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骄傲

　　夜幕早已浓稠如墨，校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寂下来。

　　只有路灯在夜风中投下孤零零的光晕，勾勒出建筑物沉默的轮廓。

　　设计系大楼大部分窗口都是暗的，唯有一扇，在三楼东侧的角落，还固执地亮着。

　　那是公共画室。

　　秦宜柠坐在靠窗的画板前，身影被头顶那盏孤零零的日光灯管拉得细长，投在沾满各色颜料的地面上。

　　偌大的画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纸张混合的特殊气味。

　　她面前的画板上，夹着的并非课堂作业，也不是项目组要求的资料，而是一张全新的、雪白的画纸。

　　下午会议室里发生的一切，如同无法驱散的梦魇，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

　　沈珑冰冷的话语，那些或轻蔑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散落一地的分析图表，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崩溃，会愤怒地撕碎所有的草图。

　　但她没有。

　　在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后，她去了图书馆，像往常一样，待到闭馆铃声响起。

　　然后，她背着那个旧帆布包，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来到了这里，这个她最熟悉、也最能让她平静的地方。

　　画室的灯光有些惨白，照在她脸上，显出几分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下午的震荡后，此刻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她没有试图去画任何与“未来之境”项目相关的东西。那只会让她想起沈珑那句“不合时宜的表现欲”。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画的是一些零碎的、抽象的线条，是内心深处某种情绪的直接流淌。

　　她画得很专注，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有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和她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偶尔，她会停下来，看着画纸上那些逐渐成型的、充满张力的形态，眼神复杂。那里有痛苦，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肯熄灭的、属于自己的光。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选择设计。

　　不是因为名利，不是想要攀附谁，仅仅是因为热爱，因为那些线条、色彩和结构在她手中能够组合成表达内心的语言，能够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美。

　　这份纯粹的热爱，是她最珍贵的财富，是沈珑用再刻薄的语言、再居高临下的态度也无法夺走的东西。

　　他可以否定她的建议，可以羞辱她的出身，可以让她“认清位置”。

　　但他无法否定她笔下的世界。

　　深夜的寒意透过窗缝渗进来，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然后继续画。

　　在这里，没有沈珑，没有阶层的壁垒，没有那些审视的目光。只有她，和她的笔，她的画，她那个或许渺小、却完全由自己主宰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鱼肚白。

　　秦宜柠终于放下了笔，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

　　她看着画板上那张已然被各种情绪和线条填满的画纸，虽然凌乱，却充满了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她小心翼翼地将画纸取下，仔细地卷好，收进帆布包最里层。

　　然后，她关掉了画室的灯。

　　室内瞬间陷入黑暗，但窗外，黎明即将到来。她背起包，走出画室，轻轻带上门。

　　走廊空旷而安静，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昨日的震荡已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静，也更加坚韧的东西。

　　……

　　项目室的氛围，在“异议事件”后，悄然发生了变化。

　　一种无形的、更加森严的壁垒被树立起来。

　　秦宜柠依旧坐在那个靠门的角落，但如今，那里更像是一个被刻意划出的隔离区。

　　没有人会主动与她交谈，甚至当她的目光偶尔与其他人相遇时，对方也会迅速、自然地移开，仿佛她是什么需要避开的异物。

　　团队讨论依旧热烈，只是这份热烈与她无关。

　　此刻，项目似乎陷入了一个小小的瓶颈。

　　关于核心展区的互动体验部分，几个提出的方案都显得有些老套，要么是市面上已有的技术堆砌，要么是概念过于空泛，缺乏打动人的新意。

　　李薇皱着眉头翻看资料：“是不是可以考虑增强现实（AR）叠加？虽然不算最新，但效果比较稳定。”

　　王哲摇头：“太普遍了，去年‘创新杯’好几个队伍都用过，评委恐怕会有审美疲劳。”

　　另一个成员提议：“那全息投影呢？技术更炫酷一点。”

　　“成本和控制精度是个问题，而且内容做不好容易显得空洞。”立刻有人反驳。

　　讨论似乎进入了死胡同，气氛有些凝滞。大家各执一词，却都拿不出一个能让人眼前一亮、同时又具备可行性的方案。

　　秦宜柠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

　　上面并非会议记录，而是几幅快速勾勒的草图。

　　线条流畅，构思巧妙，将“情感交互”与“可持续材料”做了新颖的结合——一个通过触摸特定区域的、由可降解材料构成的“情感共鸣墙”，会根据接触的力度和停留时间，反馈出不同的光影与轻微震动，模拟心跳般的频率，同时材料本身会记录下这些互动的“痕迹”，随着时间推移呈现出独特的肌理，暗合记忆的沉淀与情感的流转。

