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塔下

作者:群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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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生


      整个明月庄的习俗当中,我最熟悉应该就是送葬的仪式和流程。这里大多数人还是土葬,有点儿钱的会打一口木棺材,大多数也并不华丽,刚刚好把人放进去,再在周围塞布匹和纸钱,有个专门操办丧仪的老头子会来帮忙穿衣服,还要掰开他的嘴,在里面放上茶叶。没钱的呢,就没什么讲究了,草席一卷,也和睡红木的一样地埋。不管他们睡的是草席还是门板,或者各种名字的木材打的棺,送葬的路上都有人抬着,再一队人跟在后面哭,但他们都没有队伍前面领路撒纸钱的那个重要。我观察过,这个人大都很冷静,好像事不关己,他走在前面一扬手,纸钱就哗啦啦地乘着风吹到后面每个人的脸上。
      有时候我觉得,送葬人也是在彩排自己的死亡。
      李春生走在路上,没有纸钱吹向他。而是一炮礼花。一个穿着新衣裳,梳着新发型的男人举着一个花炮筒过来,手一拧,砰!红色金色银色的彩纸就和送葬队的纸钱一样粘到李春生的头发上。他就看见小白菜骑在那个领头男人的脖子上,骑毛驴似的一颠一颠地过来了。
      小白菜的脸上擦得红扑扑,和年画娃娃似的。见到了李春生他高兴得很,“春生老师,我可要向你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咱们的天师登临塔,今天就落成了!”
      李春生说:“那真是值得庆祝的事。我也得恭喜你吧?”
      小白菜捂着嘴笑,“嘿嘿嘿嘿……何止是要恭喜我,春生老师你还得恭喜你自己呢。”
      李春生没说话,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但依然保持着克制,等着小白菜自己说下去。
      “春生老师,我是来兑现我的承诺,并成全你的心愿的。”小白菜就这那个男人的头发往前拎,这台会说话的车就往前滚了一段,来到了李春生的面前,“春生老师,你的运气真是好,不仅做了我的恩师,还让吉祥天师选中,成为拜神的好药材。而我也信守诺言,登仙这天也没忘了你,以后明月庄的历史提到我的地方,就一定会提到你这位好导师。”
      领头的男人不识好歹地插嘴,“多好的福气,你该好好谢谢天师和仙童!”
      “蠢货!”男人的脸上遭了小白菜一耳光,“我在和老师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
      他说罢立马换了一副温和带笑的表情问李春生:“春生老师,你觉得如何呀?”
      这支浩大的送葬队伍中,每个人都在等待李春生的回答。他不逃,也不前进,脸颊又慢慢红起来,他对小白菜说:“寿予,你很早就听过我的回答了——能做你的老师,我很荣幸。”
      这话说到了小白菜的心坎上,他坐在男人的肩膀上直晃腿,踢得那男人胸口疼,“嘿嘿嘿嘿……春生老师,你果然很有魄力!”
      太阳抵达了某个吉利的时刻,一把火从高台上精准地坠落到地上的火盆里,顿时燃起足有两米高的熊熊大火,穿过明月庄粘湿的空气飘到他们这里。小白菜往后瞧了一眼,“啊,春生老师,咱们师生是没有多少时间能再叙旧了。你看,吉时到了,你要是还有什么话,最好现在都说了吧。”
      李春生向他表现出一个赴死者应有的从容,“如果你都已经安排好,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
      “好吧,春生老师,我们走。”
      更多的礼花筒举起来,好像一群白鹅细长的脖颈,它们往同一个方向移动,一个接一个发出嘹亮的叫声,彩纸和小孩吹的泡泡一样粘得到处都是。李春生被人簇拥着,推搡着,犯人似的送到了登临塔前的广场上。
      李得彩还躺在那最中央的位置,一条黄狗围着他转圈,好像在等待某个时机。小白菜就以他的父亲为中心,清理出一片半圆形的区域,他跳下男人的肩膀稳稳落地,把闲杂人等全部推出门外。
      小白菜指着地上的李得彩说:“春生老师,你是个好老师,但我也不是全盘照收的乖学生,我有我自己的处理方式。”
      李春生瞧了一眼道:“只要能达到你的目的,什么方式都是好的。”
      “春生老师,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了。这可是最后的时刻,为什么你看起来如此平静?”
