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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一场秋雨过后,望海村被一场透雨洗得清亮。滩涂的芦苇丛泛着青黄,海风卷着成熟的粟米香气,在巷子里慢悠悠地荡。陈阿娇站在院门口,看着李柘背着半袋新收的粟米往村西头走,他的青布衫后襟沾着点泥,那是今早帮李大叔抬打谷时蹭的。
“路上慢点,别累着。” 她扬声喊,手不自觉地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怀上第二个孩子后,李柘总不让她多操劳,可看着他忙里忙外,她心里总有些不落忍。
“知道了。” 李柘回过头,笑得眉眼弯弯,“等我把这米给学堂的孩子们熬成粥,就回来给你炖鱼汤。”
学堂,是李柘这几个月来最大的牵挂,只要说起学堂的事,眼睛就亮得像海边的星子。
早在初夏,他就念叨着要让村里学堂从新开始上课。这几个月,因为念安刚过周岁,陈阿娇又怀上了,孕吐还没利索,夜里还得起来给孩子换尿布,忙得像个陀螺,他因为家里的事情将村里学堂的事情都荒废了,村里的孩子又都回去帮大人干活了,所以要让孩子们从新来学堂需要和大人们游说一番。
“村里的孩子不能总跟着大人出海、种地,” 他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认得几个字,懂点道理,将来才能走得更远。”
陈阿娇知道他的心思。他骨子里是个读书人,教书育人是刻在血脉里的执念。在洛阳时,他就曾在乡学里当过先生,后来因为看不惯权贵子弟欺压同窗,才愤然离去,辗转来到这望海村。
可办学哪是容易事?场地好说之前的学堂就可以利用,笔墨和课本都能解决,最要紧的是,得让村民们愿意把孩子送来。望海村的人世代靠海吃饭,信奉 “识水性比识墨强”,不少家长觉得,孩子不如早点跟着学打渔、晒盐,能早点挣钱养家,之前把孩子送来上学也是看在李拓面子上。
“我去说。” 李柘把这事揽了下来。他挨家挨户地走,不是去劝说,而是去帮忙 —— 帮张三家修渔船,帮李四家晒海盐,帮王婶家劈柴火。等人家过意不去,要留他吃饭时,他才慢悠悠地说起办学的事。
“不用交钱,” 他总是笑着说,“孩子们来读书,每天带一把米,或是一把菜就行。我就想让他们认几个字,将来能看懂官府的告示,能算清账就行。”
这话实在,比任何大道理都管用。张大娘第一个把孙子送来:“我家这小子皮实,让李先生管管,总比跟着他爹去海边疯强。” 李大叔也把杏花推到他面前:“这丫头爱琢磨,让她跟着你认几个字,将来嫁人了说不定能让夫家好看几眼。”
李柘带着几个相熟的村民,将之前的学堂简单翻新,揭了漏雨的屋顶,糊了开裂的墙壁,把课桌擦洗干净,竟也像模像样。每人发一块石板用炭在上面写字,虽然简陋却也实用。课本更是简单,他凭着记忆,把简单的文字用木炭写在墙壁上,让孩子们跟着念。
九月中旬,私塾总算开了学。十来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四岁是杏花,小的才六岁,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陋却新奇的 “学堂”。
陈阿娇跟着去看热闹时,正赶上李柘教孩子们行礼。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站在孩子们面前,腰背挺得笔直:“见了师长要行礼,见了长辈要问好,这是‘礼’;别人帮了你要说谢谢,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这是‘义’……”
孩子们学得认真,小胳膊小腿弯得笨拙,却透着股憨直的可爱。杏花站在最前面,学得最起劲,小脸上满是庄重。念安被陈阿娇抱在怀里,也跟着咿咿呀呀地晃胳膊,逗得大家直笑。
“李先生,你这教的都是些啥呀?” 有村民在门口探头,“能当饭吃?”
