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南柯

　　回到凌薇苑，二更的更声刚刚敲响，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出事了！出事了！”青桃连跑带摔地奔了进来。

　　杨柯疑道：“怎么回事？”

　　“丽妃……哦不，丽才人，在杏芳苑，上吊自尽了！”一阵冷风吹过，惶惶刺到她的脸上，好似美人的长指甲划过，尖利刺挠。

　　杨柯喃喃道：“她……果真自尽了。”骄傲如丽妃，哪里会让人瞧见她屈居于冷宫的模样。

　　“陛下竟然用贵妃的规格为她下葬，端王也上奏请求守陵三年，看来宫家彻底没了。”

　　她忍不住讥讽道：“生前亲手拽她坠入深渊，死后让她安于皇陵长眠，也不失为一种疼爱。”

　　青桃疑惑道：“姑娘，你也觉得陛下对丽妃很好么？”

　　“好？什么是好？荣耀不过是头顶上的凤冠，死后给她再多，便能让白骨化成红妆了么？”

　　不知不觉日子就到了冬天。

　　深冬的宫墙之内，高大的树木轻摇着枯黄的叶片，偶尔有几片残枝败叶被抖落在砖瓦上，发出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绝叫，却被远处传来冷硬的更漏声无情地遮盖了。

　　终日以来，芮伊和丽妃的话接二连三地在杨柯脑海里浮现，好像一个钩子，待要把那个面目狰狞的事实给钩上来，但末了却又无力地消沉下去，沉没在井底。

　　到了今日，杨柯再也难以忍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问个明白。

　　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翠微殿。

　　角落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温暖的光芒穿透薄雾，笼罩着整座殿宇。杨柯敲开宫门，小福子探出头来，脸上闪过慌乱，犹犹豫豫地没有立刻迎她进去。见他神色反常，杨柯心中反而一定，看来伯喻此刻就在殿内。

　　她未做言语，径直朝里走了进去。

　　“姑娘，您还是明日再来吧。”他在杨柯身后低声喊道。

　　杨柯蓦地回身：“怎么了，伯喻不在宫里？”

　　“也……也不是，您最好别这时候进去。”

　　连日来的烦闷郁结于心，杨柯无心排解，兀自往庭院内探去。

　　伯喻正在院内抚琴，身姿依旧清雅如竹，只是面容竟也和她一样，明显憔悴了许多。

　　杨柯怔怔凝望着他，不料他却并不抬头，只是客气地一笑：“进来怎不叫小福子通报一声？”

　　杨柯又向前蹭了半步，勉强笑道：“我以为……不必麻烦他的。”

　　琴音流转，充塞了沉默。

　　她顿了顿，又轻声开口：“伯喻，好久没见到你了。”声音却难掩干涩。

　　伯喻指下琴弦轻轻一颤：“最近事务繁多，委实抽不开身。”

　　那突兀的琴音听得杨柯心头跟着一抽，“……可你明明说过，再忙也会陪我。”

　　伯喻蓦地停下动作，琴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才听他低声响起，“从前说的话，就让它停在从前吧。”

　　杨柯试探着走近他身侧，轻轻拉住他袖口，“那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听，也算数。”

　　伯喻缓缓起身，避开了她的视线：“阿柯，话语如烟，说出口时是真的，但说完，散了也就散了。”

　　杨柯心口一酸，下意识将额头抵近他胸膛：“伯喻，我不要你时刻陪着我了，也不耽误你的事情。”她抬起眼，声音带着委屈和乞求，“别这样，好么？”

　　伯喻垂眸注视着她，在那片盈满水光的眼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但其中翻涌的痛楚，早已分不清来自于她，还是他自己。

　　他缓缓抬手，虚扶在她肩头，指尖微微颤抖着。一丝旧日的宠溺还是压抑不住，重回他的眉间。

　　杨柯亮起眼睛： “伯喻，你知道吗，乐白的手好多了，是昌吉找来的神医姐姐，她叫云舒，人就像名字一样温柔——”

　　“乌篷船的画已经修好了……”杨柯的话音未落，书房门帘一动，一人款步走出，正是易云舒。

　　两人目光相碰，同时愣在原地。

　　沉默再次挤占了所有声响。“云舒”，那晚宸妃寿宴，梨花树下，伯喻说的第一句，唤的便是这个名字。杨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总是这样来得不合时宜。

　　她喉头梗塞，欲言无声，只能死死地望着伯喻，眼中全是无声的诘问和最后的期待。

　　伯喻回头望向对面，眼神温沉下来，语气是刻意的缓和：“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云舒刚从新郑归来，她和你一样，不仅对诗词颇有见解，医术也很高明。”

　　杨柯盯着易云舒的脸，良久，才缓缓将目光移回面前人：“不，不是因为她。”