      “小白菜,你们所有人等着我一个,就算我想逃,能逃去哪里呢?”
      “嘿嘿嘿嘿……”小白菜从来都很享受与李春生的对话,“你的确逃不掉。但是春生老师,这也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你最开始来到我的家里,希望与我一同重建这一切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样一天。”
      李春生透过破裂的镜片望向高处的神像,他今天换回了旧眼镜,也能清楚地欣赏李得彩的遗作——如果不是诞生在这里,那的确是一件伟大的作品。他说:“老师倒想听听,你给我安排了什么好角色?”
      “当然是最重要的角色了!”小白菜跳到供桌上踮起脚,“春生老师,在我高烧醒来的那一天,吉祥天师就来到了我的梦里,他不仅治好了我高热的毛病,还从我的母亲万金花手里归还了我说话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向我揭示了一副良药的名字,那就是你。”
      “我倒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福气。”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小白菜忽然就抽出桌上的宝剑指着李春生的脸,“你太知道了。你就是知道,才敢孤身一人来与我商量重建的计划,否则没有神明的赋予,你的魄力从何而来呢?”
      小白菜问得认真,李春生听了忍不住发笑,更惹得小白菜怒上心头了,“你在笑什么,我问你在笑什么!”
      李春生摇摇头,“小白菜,你觉得我是在笑你吗?”
      “不然呢?”
      “我怎么会笑你呢?我笑的是我自己。小白菜,我们重建了你在明月庄说一不二的地位,但我的的确确是个失败的老师。按照你父亲李得彩的说法,失败品是应该被销毁的。”
      小白菜的黑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呵,是啊,你的确失败。你的失败就体现在我的两个姐姐身上,你作为明月庄的中学教师,非但不护好她们,还把她们放跑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行为吗?你抓起一把野草,把她们齐根割断,然后不管不顾地扔到外面荒芜的地方,明月庄的野草只能在生她养她的地方活,你不知道吗?”
      “她们可不是野草。”李春生说。
      “那你说她们是什么?”
      李春生想了想,“蒲公英。只要有一阵风,飘到哪里都能生根开花的蒲公英。”他眨眨眼望向远处,好像在灰尘中看到了满山明黄的蒲公英花田。
      “呸。”小白菜听了鄙夷地朝他啐了一口唾沫,走开了几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那你把我当什么?”
      “你当然是我的学生,寿予。”李春生觉得小白菜的回答不对,“你说错了,小白菜。失败的从来都不是金铃儿和银铃儿,而是今天登临塔下的所有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小白菜拿着宝剑耍剑花,“可是春生老师,我明明已经在你的引领下成功回到了明月庄的山巅,这不就是你最初的目的吗?你倒是说说失败在哪里?”
      “小白菜,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失败了,远在你出生之前。”李春生说这话的时候,右眼眶里流下了眼泪,“我始终希望你们能学会:神也好,人也好,命运不是赐予的,而是自己雕琢的。但你们就是听不懂,学不会,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呵……大概就是来不及吧。”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春生也逐渐对小白菜无所保留,但小白菜仍然会质疑他:“真的吗?可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喜欢讲历史故事,我也可以给你讲。我们明月庄伟大的先祖李哲,没有吉祥天师显灵点化,他恐怕没几天就要饿死了,是吉祥天师的出现才改变了他的命运,给了他衣锦还乡的好命。”
      “笔在他自己手上。”
      小白菜凑上前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搞错了重点,李哲能守到柳暗花明,没有他自己的才学和入世的勇气,一切都是空谈。吉祥天师为他提供的助力,也是在这基础上才能够成立,是锦上添花,是雪中送炭,但绝不是无中生有。”
      “好吧,好吧。”小白菜宣布了这场对话应当结束:“那春生老师,你也该为今日迎神登仙的好日子锦上添花了。”
      李春生闭上双眼,不再劝说焦急的信众。
      小白菜高举宝剑来到入口,“各位!今日今时,正是我登仙的好时辰,并有天师显圣,大开福门,让明月庄的苦海众生都能得到灵魂的解脱!”
