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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拦
第五十六章
机场高速笔直地延伸向前方,像一条灰白色的绶带,被夕阳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边。
两侧的绿化带快速流过,形成连绵的绿色虚影,像是时间本身在窗外奔跑。
车载广播里播放着舒曼的《童年情景》,略带忧伤的旋律。
苏蔓握着方向盘,她开车的姿势很标准,背脊挺直,视线专注地定在前方不断被吞没又出现的路面标线上。
陆临舟坐在副驾,翻看江叙发来的文件,页面滑动得很快,但眼神是凝住的。
苏蔓的手机振动起来,嗡嗡声打破了车厢内微妙的平衡。
“喂,三叔。”苏蔓接通,按下免提。
“蔓蔓啊,”苏鸿仁的声音传出来,“在忙吗?”
“在开车,送个朋友去机场,什么事您说。”
“我今天逛古董园子的时候,找到一对青砂岩的貔貅,包浆温润,应该是清末的老物件,”苏鸿仁感慨,“记得大哥在世那会,一直想让我帮他找一对拿回家摆着,可惜啊......”
“三叔有心了,但我不太懂那些老物件,给我也是糟蹋了。”
苏鸿仁叹了一声,继续说:“蔓蔓,还有一件事,前一阵大雨,祖坟的山遭遇山体滑坡,冲坏了一片,请来的风水先生说,地势已破,气脉受损,不宜再安置先人。我跟你二叔商量了,准备把祖坟迁出来,重新找块风水好的地方。”
苏蔓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蜷缩了一下,车窗外,一辆重型卡车呼啸而过,带起的气流让车身微微震颤。
苏鸿仁停了一会,给她消化这句话的时间,然后才继续:“按老规矩,女儿家不入族谱,迁坟祭祖这类大事,也……确实不必特意问你。但三叔想着,你终究是大哥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大哥在世时最疼你。所以我才力主,这事无论如何得知会你一声,就没顾你二叔的阻拦,想听听你的意见。”
“多谢三叔,还愿意问过我,”苏蔓的眉心缓缓舒展,“但能不能上族谱,我其实并不在意。”
前方的路牌显示距离机场还有五公里,她看了眼时间,深踩油门。
“迁坟是大事,但我现在确实有事抽不开身回去,如果迁坟之事迫在眉睫,我作为小辈,不敢阻拦。但请三叔体谅,能否先将祖父、曾祖等先人灵柩迁至新址?等我办完手里的事,再回去,亲自为我父亲选吉日迁坟。”
“这恐怕……”苏鸿仁思忖着,拖长了尾音。
“三叔,”苏蔓打断他,“这是我为人女,唯一还能为父亲做的事,请三叔成全。”
良久,对方才回答:“……你既然有这份孝心,三叔自然不能不成全。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先忙你的,家里这边,我和你二叔会先操持其他先人的事。你父亲这里,等你回来再说。”
“谢谢三叔。”
电话挂断,车厢内陷入一片凝滞的寂静。
“你跟你这个三叔,关系倒是不错。”陆临舟先开口。
苏蔓打了转向灯,车子驶入机场辅路。
“当年父亲突然病逝,苏家旁支、公司元老,要么冷眼旁观,要么急不可耐地想分一杯羹。灵堂还没设好,就已经有人在讨论股权该怎么分割。只有三叔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挡掉了一些最难听的揣测。”
“而且,三叔不直接参与公司经营,没有切身的利益牵扯,所以……在亲情上,还是比较纯粹的。”
“纯粹?”陆临舟侧过头,夕阳的光恰好照进他的眼里,“我大哥,陆承渊,早年曾在东南亚倒腾古董,有一个响当当的绰号——陆阎王。他在东南亚各国的关系盘根错节,每次过境,甚至有军方的人替他开道。”
苏蔓与陆承渊只有过一面之缘,想起他那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阴鸷感,让人很不舒服。
“苏鸿仁跟他合伙,做了不下十年,”陆临舟继续说,“从南洋的水路,到西北的陆道,他们经手的东西,可不止摆在明面上那些光鲜亮丽的瓷器字画。能跟陆阎王合作,有来有往,最后还能毫发无伤,干干净净抽身而退的……”
他停住,看一眼苏蔓的侧脸:“你觉得,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苏蔓将车子停进车位,引擎熄火,扭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陆临舟重新看向窗外,一架飞机正轰鸣着脱离跑道,昂首冲向灰蓝色的天际,留下逐渐消散的尾迹。
“没什么。”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松散,“就是提醒你,凡事留个心眼。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不用你提醒,我心眼挺多的。”她回了一句。
陆临舟笑了,这次的笑真切了些,他伸手,用指背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嗯,心眼都使在我身上了。”
“把心思都放你身上,”苏蔓打掉他的手,“这不正合你意吗?”
纽约,陆家庄园,傍晚时分,山间起了雾。
车子驶入雕花铁门,碾过碎石路。
陆临舟刚下车,便看见廊檐下站着的人。
陆霏晨的腿看来是养好了,只是脸色在见到陆临舟的瞬间,稍微白了一下。
陆临舟径直走过去,夕阳已经沉到山脊以下,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红的余烬,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陆霏晨的脸上。
他垂眸,目光缓缓扫过陆霏晨的腿,从膝盖到脚踝,慢悠悠地开口:“都好了?”
