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愈

　　V&A的穹顶洒下暴雨前后的昏黄光线，宋承妤握着激光测距仪的手微微发抖。明代青花瓷瓶在玻璃展柜里泛着幽光——这是她独立策展的首个重大项目。
　　"湿度传感器报警了。"实习生慌张地举着平板，"借展协议就..." 宋承妤的指甲掐进掌心，伦敦连绵雨雪让恒湿系统濒临崩溃。
　　她打开手机查询专业除湿设备租赁，置顶聊天框突然跳出蒋瑜的消息：【地下车库C区】。
　　黑色宾利后备箱里，恒温箱亮着运行灯。蒋瑜倚着车门擦拭金丝眼镜，西装袖口卷起露出小臂线条："安雅说这套设备在仓库积灰，她姑姑以前搞过收藏。"
　　"你怎么知道我需要这个？"宋承妤抚过箱体上的私人定制标签。
　　"上周看见你整理文献时的湿度记录。"他低头调试设备，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影，"碰巧记得。"
　　暴雨砸在车库顶棚时，宋承妤看着蒋瑜跪在展柜旁安装导管。他后颈发梢滴着汗，昂贵西装裤沾满灰尘，与拍卖会上举牌竞拍文物的矜贵公子判若两人。
　　"这里要加装过渡阀。"她握住他手腕，指尖触到跳动的脉搏。
　　凌晨三点的博物馆地下库房，宋承妤咬着笔修改方案。
　　蒋瑜将热可可放在文物档案堆上，杯底压着泛黄的论文：《湿度骤变对釉面开片的影响——以明宣德青花为例》 "也是在仓库找到的。"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颈侧却泛起可疑红晕。
　　恒湿系统终于稳定时，晨曦穿透库房的气窗。
　　蒋瑜蜷在文物运输箱上沉睡，定制衬衫皱成地铁线路，掌心还握着未安装的过渡阀。宋承妤轻轻抽走零件，给他盖上毛毯，动作轻柔的帮他取下眼镜。
　　距离近到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宋承妤数着，他的睫毛很长。
　　"宋老师！"实习生突然冲进来，"方案通..."声音在看见蒋瑜时戛然而止。
　　宋承妤望向展柜玻璃，倒影中自己的耳尖正以肉眼可见速度变红。
　　……
　　展馆穹顶的天窗凝着霜花，门口空空荡荡的。
　　最近两周零四天，蒋瑜的宾利没再出现在公寓楼和博物馆外，朋友圈定位也停在苏黎世金交所。
　　宋承妤将羊绒手套拢住指尖，强迫自己把飘散的思绪钉回展馆工作上。
　　工作日的访客稀稀落落，小雪簌簌扑在维多利亚式玻璃穹顶上，腰间的钝痛像把生锈的钥匙，每走两步就拧动她脊椎的锁孔——伦敦铅灰色的天空总让生理期的折磨变本加厉。
　　馆长第三次瞥见她扶墙时，终于没收了她的讲解器："宋小姐，你现在的脸色像被女巫施了咒。"她推了推玳瑁眼镜，"现在请立刻回家休息。"
　　宋承妤看向展柜倒影里的自己，鬓角已沁出冷汗。宋承妤把暖敷袋压在睡裙褶皱间，波斯毯绒毛扎着脚踝，蜷在沙发里数着暖敷袋降温的刻度，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暮色爬上窗棂时，她才看见手机上三个未接来电闪烁，她回拨时瞥见窗帘缝隙漏进的霓虹。
　　"蒋大少查岗？"她把自己裹进羊毛毯，尾音沾着惺忪睡意。
　　"听说工作狂缺勤。"电流杂音裹着呼啸风声。
　　"馆长特批的病假。"她伸手够水杯，凉意顺着杯壁爬上指节。
　　"去看医生了吗。"
　　"每月例行公事罢了。"
　　对面突然沉寂，只有呼啸的风声填补空白。她翻身时扯到腰肌，抽气声撞进麦克风。
　　听筒里呼吸声骤然加重："受伤了？"
　　"只是...特殊时期。"她扯过靠枕垫在腰后，"蒋先生该补补常识。"
　　“那我应该说多喝热水？”
　　喉间溢出气音，她蜷在抱枕堆里戳弄掉出花瓶的蔷薇枯叶："教科书级别的敷衍。"
　　沉默在听筒里结出冰棱，直到他忽然低笑："那标准答案是什么？"
　　宋承妤蜷在沙发凹陷处，指尖绕着充电线打转：“或许该有骑士送来红糖姜茶。”
