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不言

作者:竹鸣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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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人间灯火


      数日后,县衙公开审案。

      公堂外挤满了百姓,崔子玉高坐堂上,惊堂木一拍,喧嚣立止,审讯过程枯燥而压抑,一桩桩罪行被宣读,一件件证物被呈上,一个个囚犯被带上来,又带下去,哭声、喊冤声、认罪声交织。

      村长及几名骨干被判斩立决,秋后问斩。其余参与作恶者,依情节轻重,或流放,或徒刑,或杖责。

      轮到上官公子时,堂下一片寂静。

      崔子玉宣读罪状:「……助纣为虐,管理账目,纵容恶行,罪证确凿。按律当斩。然念其初非本恶,受制于人,且有悔过之辞,姑从轻发落——流放岭南三千里,遇赦不赦。」

      上官公子跪在堂下,听到判决,身体一颤,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衙役将他拖下去时,他终于抬起眼,望向堂外那片青天,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有眼尖的百姓看见,低声议论:「他在说……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早干什么去了……」

      崔子玉退堂后,回到后衙,师爷跟进来,低声道:「明府,周别驾又来信了。」

      崔子玉接过信,展开。信中,周文渊除肯定他此次办案果决外,亦提及自己已按下州内若干为桃源村案说情的关说之声,随后才笔锋一转,提了一句:「……闻朝中有风议,赞滏阳崔令刚正能任。王御史亦曾问及。」

      那位王御史向来不问琐事,能让他问及,说明此案已引起朝中某些人的注意。这既是好事,也是压力。

      「明府,」师爷小心道,「接下来,县衙是否该将重心放回日常政务?秋税在即,水利也要修整……」

      「自然。」崔子玉点头,「桃源村一案已结,该回归正轨了。」

      —

      叶竹鸣斜倚在后院的竹椅中,接过蔺君墨递来的一叠抄录纸页。

      蔺君墨无意间瞧见竹椅旁小几上摊开的另一份简笺——那是关于新任县令崔子玉背景的密报:清河崔氏远支。与朝中御史王砚之有姻亲之谊,师承渊源。与魏玄成、贾景真等少壮派素有往来。上任滏阳,似有深意。

      他收回目光,见叶竹鸣正专注翻看着手头纸页。

      「……今日与婉儿同游北郊,她于溪边撷花,笑靥如花……」

      「……落榜矣。婉儿不弃,反温言宽慰。吾愧对她……」

      「……墨香斋受辱,恨!恨!恨!……」

      「……赌坊输尽最后钱钞,婉儿典当玉簪……吾非人哉……」

      「……婉儿被……吾无能!无能!!」

      最后一页,只反复写着同一句话:「婉儿,对不起。婉儿,对不起。婉儿,对不起。」

      叶竹鸣合上纸页,许久未言。

      「阁主,」蔺君墨立在旁侧,终究没忍住,「您何必要看这个?这人渣满纸鬼话,不过是想让自己好过些。」

      「是想让自己好过些,」叶竹鸣将纸页搁在膝上,「可你看这一段——『彼等不通文墨,视吾为先生,敬之畏之。吾虽鄙其粗俗,然在此地,吾终觉尚有可用之处,非全然废物。』」

      他抬眼看向蔺君墨:「人堕落,往往从自我欺骗开始。他需要说服自己,留在这里不是同流合污,而是‘不得已’,甚至是‘被需要’。这种自我欺骗,一旦开始,便会层层加码,直至回不了头。」

      蔺君墨怔了怔,若有所思。

      叶竹鸣将抄录的纸页叠好,收入一个信封,递还给他:「明日送去邻县,交给柳夫人。」

      「给柳夫人?」蔺君墨愕然,「这……这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

      「是让她看清楚。」叶竹鸣淡淡道:「看清她女儿当初爱上的是个怎样的人,看清那人是如何一步一步把自己走丢的。痛要痛得明白,恨也要恨得确切。否则,她余生都会困在‘为什么’里。」

      他略微一顿:「就当是……天道阁的售后吧。」

      蔺君墨双手接过信封,肃然颔首:「我明白了。」

      —

      秋日的夕阳把回春堂后院晒得暖烘烘的,石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一锅粥还冒着热气,南宫花芷端出一盘刚蒸好的炊饼。

      「开饭啦。」她柔声招呼。

      众人陆续围过来,叶昭先给叶竹鸣盛粥,再盛给宋安青,最后才给自己。神司北已经抓起一块炊饼咬了一大口,含糊道:「花芷姐的炊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少拍马屁。」蔺君墨笑着拍他后背,「小心噎着。」

      宋安青小口喝着粥,忽然问:「桃源村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叶竹鸣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崔明府下令,所有孩子单独安置,由衙门雇人照看教习。年纪大些、坏习惯改不过来的,恐怕没辙。年纪小的,说不定还有救。」

      「那个叫小草的小姑娘呢?」沈霜林问道。

      「也在里头。」南宫花芷轻声道,「我前日去旧驿馆送药时,远远瞧见一眼。她缩在角落,不跟其他孩子玩,看着还是怯生生的。」

      蔺君墨摇头:「那么小的年纪,就见过那些脏事,听说还帮着害过人……真不知道该骂她还是可怜她。」

      「骂她干啥?」叶黎忽然开口,「她生在那儿,长在那儿,眼里看的、耳朵听的,就是那些。没人教她对错,她怎么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难得说完这么多字后,继续闷头吃饭。

      宋安青想了想,点头:「黎哥说得对。就像我小时候……若没遇见阁主,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神司北一把搂住他肩膀:「你现在可牛了!会看病会配药,还能陪我过招!」