      那个领头男人始终守着最前排的位置,最先冲进去的却是侧边的几个。这时候他们不需要小白菜的领导和主持,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就足够让他们明白该做什么。男人斜眼看着,对他们的行为露出轻蔑。那几个先遣兵摁住李春生的肩膀迫使他面对着广场上的所有人。
      无数双眼睛,无数条手臂,李春生看到自己过去数百年无数次无法挽回的错误。他的小小学生站在入口的阳光下,举起了手中的宝剑。
      领头男人一把就抓来,两边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上,他这时候倒是无师自通了明白了该怎么做。他上下舔舐自己的嘴唇,抓了抓耳垂然后深呼吸了几次,两只手在剑柄上不断调整位置,连走路也变得更加滑稽。他不仅是不会踢正步,四方步更是走得不伦不类,活像一只瘸腿的鸭子。
      “小白菜。”李春生对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句:“今天来的,都是吉祥天师的信徒吗?”
      小白菜背着手回答:“当然了,春生老师,这些人,包括我,都是吉祥天师最忠诚的信徒。”
      “好。寿予,谢谢。”
      男人终于下定了决心,刚好宝剑也削铁如泥。因为下水找铃铛的缘故,李春生在这个季节穿得略显单薄,应该是会觉得冷的。剑刃穿过他的上衣,皮肤,擦过肋骨,还有到了今天仍在隐隐作痛的胃部。男人的行进却戛然而止了,他连捅人都是个半吊子,还要中途深吸一口气发第二次力,宝剑才在他手上完成了使命。
      那几个先遣兵架着李春生不让他和李得彩似的躺到地上休息。男人乐呵呵地走了,把位置让给后来者,无数的后来者,翘首以盼着剑柄的触感。
      李春生晕乎乎的,觉得自己在做梦,在他做过的所有梦当中,混乱吵闹的噩梦占据了大部分,但还是有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好梦。它们大多数与这所中学有关,与他在平凡尘世间“历史教师”的身份有关。李春生说过,他觉得自己或许是投错了胎,或是单纯地运气错了位,他应该只做一个历史教师,别的什么也不是。
      人开始回忆过去的另一种可能性时,说明眼下的生活正令他绝望。李春生的应对办法是谨记慧慧的忠告,尽快从对过去的回望中抽离,转而关心眼前的事。他看似常年在河边行走,实际上河水早就没过他的整个身子,迫使他和我一样做出选择。
      他想起了美梦似的场景:三年前的春夏之交,他开始向班上的学生们讲解神话的起源。从大禹治水的传说讲到嫦娥窃取灵药,他问:“谁还能再讲出一个?”
      一只手举了起来,“我知道,还有吉祥天师。”
      这个回答并不让人感到意外,李春生已经在明月庄无数的人身上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这也是他不能否认的一切的起源。
      同样的问题,他也曾在那间空荡荡的教室里问过小白菜。这孩子反问他:“春生老师,要是我也回答吉祥天师,你一定听腻了吧?”
      李春生告诉他:“我是老师,你们是学生,这个回答并不是错的,老师是不会厌烦一个正确的答案的。”
      “得了吧,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小白菜一甩手,就开始剖析李春生的目的,“我虽然不是一个教师,我那可怜的妈妈也不是,但我们做的与你大同小异。说些有趣的,再提出想让他们接受的。说吧,春生老师,你引经据典谈古论今,到底想要教我什么?”