　　这个构思，恰好回应了她之前分析报告中提到的“人文关怀”与“生命力”，巧妙地将技术作为手段，服务于情感表达的核心，而且具备独特的记忆点和艺术性。

　　她看着陷入僵局的讨论，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个草图就在手边，只需要往前推一点，或许就能打破眼前的困局。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

　　“算了，”沈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也打断了所有人的争论。

　　他甚至没有看向她这个方向，目光平静地扫过核心圈的几人，“AR方案虽然不够新，但稳妥。李薇，你先负责把初步的视觉演示做出来看看。技术细节王哲配合跟进一下。”

　　他甚至没有询问是否还有其他想法，就直接拍板，选择了一个最保守、最不会出错，但也最缺乏惊喜的方案。

　　“好的，沈少。”李薇立刻应下，似乎松了口气。

　　王哲也点了点头。

　　讨论继续转向其他细节，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秦宜柠那微微张开的嘴唇，以及她最终又缓缓闭上的动作。

　　她默默地合上了笔记本，将那几幅蕴含着灵光一闪的草图，掩盖在粗糙的封面之下。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以不同的形式反复上演。

　　有时，是在讨论色彩方案时，她根据前期资料分析出的、最能引发积极情感联想的配色被完全无视，最终采用了一个看似“高级”却略显冰冷的色调。

　　有时，是在结构设计上，她基于人体工学和可持续理念提出的一個细微调整建议，刚说出口，就被其他人更响亮、更符合“主流”审美（或者说，更符合沈珑偏好）的声音盖过，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她的存在，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她的声音，被选择性屏蔽。

　　她的想法，她的草图，她那些在深夜画室里流淌出的、带着独特生命力的构思，都被一道无形的墙，牢牢挡在了团队的决策圈之外。

　　沈珑并非没有察觉。

　　偶尔，在会议间隙，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那个角落。

　　他能看到她低头记录的专注侧脸，能看到她偶尔因为听到某个明显有问题的提议时，轻轻蹙起的眉头，以及那欲言又止的瞬间。

　　他知道她有想法。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被压抑的想法，可能比现在团队里吵嚷的多数方案都要更有价值。

　　但那又怎样？

　　他不需要她的“价值”来证明这个项目的成功。

　　他甚至隐隐觉得，如果采纳了她的建议，某种程度上就像是默认了她当初那番“异议”的正确性，是对他权威的一种挑战和否定。

　　所以，他选择忽略。

　　刻意地、彻底地忽略。

　　让她坐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警示，提醒着所有人，在这个团队里，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想的，什么位置，是属于什么样的人。

　　秦宜柠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完成分配给她的、那些琐碎而边缘的任务，并且完成得无可挑剔。

　　她不再试图在讨论中发言，只是沉默地听着，记录着，然后在深夜的画室里，将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和被否定的灵感，尽情倾泻在只属于自己的画纸上。

　　……

　　项目推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如同陷入泥沼的车辆，徒有轰鸣，却难以前行。

　　沈珑拍板决定的AR叠加方案，在执行过程中暴露出了致命的问题。

　　李薇做出的视觉演示确实炫酷，技术上也实现了无缝叠加，但正如秦宜柠最初隐忧的那样，它缺乏真正打动人心的内核。

　　演示时，效果看起来像一段精美的、可以与场景互动的广告片，却无法让人产生情感上的共鸣或思想上的触动，显得空洞而浮于表面。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个团队成员在内部评审后，小声嘀咕了一句，道出了大多数人的感受。

　　“是缺乏独特性，”王哲皱着眉，更直接地点破，“这东西拿出去，别人只会觉得是沈氏财大气粗搞出来的技术展示，而不是一个有灵魂的‘未来之境’。”

　　这话没人敢接，但空气里的凝重说明了一切。

　　沈珑坐在主位，脸色不太好看。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最终成品只是这种水准，别说“压倒性的第一”，能否在强手如林的校级赛中脱颖而出都是问题。

　　父亲那句“结果，很重要”像紧箍咒，勒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核心圈的几次闭门讨论，试图在原方案上修修补补，却始终无法突破那个“精致但无魂”的窠臼。