　　“骑士改行送外卖了。”低沉的轻笑混入沙沙声，“叮——您有份加急订单，配送员正在雪地漂移。”
　　“蒋少记得给骑手打赏了五星好评。”宋承妤随声附和，赤脚踩上地暖发热的鱼骨拼接地板，热水器突然启动的嗡鸣中，水流在玻璃壶里旋出金色漩涡。
　　“这位新手骑士还在考核期。”雨刮器运作的机械声骤然停止，“他说...”安全带卡扣弹开的脆响截断话语，“宋小姐现在到房门口拿外卖五分钟够吗？”
　　“这有什么不够的，”大理石台面倒映她散落的发髻："总不会要穿晚礼服接外卖。"
　　“那就好。”蓝牙耳机传来整理衣襟的窸窣，“外面风大，请宋小姐穿好外套，避免着凉。”
　　窗棂外的雪粒子突然密集，在玻璃上撞出细碎银河。
　　“你给我点外卖了？”宋承妤才察觉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是五分钟就送到，那他时间也掐的太准了。
　　蒋瑜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电流音里卷着轻微的风声，“应该刚刚好。”
　　低沉的尾音与门铃嗡鸣同时抵达，声波震落玄关水晶吊灯细碎的光斑。
　　雕花铜门把手上凝着霜花，感应灯骤然亮起，将门外人影拓在抽象派油画上。
　　“谢”字在舌尖融成白雾，宋承妤扶着门框的指节骤然收紧。
　　蒋瑜肩头落着未化的雪粒，身上裹着雪衫冷香，融化的雪水正顺着他的驼绒大衣下摆，在她精心挑选的地毯上洇出深色云纹。
　　“竟然是你？”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冰裂的湖面。
　　"宋小姐的五星定制服务。"他晃了晃左手的保温食盒，右手纸袋里探出中药包的流苏绳结，和一束沾着雪花残片的粉色郁金香。“支持现场验货。”
　　宋承妤愣了两秒才侧身让开，门框残留的暖气扑向蒋瑜挂着霜的衣领。“请进。”
　　“方便吗？”
　　“当然。”
　　"要换鞋么？"
　　他鞋尖悬在门槛上，黑皮鞋沾着雪泽。
　　"直接进来吧。"她瞥见他裤脚洇湿的痕迹，想起外面积雪该有半掌深。
　　吧台射灯将保温桶照得反光，蒋瑜旋开盖子的动作像在开启酒桶。“宋小姐，现在用膳？”他尾音沾着壁炉里的的噼啪声，袖口白金纽扣折射的光斑掠过她锁骨处的平安扣。
　　宋承妤抽出橡木屉里的碗筷，瓷底磕在岩板台面的脆响里，人已旋身落座："正巧饿了。"丝质睡袍下摆扫过黄铜凳脚，带起一缕雪松香。
　　掀盖的刹那，桂圆混着蜜枣的暖香漫过吧台裂隙。
　　蒋瑜布菜的手指穿梭在氤氲白雾间：琥珀色的黑豆当归羊肉煲，胡萝卜番茄牛肉汤，红豆沙上的木薯圆子像浸在胭脂里的珍珠。
　　她望着在枸杞银耳羹里沉沉浮浮，忽然轻笑。"蒋公子是要给我坐月子？"
　　"不过是阿姨的随手之作。"他舀汤的银勺在碗沿转出弧光，刻意将"随手"二字碾碎在汤匙碰撞声里。递来的瓷碗边缘残留着半枚指纹，在蒸汽里慢慢洇开。
　　牛尾骨熬出的高汤滑过喉管，陈皮香勾着肉香在齿间回旋。宋承妤舀起第二勺时，瞥见蒋瑜左手无名指内侧有道新鲜烫痕，暗红印子横在冷白皮肤上，像落在雪地的朱砂。
　　“好喝。”她将同款青花瓷碗推过去，"你也尝尝看。"
　　蒋瑜执勺时小臂绷起的肌肉线条没入衬衫褶皱。汤水润过他喉结的刹那，吊灯光影恰巧掠过滚动的弧度，空气里响起很轻的吞咽声。
　　"宋小姐看得这般入神？"他眼尾漾开细纹，红豆沙推过来的动作却稳得像在签署合同，"我家阿姨说她擅长药膳调理。"
　　她舀起颗裹着糖霜的圆子，琥珀色糖衣在勺尖颤巍巍地晃："蒋大少亲自试过菜了？"
　　木薯团子爆开的瞬间，低糖红豆沙漫过舌尖，甜度卡在将溢未溢的临界点。窗外的雪又密了些，吧台倒影里两道身影被热气氤氲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
　　蒋瑜将整理好的药品袋轻放在茶几上，白炽灯下，药盒侧面蓝色便签微微反光。
