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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舞破秽
戌时三刻,沈清辞已扮作“沈青”,悄然抵达城西乱葬岗东侧。
这片地域比想象的更为荒凉。所谓的松林,不过是疏疏落落几十棵半枯的老松,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幢幢鬼影。林间散落着不知何年何月的坟包,大多已坍塌荒芜,露出森森白骨或朽坏的棺木碎片,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夜枭的怪叫与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败与某种奇异香料混合的怪异气味——那是常年无人祭扫、又因乱葬岗地势低洼阴气汇聚形成的特殊气息。
沈清辞找到那间废弃的守林人小屋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小屋比她预想的还要破败,茅草顶塌了大半,土墙龟裂,木门歪斜欲倒,仅能勉强遮蔽风雨。她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先在周围谨慎探查了一圈,确认没有近期人类活动的痕迹,也未发现明显的监视或陷阱。
她选中小屋,正是看中此地极阴的环境。母亲手札中曾提及,某些以阴秽为食、以邪念为引的术法,其根基往往也扎根于阴气汇聚之处。在此地施术,固然可能因阴气干扰而增加难度,但同样也能借助此地的“场”,在一定程度上混淆、削弱施术时必然引发的、“饵料”源头那边的感应。这是一种险中求存的策略。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霉味扑鼻,地面堆积着厚厚的尘土和枯叶。沈清辞没有点灯,借着从破屋顶漏下的惨淡月光,开始布置。
她从书箱中取出几样东西:四块在道观“请”来的、经简单净化的青石,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刻上母亲手札中记载的、具有“镇守”、“隔绝”、“迷踪”简易效用的符文;一包混合了艾草、桃木屑、朱砂和少量她自己鲜血的粉末;还有那枚边缘光滑的铜钱。
她先将粉末以特定轨迹撒在屋内地面,形成一个并不规整、却隐隐契合某种自然韵律的圈。然后将四块刻符青石放置在圈的四角,最后将那枚铜钱置于圈的中心位置。
做完这些,她盘膝坐在圈外正对门口的位置,闭目调息,将自身状态调整至最佳,同时灵觉如同水波般缓缓铺开,笼罩小屋及周围十丈范围,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子时将至。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打更声,在空旷的荒郊显得格外缥缈。几乎是梆子声落下的同时,沈清辞的灵觉捕捉到了一道踉跄、惊慌、却又带着孤注一掷决绝的气息,正跌跌撞撞地朝着松林方向而来。
是李茂才。他的气息比白日更加紊乱虚弱,如同风中残烛。
沈清辞睁开眼,眸光在黑暗中清亮如星。她没有动,依旧静静等待着。
脚步声在屋外不远处停住了,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恐惧。粗重的喘息声隔着破败的门板清晰可闻。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李茂才颤抖的、试探般的低唤:“沈……沈兄?你在吗?”
“进来吧,李兄。”沈清辞声音平稳,不高不低,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木门被轻轻推开,李茂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他比白日所见更加憔悴不堪,脸上血色全无,嘴唇干裂,眼窝深陷,那身蓝色直裰沾满了尘土和草屑,显得狼狈至极。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个三角符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看到屋内盘坐的沈清辞,以及地面上那个散发淡淡异样气息的粉末圈和中央的铜钱,李茂才瞳孔一缩,脚步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脸上恐惧与希冀交织。
“沈兄……这……”他声音嘶哑得厉害。
“李兄,既已到此,便是信我。”沈清辞站起身,指了指圈中央的铜钱,“此物,与李兄腕上木珠,是否有些渊源?”
李茂才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枚铜钱,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左手,撩起衣袖,露出那串已经变得漆黑如墨、隐隐有粘稠黑气缭绕的木珠。“是……是有些像……但又不全像……沈兄,这到底是什么?你……你真能救我?”
“我不能保证。”沈清辞直视他的眼睛,语气坦诚而凝重,“我只能说,此法或有一线生机,但过程痛苦万分,且可能引来你身上那‘东西’背后之人的感应反扑。李兄,你现在还可以选择离开,继续依靠那‘香’苟延残喘,或许还能活上一段时日。但若踏入此圈,便再无退路,要么破而后立,要么……”
她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在寂静的小屋中回荡,冰冷刺骨。
李茂才看着手腕上那令人作呕的木珠,又看看圈中那枚温润却透着神秘气息的铜钱,想起这些日子非人的折磨、药王庙的恐怖、以及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断吞噬他神智与生命的诡异力量……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却在最深处,迸发出一丝不甘的狠厉。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跌进了屋内,踉跄着走到粉末圈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泪横流:“沈兄!我受够了!这般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与其被那鬼东西吸干折磨死,不如拼死一搏!求沈兄……救我!”他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沈清辞心中微微一叹,上前将他扶起。“李兄不必如此。既已决定,便请入圈,坐于铜钱之后,背对着我。无论如何痛苦,务必保持神智一丝清明,默想你此生最平和安乐之时。”
李茂才依言,哆哆嗦嗦地跨过粉末圈,在铜钱后盘膝坐下,闭上双眼,身体却依旧抖得厉害。
沈清辞不再多言,退后几步,立于圈外正对李茂才后背的位置。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脱去外罩的青衫,露出里面便于活动的素色劲装。然后,她开始起舞。
起势极缓,如同月下寒潭漾开的第一圈涟漪。没有鼓点,没有乐声,只有她脚下极轻却异常稳定的步伐声,踏在尘土与枯叶上,发出沙沙的、富有韵律的轻响。双手随着身体缓缓舒展、翻转,结出第一个古朴的手印——安魂之印的起手式。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随着她的舞动开始流动。地面上那些混合粉末,被无形的气流带动,微微漂浮起来,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草药清苦与血腥气的奇异味道。四角的青石符文,隐隐有微光流转。
李茂才起初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温和的气流,抚过脊背,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但很快,他腕上的木珠猛地烫了起来!不是灼热,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刺痛,仿佛有无数冰针顺着血管扎向心脏!