      其实李春生想要教的哪止小白菜一个,多年以来他都尽力地想要明月庄的所有人明白,神从未主导人类的命运,就像神话是人智慧的结晶,不管一个神明被描绘地多么强大而不可战胜,他归根结底都源自人的想象,是人的造物。哪怕是我这样由人转变而来的,也没有脱离这个范畴。依附于易逝的血肉之躯,不朽的概念才得以产生。
      虚幻的梦和真实的记忆交织着,李春生想起昨日的清晨,他告诉我,说只想吃碗面条。
      长寿面。
      今日立春,是李春生的生日。
      但今天来不及,只能提前庆祝一下。
      那时候我看到他换回了旧的眼镜,左手腕上也没有我送他的手串。他一边吃,一边交代我和慧慧以后要记得假装是他给小季写信报平安。他把一个伪造的地址写在笔记本上,叮嘱我们千万小心,别让她看出来。
      面吃了一半,他觉得胃疼,就放下了筷子。
      我们分头去做收尾工作的时候,我记得李春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
      而我,没有任何挽留地对他说:“一会儿见。”因为在他穿过门之前,我们有着漫长的时间来叙旧。
      记忆退潮之后,李春生回到了现实的滩涂地。
      这里谁都是制药师,登临塔就是一个大大的药盅,李春生站在那里,恍惚间觉得自己与寻灵那天晚上的死胎是一样的,宝剑就是属于他的药杵,落下,举起,落下,再举起,李春生就与那个小小的死胎一起,成了土地上的一团红晕。
      他从躁动的人群中抬起头来寻找我们,他看到了,因为我找到了一瞬只属于李春生眼睛的光亮,随之迅速变得灰白,他垂下头去,不再抬起来了。
      小白菜背对着人们,不断听到宝剑刺破皮肤的声音,神色却是凝重的,他的脑海中无法控制地思考李春生那句“谢谢”究竟是什么意思。
      刷的一下,周围的人都消失了,小白菜站在一片惨淡的白色当中。远远的乐声响起来,他一转身,看见的是塔中的李春生,不断有新的人进来,他的身上还完好的皮肤就越来越少。
      有人拍了拍小白菜的肩膀,他连忙回过头去,见到的正是吉祥天师。
      “天师,天师,嘿嘿嘿……”小白菜伸出双手去想要拥抱他,可是眼前的神明无动于衷,他接着说:“天师,你果然来了。我顺利完成了你交代的任务,找到了烧毁神像的真凶,也让他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还有你指名要的良药,我也给你送来了,你果然就来见我了。”
      吉祥天师没有回应小白菜的话,他跪了下来,看上去累得很,脸上却还是带着笑。
      “天师,我知道,你是来祝贺我的对不对?我通过了你的考验,现在我们就真正成了一体的两个。以后我就是你的话事人。”
      吉祥天师抬起手来摸了摸小白菜的头,这孩子问他:“天师,天师,可是我还有一个疑惑未解,请你为我解惑。我的老师李春生,他为何要谢我,他谢的是什么呢?”
      天师指了指神像的方向,小白菜一看,才发现那尊神像的腹部正肉眼可见地不断出现裂纹。它们好像蛇一样很快就爬满了一整圈,小白菜再定睛,那裂纹出现的速度与宝剑刺穿李春生身体的速度是一致的。他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立马向他的神明寻求一个确定的荅案。
      可是小白菜看到的,却是随着剑刃一遍遍地刺进李春生的身体,宝剑就和缝衣针似的,带着明月庄每个人身上的红线,穿过吉祥天师的皮肤,将他与脚下的土地缝到一起。
      这很好解释,李春生手上红色的线从未消失,他赠予慧慧的只是一小部分,而明月庄所有活着的人,都与他密不可分。
      但对于小白菜来说,却揭露了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他的神明正在死去。
      “天师……不对,春生老师,你和我说说话!你快和我说说话!”他张开双臂迎上去,触碰到吉祥天师形体的那一刻,神明就在小白菜的眼前化成了一抔黄土,雪一般地落到他的脸上。
      他回来了,广场上乌泱泱的人头又出现在小白菜的眼前,他看穿了所有人外在的皮肤,看到内里都是一样的血肉白骨。小白菜朝着里面大喊:“停下来!快停下来!天师在我眼前显了灵,你们就要害死他了!赶快给我停下来!你们不能杀了他!我和天师是一体的,你们给我住手!”
      没人听见小白菜的呐喊,他们早就沉浸在狂喜当中,架着李春生的人也换了好几批,塔里闹哄哄的也没人回头去看看神像肚子上越来越多的裂纹。
      “不许动!全都不许动了!停下来!快停下来啊!”