陆霏晨不安地向后缩了缩脚跟:“好……好了。”
陆临舟的笑容浮在唇角,眼睛在渐暗的光线里,黑得像两口井:“好了就好。”
陆霏晨的嘴唇动了动,沉默几秒,才鼓起勇气:“苏,苏蔓姐怎么样了?”
听到苏蔓的名字,陆临舟嘴角那点残存的笑意瞬间消失。
陆霏晨心里一个激灵,他知道此刻不该问,但他控制不住。
“之前的事,全是我的主意,”他急急地说,“不关苏蔓姐的事。是我……”
“我知道。”陆临舟打断他。
陆霏晨愣住:“你知道?那你还……”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轮椅碾过石板路的声响。
陆霏晨立刻闭上嘴,陆临舟也收回目光。
陆老爷子被佣人推着慢慢过来。
依旧是素净的中式褂子,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皱纹深刻。
他靠在轮椅上,一双眼睛注视着廊下对峙的叔侄二人。
“临舟回来了。”陆老爷子开口,声音有些哑,但中气十足。
陆临舟转过身,脸上带着恭顺:“爷爷。”
“嗯,”陆老爷子应了一声,抬手示意推轮椅的佣人止步。
他自己操控着电动轮椅,缓缓上前,停在几步开外,“你前阵子遇袭那件事,”他慢慢地说,“承渊已经查清楚了。”
陆临舟脸上没什么意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不是霏晨做的,”陆老爷子先说了结果,观察他每一个反应,“是有人,嫌你做事手伸得太长。”
陆老爷子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最近身体不太好,精力像是漏水的容器,总是觉得不够用。
“承渊说,想先问问你,后面的事,打算怎么处理。”
这话说得巧妙。
既撇清了陆霏晨,又将处置权看似交给陆临舟,实则点出陆承渊已掌握全局。
给足面子,也握紧底牌。
陆临舟听出了老爷子话里为陆霏晨求情的意味,也听出了看似放权实则提醒的潜台词。
“既然都查清楚了,大哥怎么处理,你们决定就好,不需要特意通知我。”
老爷子把话说到这,面子还是要给的,但他的态度也不能不表。
“承渊是要自己处理的,但这事……跟苏家有关。”
陆临舟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眉心也攒起一道细小的纹路,稍纵即逝。
看到他的变化,老人家的眉眼反而舒展了些,像是钓者终于看到鱼漂在抖动。
“我想着,不能绕过你。毕竟,你不是马上要跟苏鸿业的女儿结婚了吗?”
“......”
“有些事,”陆老爷子的声音带着某种告诫的意味,“早知道,早有个准备。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庭院里的暮色更浓。
山雾漫过围墙,给花园里的灌木和雕塑蒙上一层纱。
“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成功挑起了他的兴趣和警觉,陆老爷子的眉眼彻底舒展开,但他不打算立刻揭晓答案,而是选择卖个关子。
“等承渊回来,”他操控轮椅缓缓向后,准备离开,“他会跟你细说。他手里有证据,有人名,有来龙去脉。比我这老头子转述的,要清楚得多。”
飞机引擎的低沉轰鸣透过舷窗隐隐传来,机舱内的灯光调暗,苏蔓坐在靠窗的位置。
周扬的效率快得有些反常,三天,伦敦拍卖行老榆木茶台的所有交接手续就已齐备,只等她亲自前往确认。
广播里传来提示音:“女士们先生们,飞机舱门已关闭,为保证飞机通讯系统的正常工作,请将手机等便携电子设备……”
苏蔓拿出手机,正准备切换飞行模式,屏幕上忽然蹦出陆临舟的电话。
她愣了一下,划开接听。
手机里传来的背景音嘈杂混乱,信号极不稳定:“苏蔓……听着……不许去......敦。”
苏蔓的眉头立刻蹙起,出发前明明已经跟他通过气,怎么临起飞又来阻拦?
“之前……你三叔打来电话……”信号中断了一秒,“……不对劲……有危险……你给我立刻下飞机……现在!”
他的声音在断续中愈发焦灼,甚至带上强硬。
“你那边信号不好,我听不清!”苏蔓提高一点声音,见到空乘的目光朝她扫来,她赶紧侧身捂住话筒,“广播催关机了,我不跟你说了!落地再联系!”
“苏蔓!听我……”
苏蔓挂断电话,切换飞行模式,心头却泛起不安。
她只是去交接一件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茶台。
手续合法,途径正规,能有什么危险?陆临舟或许只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反应过度。又或者……是他那该死的控制欲在作祟?
她靠进椅背,闭上眼,飞机开始缓缓滑入跑道,机身传来轻微的震动。
加速,抬头,一阵轻微的失重感,飞机挣脱了地心引力。
脚下港城的璀璨灯火迅速缩小,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斑,最终被厚重的云海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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