“呃啊——”他闷哼一声,身体骤然绷紧,额头青筋暴起。
沈清辞的舞姿开始加快,脚步踏着古老的禹步,在有限的圈外空间内游走、旋转。她的动作时而轻柔如春风抚柳,时而刚劲如苍松迎雪,口中低吟着含糊却充满力量的咒言,那是融合了安魂真意与祛秽决心的古老傩舞祷词。
随着她的舞动,那枚置于圈中心的铜钱,竟微微震颤起来,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嗡鸣。铜钱表面的磨损纹理,在透过破屋顶的月光照耀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淡淡的、暗金色的微光。
这光芒如同水波,以铜钱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笼罩住李茂才。木珠上的黑气如同遇到了克星,剧烈地翻腾、收缩,发出无声的尖啸,更加疯狂地朝着李茂才体内钻去,试图与宿主结合得更紧密以抵抗净化。
李茂才的痛苦达到了顶点!他感觉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一股阴寒污秽,想要将他彻底拖入深渊;一股温暖坚定,却带来剥离般的剧痛。他全身冷汗如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淋漓,却死死记着沈清辞的话,努力在脑海深处搜寻着过往苦读时、金榜题名刹那的短暂欢欣与平静。
沈清辞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李茂才体内“饵料”根植之深、秽气与宿主纠缠之紧密,超出了她的预估。那不仅仅是外邪入侵,更像是一种从灵魂层面开始的腐化。单靠安魂之意安抚其神,再以祛秽之力冲刷其体,进度太慢,且消耗巨大。
她眸光一凝,舞姿再变!脚下禹步陡然踏出一个尖锐的折角,双手手印瞬间从柔和转为凌厉,如同利剑出鞘!
“乾坤定位,邪祟显形!”一声清叱,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她不再仅仅通过铜钱媒介间接施力,而是一指隔空点向李茂才后心大穴!指尖凝聚的,不仅是自身灵力,更引动了小屋外这片乱葬岗阴地中一丝被阵法约束、提纯过的精纯阴气——以阴制阴,以秽破秽!
“噗!”
李茂才身体巨震,张口喷出一大股浓黑腥臭的液体!液体落地,竟嗤嗤作响,腐蚀出一个小坑。与此同时,他腕上那串木珠,“咔嚓”一声,裂开一道贯穿整体的缝隙!
粘稠如实质的黑气,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裂缝中汹涌而出,在空中扭曲、翻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念与绝望气息。这些黑气一部分试图重新钻回李茂才体内,一部分则如同有意识般,凝聚成数股,朝着施术的沈清辞扑来!
沈清辞早有准备,舞步不停,身形如同穿花蝴蝶,在方寸间灵动腾挪,避开黑气的扑击。同时,她双手连弹,一道道微光从指尖射出,击中那些黑气,虽不能立刻将其净化,却也阻其势头,将其逼回圈内范围。
而圈内,那铜钱的光芒大盛!暗金色的光波如同净化的火焰,与沈清辞引导的阴气、自身的安魂祛秽之力交融,形成一个奇特的力场,将大部分逸散的黑气牢牢锁住,灼烧、消磨。
李茂才在喷出那口黑血后,感觉堵在胸口的阴寒闷痛骤然一轻,神智有了瞬间的清明。他睁开眼,看到自己腕上木珠碎裂,黑气四溢,又被铜钱光芒束缚净化的景象,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秽气根源被强行拔除的过程,如同抽筋剥髓。
就在此时——
小屋外,风声骤停!虫豸夜枭的鸣叫瞬间消失,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紧接着,一股阴冷、暴戾、充满贪婪恶意的感知,如同无形的巨大触手,从极其遥远的西北方向骤然探来,无视空间阻隔,狠狠“撞”在了小屋外围!
不是撞击实物,而是直接冲击这片区域的“气机”和沈清辞布下的简易阵法!
“嗡——!”
四角青石同时震动,表面刻画的符文剧烈闪烁,光芒明灭不定。地面上粉末圈形成的力场也一阵紊乱。
来了!“饵料”源头的感应与反扑!