      砰!登临塔又烧起来了。
      这下长了耳朵的人都尖叫起来,里面的人往外面逃,外面的人不知道情况还挤着进来,他们也不管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了,谁抢到宝剑谁就去缝一针,也不知道是谁,没能在身上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就把剑横过来,被人推搡催促对着李春生的脖颈横拉一刀。
      我和慧慧站在远处的一个屋顶上,那个角度是可以看见塔内的情况的。然而这一刻的记忆中,我没有看见血,也许是忘了,或者不想回忆起来吧。
      滚滚浓烟已经将登临塔内部笼罩成仙境似的一片。神像的嘴巴现在居然也成了一个黑洞,呛人的烟雾就是从这里不断冒出。神像的腹部已经在刚才的巨响中成了碎片,人们在惊慌中发现,这一尊神像居然是中空的。
      大火在神像的肚腹中燃烧,烫头发的女人呆愣愣地往前走,她像是感觉不到温度似的爬进了神像的腹腔。那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被填满了干燥的枯枝败叶,随着女人的干扰带着火星层层飞出。
      “孩子,呵呵呵呵呵……肚子里有我的孩子呢……”女人抱着一把枯叶,在火焰的缭绕中幸福地睡了下去。
      木台阶也燃烧起来,宏伟神像从内部炸裂使土块堵住了门。
      砰!再一声巨响,神像沿着脖颈处裂开,直接朝着地面上的人群倒下去。不只是塔里的这一尊,明月庄所有神像的头部都在同一时间断裂破碎。
      人们逃的逃,叫的叫,一时间全都和牲畜没什么区别。只有小白菜,神像肃穆的头颅砸下来的时候他张开了臂膀来迎接,那头像却避开了他的拥抱,转而扑向了他的父亲。
      领头的男人忽然走向了包裹着李得彩血肉的天师头像,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起一把碎土块就塞进了嘴里。
      有人一边乱窜寻找出路一边指着男人说,“你是在做什么?你疯啦!”
      “你们才疯了呢!”男人抱着身前最大的一个碎块说,“这可是包治百病的寿仙土啊!”
      这话比任何吆喝都管用,长了耳朵的都纷纷扑向残破的神像,抢夺这宝贵的寿仙土,他们不顾一切地把土块塞进嘴巴,你一口,我一口,把挡路的碎神像咀嚼得粉碎。
      “你们看吧……咳咳咳……我就说……寿仙土咳咳咳……总有办法……”男人的咽喉因为寿仙土而堵塞,他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尖利刺耳。但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没能抢到吃的人们涌出广场,衣服上带着火,头上冒着烟,他们一个两个略过小白菜的身旁,去寻找其他破裂的神像吃了。
      千百双脚噼里啪啦地越过李春生苍白的身体,千百双眼睛没有为他停留一秒钟,那些花花绿绿的新衣服逐渐散场,我才能够注视着他疲惫的眼睛。
      他好像一棵营养不良的树,附在他身上的人终于一个不留地跑走了,才终于安宁地成为了土地的果实。
      “呵呵呵哈哈哈哈……”小白菜一边笑着,一边爬到李春生的身上,“天师,天师,嘿嘿嘿嘿嘿……你和我玩儿呢,我知道,这也是你的考验,他们都是人云亦云的疯子,只有我还能保持清醒,好了,你可以醒过来了,咱们还要一起做明月庄的神仙呢。”
      “你怎么还是不说话,我知道那黄土是你变得戏法,我慧眼识珠都看出来啦!”
      “你怎么还是不睁开眼睛,你身上都是凡人造成的伤,挥一挥手不就好了?”
      “天师,天师,你再不睁开眼睛,我也要疯了。”
      ……
      慧慧靠在我的身上,不去看身后的场景。过了很久,广场的声音弱了许多,人们的叫嚷零散地遍布在各个角落。慧慧才问我:“结束了吗?”
      “嗯。”
      “那我们可以去接他了吗?”
      她问出了一个我害怕的问题。我站在屋顶上无助地颤抖着,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你怎么了?”