　　伯喻蓦地垂下眼眸，长睫抑制不住地颤抖，最终还是泄露了心底翻滚的煎熬。

　　“是因为那日的意外，对不对？”杨柯一字一顿，仍盯着他不放，又向他靠近一步，眼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坚定，“伯喻，我不怕！既然我选择了你，刀山火海我都不怕！”

　　“你不怕，但我必须怕。”他的语气骤然冷硬，“你为我挡下了刀，也暴露了你自己。”

　　杨柯急着又向前半步：“我有武功，我能自保，下次我一定能——”

　　“你的武功，真能万无一失么？”伯喻后退一步，这一步，彻底踩碎了杨柯心中最后一道希望，“如果这场意外不是发生宣王府外，而是在杨家门前，你的爹娘会作何感想？”

　　杨柯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袖：“他们看不到，伯喻，我的伤已经好了！”

　　“这次看不到，但下一次呢？”他轻轻抽回手，目光掠过她右肩时闪过一丝真实的抽痛，“那天夜里，你的爹娘已经劝你离开我。而这一刀，印证了他们的担忧，是对的。”

　　杨柯怔在原地：“难道要因为他们的反对就放弃吗？我们可以一起解决这些难题，未来我还可以帮你，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

　　“你已经成了！”伯喻骤然打断，看向她的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政客般的审慎和冰冷，“那天以后，你……和与你相关的一切，正在让我变得优柔寡断。这不仅会害了你，更会毁掉我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他最后看向她，眼神里那点残存的温情被彻底冰封：“与其违抗父母、互相拖累，不如……各别两宽。”

　　生理上的痛苦总比心绪来得更直接。杨柯右肩的旧伤骤然刺痛起来，她疼得弯下腰去，冷汗瞬间浸湿鬓角。

　　自尊再也不允许她像个弃妇一样质问，她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苦笑道：“原来爱情……终归都经不起考验。”

　　她僵硬地转过身，再不回头。

　　从房门终于走到了殿外，每一步都像在她的脚心扎进一根刺，但诡异的是，痛苦之余却带着死期终临的畅快。

　　见杨柯从房中走出，小福子无奈叹道：“姑娘，早说了最好明天再来……”

　　杨柯轻声问道：“难道我不该知道吗？”

　　小福子答不上来，只得一声叹息，送她离开。

　　凛冬未至，但她却已提前尝到了彻骨冰凉。

　　回到凌薇苑，杨柯失神地坐在梳妆台前，青桃端着铜盆进来，氤氲的松香缓缓浮出水面，唤起了她心底的回忆。

　　那松香恍若一只小蛇，亲昵又熟悉，可当它钻进怀里时却为时已晚，她只能任其一头扎进心间，一寸一寸，越剜越深。可这痛楚反而让她清醒地明白，心中还保存有多少爱，便能由着它蚕食多久。

　　杨柯俯首看向铜盆，水波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照映着木盘上的松脂，一滴精油坠入水中，那松脂的影子顿时碎成了片。

　　她心中了然，“镜花水月”，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姑娘，你今日是怎么了？”青桃担忧地看着她，语气中满是小心。

　　杨柯扯了下嘴角想笑，却木住了，只好道：“没事，许是天气凉了，方才在外面吹了点儿冷风。”青桃一听便知这不过是个借口，杜衡对她摇了摇头，她只好收回了要说出口的话。片刻，她二人收拾完毕，退出了房门，终于只有杨柯一人在屋内。

　　她的伪装彻底卸了下来，直直地躺到塌上，盯着床顶的帷幔，那满眼的昏黄沉沉地压下，仿佛要将她吞没。

　　眨眼间，她恍惚落于一片薄雾之中，惊恐之余，却看见伯喻在不远处向自己伸手。

　　杨柯满心欢喜地跑去，执起他的手。他的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带着她向前方走去。

　　杨柯虽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但心里却明白，他去哪里，自己便去哪里。

　　雾气带着凉意，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察觉到的伯喻关心地看向她，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松香的气息再次环绕住她。

　　心间突然一紧，直觉让杨柯脱口而出：“伯喻，你还会离开我吗？”

　　伯喻一言不发地看着杨柯，琥珀色的眸中平静无波，没有多一分的激情，也没有少一分的暖意。

　　就在杨柯再次开口之际，伯喻的身子忽然开始变得透明，她欲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透如蝉翼，消失不见。

　　“伯喻！伯喻！你在哪儿？”杨柯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满眼只有茫茫白雾，干净得心慌。

　　从梦中猛然醒来，杨柯瞪着眼前的帷幔，昨夜的种种瞬间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让她再次窒息。

　　杨柯视线移开，床前空空荡荡，此时此刻与梦中何其相似，但伯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清晨一片寂静，她却觉得格外喧嚣。想要翻身逃避，一侧头，却发现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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