沈清辞舞姿一滞,气血翻腾,灵力运转出现刹那的滞涩。那远道而来的恶意感知霸道无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与吞噬一切生机的贪婪,远非寻常邪祟可比。这就是“渔夫”的力量?
更糟糕的是,这股感知在触碰外围阵法受阻后,并未强行突破,而是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开始飞速解析、侵蚀阵法的薄弱之处!同时,一股更加隐蔽、更加阴毒的反噬之力,沿着某种无形的联系,直接作用到了李茂才身上,也隐隐波及到施术的沈清辞!
李茂才惨叫一声,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神瞬间被更浓重的黑气覆盖,皮肤下那些青黑脉络疯狂凸起蠕动,七窍开始渗出黑血!他体内的秽气仿佛得到了远方的支援,开始疯狂反扑,甚至隐隐有要突破铜钱光芒压制的迹象!
小屋在颤抖,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某种能量层面的激荡。沈清辞感到压力陡增,那远方的恶意如同山岳般压来,不仅干扰施术,更在试图污染她的灵力,窥探她的根底!
她咬紧牙关,将舌尖抵住上颚,刺痛换来短暂的清明。不能退!此刻中断,李茂才必死无疑,自己也可能遭受严重反噬,前功尽弃!
她脚下步伐陡然变得沉重而怪异,每一步踏下,都仿佛用尽全力,与大地共鸣。双手结印的速度慢了下来,却更加凝重,每一个手势都牵引着屋内所有的力量——铜钱之光、粉末药力、青石镇守、乃至那被引导约束的阴气——朝着李茂才体内最后、也是最顽固的秽气根源,发起最后的冲击!
“破!”
随着沈清辞一声压抑着所有力量的低喝,她双掌虚按,隔空推向李茂才背心!
“轰——!”
无形的气浪在小屋中心炸开,尘土与枯叶被卷起。李茂才身体如遭重击,猛地向前扑倒,再次喷出一大口黑血,这次的血中,混杂着数点暗红色的、如同虫卵般的细小颗粒,一接触空气便化为黑烟消散。
他腕上那串木珠,彻底爆碎,化为齑粉!
空中翻腾的黑气失去了根源支撑,在铜钱光芒的持续灼烧下,发出最后的凄厉嘶鸣,迅速消散。
几乎在同一时间,小屋外那股恐怖的恶意感知,似乎因为“饵料”联系的彻底断绝而受到了某种冲击,发出一声无声的、愤怒的尖啸,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消失在西北方向的夜空深处。
压力骤减。
沈清辞踉跄一步,扶住旁边倾颓的土墙,才勉强站稳。她脸色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体内灵力几乎消耗一空,心神更是疲惫欲裂。但她顾不上自己,立刻看向地上的李茂才。
李茂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一滩污血。片刻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微弱到极致的呻吟。他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脸上、身上沾满污秽,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浑浊与疯狂,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虚弱,以及……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清明的痛苦。
“沈……沈兄……”他气若游丝,看向沈清辞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难以置信,“我……我感觉……那东西……好像……没了……”
沈清辞松了一口气,强撑着走过去,将他扶起靠墙。“根源已除,但你精气神损耗过巨,体内余毒未清,需好生将养。”她快速说道,同时警惕地感知着四周。远方那恶意虽然退去,但谁知道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此地绝不可久留。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自己配制的简易宁神补气药丸,塞进李茂才嘴里。“咽下,能帮你稳住心神,恢复些力气。”
李茂才依言吞下,药丸化开,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让他恢复了些许气力。他挣扎着坐直些,看着沈清辞,嘴唇哆嗦着:“沈兄……大恩……没齿难忘……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沈清辞打断他,神色严肃,“李兄,你清醒了,有些事必须让你知道。你身上的‘饵料’,来自一个叫‘渔夫’的势力,他们通过‘镜花楼’等据点,操控如你一般的猎物。药王庙地下,就是他们一处巢穴。你之前被迫带去的同窗,恐怕凶多吉少。”
李茂才脸色更加惨白,眼中浮现深深的恐惧与愧疚。
“你想赎罪,想彻底摆脱,想不让更多人受害,只有一个办法。”沈清辞盯着他的眼睛,“将你知道的,关于药王庙地下的一切,出入口、内部布局、守卫情况、你见到的人……所有细节,毫无保留地告诉我。”
李茂才身体一颤,眼中闪过挣扎,但很快被坚定取代。他重重点头:“我说!我都说!那地方……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描述,声音低哑却带着刻骨的恐惧。沈清辞凝神细听,每一个细节都牢牢记住。
就在李茂才说到关键处——药王庙神像下隐藏的机关和通往地下的密道时——
小屋外,松林边缘,极轻微地,传来“咔嚓”一声,似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沈清辞和李茂才的声音同时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悸。
有人来了?是“渔夫”去而复返?还是……其他不速之客?
沈清辞猛地站起,将李茂才护在身后,灵力虽枯竭,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盯向那扇破败的木门。
门外,月光被云层遮蔽,一片深沉如墨的黑暗。只有风声,穿过松林与坟茔,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那声枯枝断裂的轻响之后,再无其他动静。
死寂,比之前更加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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