“不能当饭吃,” 李柘笑着回,“但能让人知道,啥该做,啥不该做。”
他教孩子们认字,从 “人”“口”“手” 教起,用的都是村里孩子熟悉的事物:“‘海’字,左边是三点水,右边像不像一艘船?咱们望海村的人,谁不认识海?” 他教孩子们算数,不用算筹,用的是海边捡来的贝壳:“三个贝壳加两个贝壳,一共是几个?谁能数对,我就把这贝壳送给他。”
他从不打骂孩子,谁要是走神了,他就停下讲课,讲个海边的故事;谁要是把字写错了,他就握着孩子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中午,他把孩子们带来的米凑在一起,熬成一锅稠稠的粥,就着各家带来的咸菜,吃得津津有味。
陈阿娇时常去学堂帮忙。她会给他们梳打结的头发,会在李柘忙着讲课的时候,悄悄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了。有一次,她看到最小的那个孩子饿得直哭,怀里揣着的粟米饼早就凉透了,她没说话,转身回家,把李柘特意给她留的海菜饼拿了来,掰碎了泡在粥里,喂给孩子吃。
“你呀,总是心太软。” 李柘晚上回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眼里却满是疼惜。
“孩子们可怜。” 陈阿娇低头纳着鞋底,那是给学堂里一个没娘的孩子做的,“咱们日子再紧,也不差这些。”
李柘没再说什么,只是第二天,他去集市时,多买了两斤最便宜的糙米。
私塾办了没多久,村里就渐渐有了变化。以前孩子们不是在泥地里打滚,就是偷偷去海边玩水,常常弄得一身泥,还不安全。现在放学后,他们会凑在一起,大声地念着李拓教的字词,或是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有家长说,孩子回家后,居然会主动帮着做家务了,还会奶声奶气地说 “先生教的,要孝顺”。
更让人惊讶的是杏花。她跟着李柘学了几天,不仅能认不少字,还把李柘讲的《诗经》里的句子,编成了渔歌,教给村里的孩子们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的句子,配上渔家的调子,竟别有一番韵味。
“李先生教得好啊。” 李大叔提着两条刚打上来的鱼,送到李柘家,“你看杏花,现在说话都不一样了,像个有学问的人。”
“这鱼你留着卖钱。” 李柘要把鱼推回去,却被李大叔按住了。
“拿着!” 李大叔的语气不容置疑,“你教孩子们读书,没收一分钱,这点鱼算啥?再说了,孩子们现在懂规矩了,我们当爹娘的,也省心不少。”
不光是李大叔,其他村民也常常送来些东西。今天张家送一把青菜,明天李家送几斤螃蟹,王婶甚至把自己腌的最好的海菜,装了满满一坛子送来。
“阿宁,你尝尝,这是我今年腌制的。” 王婶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李先生和孩子们都爱吃。”
陈阿娇看着院子里堆着的各种东西,心里暖暖的。这些东西不值多少钱,却是村民们最朴实的心意。
一天傍晚,陈阿娇去学堂接李柘,远远就看到他站在学堂门口,被一群村民围着。走近了才知道,是县里的县令听说了望海村的私塾,特意来看看。县令看着简陋的学堂,看着石板上孩子们歪歪扭扭的字,又听了李柘讲的课,连连点头。
“李先生真是难得,” 县令握着李柘的手,“在这样的地方,还能坚持办学,实属不易。本官回去后,一定禀明朝廷,为你请功。”
李柘连忙摆手:“不敢不敢,我只是想让孩子们多认几个字,不求功名。”
县令走后,村民们看着李柘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重。有人说:“李先生真是有大本事的人,连县令都夸他。” 有人说:“咱们望海村,以后说不定能出个太守呢。”
李柘只是笑了笑,转身看孩子们石板上的作业。
陈阿娇走到他身边,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想起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有些落魄的书生,走在赶集的人群里,眼神里带着几分疏离。可现在,他眼里的疏离早已被温情取代,他在这里扎了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价值。
“累了吧?” 她轻声问,递过一块刚从家里带来的米糕。
“不累。” 李柘接过米糕,咬了一口,笑得像个孩子,“你看他们,今天又进步了。”
陈阿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孩子们正围在一起,用贝壳算算术,小脸憋得通红,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头。杏花站在中间,像个小先生似的,给大家讲解着什么,小脸上满是自豪。
海风拂过,带着海水的咸湿气息,也带着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陈阿娇靠在李柘身边,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小腹上,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律动,心里一片安宁。
她知道,李柘选择的这条路,或许不会带来富贵,不会带来功名,却能让这个海边的小村庄,慢慢发生改变。而他们的家,就像这望海村的私塾一样,虽然简陋,却充满了希望和力量。
“回家吧。” 李柘牵起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些粗糙,却温暖得让人安心。
“嗯。” 陈阿娇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家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紧依偎在一起,像一幅温暖的画。
远处的海面上,渔船归航的号角声隐约传来,悠长而嘹亮。陈阿娇知道,无论未来的日子有多少风雨,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只要这学堂里的读书声不歇,他们的生活就会像这望海村的朝阳,永远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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