心的小卖部买糖吃。奶奶总是笑着让她吃,让她喝,这是无助岁月里陈耀体验到的为数不多的真实存在的温暖。春风细雨,这份爱冲淡了小陈耀内心里的许多怨恨与委屈,冲走了没扎根但初见雏形的长期在不良环境里所激发的恶意与报复心,也赶走了许多萌芽的小怪物,像化学一般有股魔力稀释了小陈耀内心里晦暗的部分。小陈耀越是感知徐莲花的刻薄与陈勇的冷漠,她就越珍惜奶奶给与在她身上温暖如柔光的部分,因为不多,更显珍贵。
如果世界是半明半暗的,那么奶奶是明。如果世界是黑白与彩色的,那么奶奶就是彩色中最漂亮的那一抹颜色,比晚霞好看,比孔雀绽放的尾羽好看,比透过三棱镜看到的绚烂交织的多彩好看,比陈耀正月十五坐在隔壁作坊老板的皮卡车一路吹着冷风来到了市里观看的那场五光十色的烟花好看。
陈耀爱奶奶,永远爱,一直爱,这份爱光明磊落坦荡真诚,不需要任何修饰。
至于这陆家姐弟的故事是陈耀呆在奶奶那边所得知的,几十年前生活艰苦,陆家妈妈将小儿子带到奶奶这边抚养过一些年头,成年后小儿子成了家,生了两娃,女儿叫陆琦,儿子叫陆嘉,只可惜儿子还嗷嗷待哺,老子却入了歧途判了十几年。关于成家之后为何犯了罪,大人们知道,小陈耀不知道。从此,赵莉女士只要了儿子陆嘉,带在身边,她托人在甲南小学找到一份食堂烧饭的工作。至于大一岁的陆琦,则永远被放在了她自己奶奶这边,赵莉对她不闻不问,像没生过这个孩子似的。
陈耀在学校里偷偷观察过这一对姐弟,观察下来发现这一对毫无姐弟迹象,他们就像班级里一年到头说不到两句话的第一排和最后一排同学。姐姐陆琦成绩中下,语文数学在前面看不到,中间也看不到,说是中下可能还是委婉了。她比陈耀矮一点,坐在陈耀前排,她皮肤偏黑,是单眼皮但是又有点内双的样子,她嘴唇厚,前面的头发是自然卷,即使全部扎起来,也还是会有几缕蜷曲的头发从额头跑出来,陈耀一抬头,入眼的就是陆琦的马尾,她连马尾也是卷卷的。她不在老师的好学生名单,也不在老师的调皮学生名单。起先陈耀觉得自己普普通通,后来在语文大放光彩的那些时间,普通之下,就显现了还有一批更普通的同学。
弟弟陆嘉倒是身材高大,他坐陈耀的后一排,不过并不在一个组,因此两个人目光交汇的时间并不多。但是老师总爱把语文最好的和数学最好的同学放在一起提名,他们两便会挨个起立示意,因此陈耀与陆嘉名字念在一起的时间比两个人目光交汇的时间还要多。陈耀不是乐观爱交友的性格,陆嘉也显得很沉稳,他和陆琦肤色一样,比班上的同学偏黑一些,嘴唇也一样,要厚一些,头发也是自然卷,至于其余的,陈耀找不出相似点了。陆嘉是大双眼皮,大耳朵,而陆琦的耳朵总是隐在毛躁的头发下面,陆嘉是精炼的短发,也有蜷曲,但是不明显,他身姿板正,坐在后面,又因着数学成绩优异,自带一股“好大哥”的气质。谁能料到,他其实是陆琦的弟弟呢?
在陈耀语文拿第一名,陆嘉数学拿第一名的四年级,班级里转过来一个女孩,漂亮白皙,她叫李晶。任课老师很器重她,李晶以插班生的身份过来错过了班委的选拔,但是老师给了她一个副班长的身份,并且,让她主持每周一的操场集合。所以,到了周一上午的八点,我们总能看到李晶拿着话筒站在操场前面最中心的讲台,这个位置注定聚齐了无数的注视与羡慕。她落落大方,语言流利,抑扬顿挫,她随风飘扬的马尾勾起了站在台下仰望的陈耀的思绪。她想,女孩和女孩是不同的,有的女孩是肆意的花,有的女孩是文静的叶,至于剩下的呢,有的女孩是根从下至上,时间会给与她蓬勃发展的生命力,而有的女孩就是土,根尚且能破土而出,而土永远是土,她只能匍匐或者依附在大地上面,她上不去更高的位置,也无法挺立,甚至因为不够稳固,风也能把土带走,吹得零散,无家可归。
很快,敏锐的陈耀发现,班上同她一样仰望李晶的女孩不少,但是和她做朋友的人却不多,她总是独来独往,她不和任何一个同学回家,也不和任何一个同学结伴而来,她有时还穿着原来学校的校服,那校服蓝白色,清新好看,而甲南小学的校服是黑红色,暗哑老成。不过陈耀知道,李晶的美丽与自信并不是因为她突出的校服,而是因为一股清亮的气质,这股气质,新渔镇上的小朋友并不多。
她来到学校带来的传说很多,有说她原先在市里读书,有说她比班上的同学都要大一岁,有说她在原来的学校是大队长,大家议论纷纷。女孩子会夸她皮肤白五官好但是不合群,男孩子看到她进门就会集体起哄,而李晶无视这份起哄,自顾自地落座。男孩一起哄,女孩们就打趣男孩吵死了,文娱委员乱哄哄上了台,左右打拍子指挥,大家就开始唱歌,新的一节课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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