      「那叫过招吗?那叫单方面挨打……」宋安青嘟囔,却忍不住笑了。

      气氛轻松了些。叶昭开口:「上官公子判了流放岭南。」

      「岭南啊……」蔺君墨咂咂嘴,「那地方又湿又热,听说瘴气重得很。他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去了怕是活不过三年。」

      「崔明府说,让他活着赎罪。」宋安青小声道,「可是……赎罪有什么用呢?赵小姐又不会好起来。」

      叶竹鸣放下筷子,看向他:「赎罪不是为了被原谅,安青。有时候,赎罪就是让做错事的人,以后每一天都记得自己干过什么。」

      宋安青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那些救出来的姑娘呢?」

      「想回家的,官府给路费。没家或不想回的,暂时安置在旧驿馆。」南宫花芷轻声道,「玉瑶说,有几个伤得重的,身子怕是……很难好全了。」

      叶昭握着茶杯,冷冷道:「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

      众人都沉默了。确实,比起后山沟里那些白骨,能活着被救出来,已是万幸。

      蔺君墨这时候接话:「柳夫人那儿,手记我送过去了。」

      大家都看向他。

      「她看了,哭了,然后烧了。」蔺君墨说,「她说,她女儿往后过日子,不用留着那些东西。烧干净了,才能往前走。」

      南宫花芷轻轻叹了口气:「柳夫人……很坚强。」

      「为母则强。」叶竹鸣道,「就像那个亲手捂死儿子的妇人。」

      众人又沉默了。那妇人后来在堂上不发一言,认了杀子之罪,被判了徒刑。

      「那个疯了的女人呢?」沈霜林问。

      这时唐玉瑶才忙完前堂的事过来,一边坐下一边说:「她时好时坏。明白的时候,会默默帮着照顾别的女子;糊涂的时候,就对着空气念叨『报仇』。」她顿了顿,眼神复杂,「这心病,怕是治不好了。」

      她拿起筷子,又想起一事,补了一句:「至于那个杀孩子的娘……衙门查旧档时发现,她原也是早年被拐进村的。我跟她说过两句话,她说那孩子是她被糟蹋后生下的,从小就学他爹那套,张口就骂她『贱货』。」

      唐玉瑶声音渐低:「她说……女人为啥非得在乎一个『不是自己想生的孩子』。」

      暮色渐浓,院中点起了灯。众人收拾碗筷,神司北自觉地去洗碗,沈霜林帮着擦拭桌子,宋安青整理药柜,叶黎则去检查院门是否关好。

      叶昭坐在廊下,望着夜空中的星子。叶竹鸣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杯热茶。

      「师父,」叶昭接过热茶,低声道,「我在想……若当年你没捡到我,我会不会也变成桃源村里那样的人?或者……变成那些被害的女子?」

      叶竹鸣看她一眼,半开玩笑道:「没捡到?那你可能早就死在那个雪谷里了,连‘变成什么样’的机会都没有。」

      叶昭一怔,抬头看他。

      他在她身边坐下,望着院中灯火:「记得你刚跟着我那一年吗?那时只有你和小安青那会儿,我有次接了个探查边贸的活儿,路远,原说三日来回。」

      他拿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路上遇到点意外,耽搁了两日。等我赶回租住的那处小院,推开门,看见灶冷着,米缸见了底。你抱着发烧说胡话的安青,缩在炕角,手里还攥着把劈柴的短刀。」

      叶昭对那段记忆其实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当时又饿又怕,宋安青烧得滚烫,她只能一遍遍用冷水给他擦身,盯着那扇门,心里想着师父若再不回来……

      「你看见我,也没哭没闹,」叶竹鸣继续道,「就把刀放下,跟我说:『安青发热,米没了,我试着去赊,店家不肯。』」

      他喝了口茶:「那时我想,这孩子倒是稳得住。后来才琢磨过来,你不是稳得住,是根本不敢慌。因为慌了,更小的那个就没人管了。」

      晚风拂过,带起几片早凋的落叶。叶昭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热气氤氲了她的眼。

      他放下茶杯,看向叶昭:「所以,你不会变成桃源村的人。因为你见过真正的恶是什么样子,知道失去庇护、任人宰割的滋味。你也更不会变成那些被害的女子——」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叶昭的肩膀。

      「因为从你在尸堆里睁开眼,抓住我衣角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会走一条不同的路。」

      叶竹鸣收回手,语气悠悠:「这条路上,你会拿起剑,去护着更弱的人,就像当年王校尉护着你,就像……后来你护着安青,护着花芷他们一样。」

      他望向院子里正为下次谁洗碗而小声争执的神司北和蔺君墨,看着安静整理药草的南宫花芷,目光扫过每一个身影。

      「这不是因为我捡了你,」叶竹鸣最后轻声道,「是因为你骨子里,本就是这种人。而我,只是恰好路过,给了你一把能站稳的剑而已。」

      叶昭握紧了温热的茶杯,许久,重重「嗯」了一声。

      师父说得对,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脊梁。

      就像师父自己——哪怕满身血仇,哪怕行走在灰色边缘,他建立的天道阁,依然守着‘有所不为’的底线。

      这世道险恶,人心难测。但总有些人,有些地方,能让飘萍般的生命找到扎根的土壤。

      而她很庆幸,十二岁那年的风雪中,有人背起了她。

      更庆幸的是,那个背起她的人,教会她的不是仇恨与杀戮,而是在黑暗里如何守住心里那一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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