　　塑料窸窣声里抽出一张便签压在袋口，暖黄壁灯将他睫毛的阴影拓在药品说明书上，蓝黑色钢笔字洇透纸背：中药汤剂早晚加热，止痛药在蓝盒子里，不可空腹。
　　“药品的剂量和注意事项我都写在便签上了。”
　　宋承妤倚着沙发扶手，闻言探身去够纸袋。
　　"你漏了一个。"宋承妤从牛皮纸袋旁拿出包好的花，粉嫩的郁金香花瓣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在她手背："这是赠品吗。"
　　她背光站在玄关处，花茎在指间转出细碎光晕。
　　“花店促销。"暗红顺着蒋瑜耳廓攀爬，"也是祝你早日康复。"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郁金香。"她将花朵贴着鼻尖轻晃，斜睨着男人瞬间绷直的脊背。
　　“猜的。”
　　宋承妤将花茎斜斜插入磨砂花瓶，玻璃折射出窗外纷扬的雪片。"改日我帮你在去庙街支个算命摊。"
　　剪刀咬合茎杆的脆响截断尾音，玻璃映出他转身时翻飞的大衣下摆。
　　"就不能是心有灵犀吗？"
　　“行，作为感谢我送你下去。”宋承妤指尖刚触到衣架上的羊绒大衣，蒋瑜带着雪松冷香的手掌已压住她袖口。
　　他掌纹间残余的中药苦香顺着脉搏游走："楼道里的穿堂风会掀翻你这个病号。"
　　宋承妤没坚持，就只是倚着雕花门框目送他穿过长廊，声控灯随着漆皮牛津鞋的节奏次第亮起，将他剪影拓在墙壁上。
　　飘窗凝着冰花的玻璃被呵气融出圆斑，宋承妤踮脚趴上去时，蒋瑜刚走到奔驰车旁站定，肩头落雪在转身刹那簌簌坠地——他仰头时雪粒子在睫毛上凝成细碎冰晶，唇角扬起的弧度融化了鼻尖霜色。
　　尾灯刺破雪幕划出弧光，本该覆满积雪的车顶此刻像被揭去奶盖的蛋糕。
　　四个轮胎印在雪毯上拓出规整方框，边缘积雪呈现半透明的冰壳，与周围皑皑积雪形成诡谲的对称。
　　宋承妤的食指在窗棂结霜处拖出水痕。那个长方形的无雪地带，至少需要四小时静默的等待才能形成。
　　手机通讯录里蒋瑜的第一个未接电话就在五个小时前，她打开窗户让指尖陷进窗台积雪，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悬停在半空又散落在她的头发上。
　　此刻通话时背景里若有若无的刮擦声，车顶覆着的两指厚积雪还有把握精准的时间——好像都有了答案。
　　他就坐在车上等了五个小时吗。
　　轮胎碾过冰碴的声响渐远，那个规整的雪中画框开始飘进新雪，边缘却仍残留着轮胎余温融化的水痕——如同蒋瑜留在地毯上的雪水印，此刻正在暖气里蒸发成蜷曲的问号。
　　蒋瑜，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雪花在宋承妤的睫毛上凝霜，她膝头的设备同时震动，锁屏弹出蒋瑜的消息：「雪天路滑，姜枣茶记得趁热喝。」
　　瓷杯沿腾起的热雾在窗玻璃凝成河流，蜿蜒漫过楼下那个正在消散的矩形空白，远处传来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
　　蒋瑜留下的郁金香正在光影里舒展花瓣，花蕊中未化的雪水坠入茶汤，在红枣姜香里溅起微小涟漪。
　　宋承妤按住莫名发烫的耳垂，忽然觉得中央空调出风口涌出的暖风过于燥热。
　　她敲击键盘时，指尖残留着瓷杯杯传递的温度。「到家了？」
　　蒋瑜秒回的「嗯。」在对话框里悬停成省略号。
　　她凝视着输入框里正在消融的光标，最终发送：「在楼下等了多久」
　　挂钟整点报时轻响，蒋瑜的回复浮现在屏幕：「你阳台上的仙人掌该浇水了。」
　　她看向阳台，沾着雪粒的仙人掌正在玻璃后轻轻摇晃，楼下雪地里的车辙已经被新雪温柔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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