      “慧慧。”这一句简单的话我也难以顺畅的说出口,“铃铛……我的铃铛没有响。”
      我们本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来把从古到今的历史都细数一遍,可是铃铛没有响。
      太阳沉下去,我还是拉着慧慧赶往河边。浓雾中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等待的身影。于是我拿起铃铛晃动它,“叮铃”的响声让我稍稍心安,也更加焦急。
      叮铃。
      我沿着清溪河漫长的河道寻找他,每走五步就摇响一次铃铛,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回东,我回想起了与李春生认识以来的整整八百九十六年,八百九十六年,我也没能找到他。
      “他没来。”慧慧说。
      我在河岸边坐下,仍然保持着相同的摇铃铛的频率,“再等等。”
      “你原本打算和他说些什么?”
      “我……”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要说什么呢,这件事我从没考虑过,“我不知道。可能他来了自然就知道了吧。我再等等吧。”
      他没有来。
      不管我要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清晨,清溪河又披上了粼粼的金光。铃铛的声音一晚上都没有断过,数不清有多少声,但多少声都没用了,李春生没能听见。
      慧慧走过来,“别等了。”
      我坐着没动,觉得就这么放弃了还是对不起他。
      “别等了。”慧慧再次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都害怕死亡吗?我怕的是未知。凡人的我不担心,因为我明白会见到你,再见到门,穿过门去过下一世的生活。但成了仙,没人知道我们死后是怎样的,我怕的就是这份未知。现在他给出了答案。”
      “虚无。”寂静无声的虚无。“你不害怕虚无吗?”
      “虚无也是答案,比什么都不知道好多了,不是吗?”
      是这样的。李春生给了我们解答。我想起慧慧曾提起过的,属于我们的终极问题。
      “生命是什么,你理解了吗?”
      慧慧反问我:“那你理解死亡了吗?灵在世间周而复始,死亡的意义是什么?或者,它有意义吗?”
      “没有。”我摇摇头,“没有意义。”
      我想我和慧慧都仍然没能交上这份答卷。我无法描述死亡这种缥缈的东西,我只能在李春生的身上了解到遗憾。
      遗憾,就是来不及,剩下的,也都是勉为其难。
      我收起铃铛,往塔的方向走去。那里早就没有了李春生,而是一捧细碎的黄土,我从中只能捡起他的眼镜。
      慧慧走过来问我:“李月来,你看到他在火中的时候,有没有感到悲伤?”
      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只是说:“他如愿以偿,我们应该恭喜他。”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好吧。我懂了。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之后你还以李月来的身份去生活吗?”
      我想起李春生曾说的,我只要是李月来就好。想起我对月儒和月贤的承诺,想起小季老师和老校长,还有金铃儿和银铃儿。原来红色的线,他也留了一些在李月来手上。
      “会的。李月来会好好过完他的一生。”
      慧慧笑了笑,“那我可以提前恭喜你,几十年后,成功从人间八苦中安然脱身,就是此地的正神了。”
      八苦,八苦。难怪李春生如此执着地认为我是合适的人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一点点修改规则的特权,你想好怎么用了吗?”
      我很早就想过了,“一切功过,当有奖惩,往生轮回之前,当有阴司地狱,以偿还生前之恶。那些受苦的,若是愿意投胎便去投胎,若是要等个说法或看着人赔罪的便等。”
      “那还应当有判官,有掌事。”
      “我为判官,我为掌事。”
      慧慧说:“这么敬业呀?”
      “那你倒是给我批点经费。”
      我们都笑了一下,随后这笑也和寿仙土一样被咽到了肚子里。过了很久我才问道:“你呢?”
      慧慧作出了与此前一样的回答:“我可舍不得这人间呐。”
      现在一切都明朗了。慧慧终于知晓了神明死后的结果,她的疑惑得到了解答。而我,总算彻底地成为了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与人世间的生死纷扰再无瓜葛。
      明月庄里的人们,一部分吞吃寿仙土噎死了,剩下的都成了毋庸置疑的疯子,只有小白菜在围墙上如履平地,他的口中清唱着:“月亮爬上呐小山岗,我把歌谣呐唱一唱,船上的星星摇摇晃,屋里的人儿静悄悄,别把心事呐放心上,快快睡下呐好梦长……”
      又等了许久,我才在这歌声中艰难地接受了一个事实——
      李春生死了。
      我与慧慧在黄土中站着,直到我们的身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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