　　李薇和王哲也因为压力而变得急躁，相互间的配合开始出现龃龉。

　　团队士气有些低落，之前那种精英团队的优越感和自信心，被现实的困境磨损了不少。

　　瓶颈，真实而沉重地横亘在面前。

　　这天下午，讨论再次陷入僵局。

　　关于如何为AR内容注入“灵魂”，大家提出的想法不是过于抽象难以实现，就是落入了另一个俗套。

　　沈珑揉着眉心，难得的烦躁写在了脸上。

　　他环视了一圈或低头沉默、或眉头紧锁的团队成员，目光最终，几乎是无意识地，掠过了那个角落。

　　秦宜柠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和往常一样，仿佛周遭的焦灼与她无关。

　　她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手指偶尔在上面轻轻划动，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思考。

　　就在这时，负责技术联络的一位成员急匆匆推门进来，脸上带着难色。

　　“沈少，有个问题。我们预定的那批用于核心展区结构的特种轻质合金，供应商那边出了点状况，交货期要延迟至少两周，而且价格要上浮百分之十五。”

　　“什么？”王哲猛地抬头，“怎么会这样？我们时间本来就很紧了！”

　　“那边说是原材料供应链的问题，他们也很无奈……”

　　“临时换供应商呢？”李薇急忙问。

　　“我问过了，同规格的材料，别家要么没现货，要么价格更高，交货期也一样保证不了。”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核心材料无法按时到位，意味着整个搭建进度都可能被拖垮。

　　会议室内顿时一片愁云惨雾。

　　技术方案卡壳，材料供应又出问题，项目似乎走到了绝境。

　　沈珑沉默着，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着，这是他极度不悦时的表现。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决断，或者说，等待着雷霆之怒。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或许……”秦宜柠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沈珑，也扫过在场众人，“我们可以考虑更换核心材料。”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

　　这一次，少了许多之前的轻蔑，多了几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珑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向她，眼神深邃难辨，没有打断。

　　秦宜柠似乎早已预料到众人的反应，她不慌不忙地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指向其中一页。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各种材料的特性、参数、供应商信息，旁边还有她手绘的结构示意图。

　　“我之前在做资料整理时，注意到一种新型的复合再生材料。”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它主要由回收塑料和植物纤维高压复合而成，强度可以达到我们原定合金的百分之八十，重量更轻，成本只有合金的三分之一，最关键的是，它可塑性强，本身带有独特的、天然的肌理和温润的触感。”

　　她顿了顿，迎上沈珑审视的目光，继续说道：

　　“如果我们放弃追求极致的‘科技金属感’，转而利用这种材料的特性，将核心展区设计成一个更具温度、更贴近自然的‘生长之境’呢？AR技术可以作为辅助，用来讲述这种材料背后的环保故事，或者展示其‘从废弃物到艺术品’的蜕变过程，让技术为内容和情感服务，而不是让内容去迁就技术。”

　　她拿起笔，在旁边的空白处快速勾勒了几笔，一个以那种再生材料构成的、充满有机形态和生命力的展区雏形跃然纸上，与之前冷硬的金属风格截然不同。

　　“这种材料目前还比较小众，供应商库存充足，而且，”她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我之前联系过他们，对方听说我们是清北大学‘未来之境’项目组，表示非常愿意合作，可以提供样品并且保证一周内交货。”

　　她说完，会议室里再次陷入寂静。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上次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完全不同。

　　这是一种被全新可能性冲击后的、带着震惊与思索的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角落里的女孩，看着她笔记本上那些详尽的数据、清晰的图示，以及那个充满灵气的草图。

　　她不仅提出了一个解决材料危机的替代方案，更重要的是，她将这个材料危机，巧妙地转化为了一个设计上的转机。

　　一个可能打破现有僵局，让项目真正拥有“灵魂”和“独特性”的转机！

　　李薇和王哲看着那草图，眼神复杂，有震惊，有难以置信，也有一丝被比下去后的黯然。

　　沈珑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秦宜柠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看着她因为专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看着她手中那本看似普通、却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旧笔记本。

　　这一次，他无法再轻易地用“认清你的位置”来打断和否定。

　　因为，在这个项目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是这个他一直刻意忽略、压制的“野草”，带来了唯一的一线生机。

　　那株野草，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时，于悬崖峭壁的缝隙里，顽强地探出了头，指向了一条或许能够通向光明的、意想不到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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