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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云楼
苏过云将温映带去了客栈好生洗漱一番。
“你今日不用回家吗?”温映擦着头发,“我见外面还在下雨,你家人会担心的。”
“我们家都是痴人,不是书痴就是商痴,父亲在过云楼待的时间是按月算的,母亲去外面经商,一去就是半年。”
苏过云斟上两杯云雾茶,“有一次啊,我去太华山玩了两个月,回来后,感觉没人发现我出去了。没人管我,你说好笑不好笑。”
温映万万没想到她竟与这个娇小姐同病相怜,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可能孤独的人都有吸引同类人的特质。我看出来了,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苏过云喝下一口茶,“不过这和田白玉价值不菲,然而你全身上下也就这么一件价值不菲的东西,很难让我不怀疑啊。”
“我母亲说这是生母送我的东西,我想去西北找她。”温映轻抚玉佩。
“然后呢,去质问她为什么要把你送人吗?”
“不是,就是去看看,看看她生活的地方,看看她好不好。”温映想起身体羸弱的荀语,“其实我母亲对我也很好,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孝顺她。”
“你刚刚不会是想去当这个玉佩吧!”苏过云一拍桌案,“这样吧,我就租这个玉佩一年,你陪我去西北,听说那里有最甜的瓜,最美的人,最烈的酒,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黄沙戈壁雪山草原湖泊我都没见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
“走吧走吧,我们明天就出发,路费都包在我身上。哈哈,不知道这次我父母发现得了吗。”苏过云原地蹦跳。
“那明天出发前,我们去看看过云楼吧。落雁烟波渺,过云藏书富。登楼观湖读书,确实不错。”
“你可别像我父亲一样,进去就不出来了。那我就自己去西北了,哈哈哈。”
两人躺在一起,沉浸在对美景的无限憧憬中。
窗外却是狂风呼啸,雷声轰鸣,闪电烁烁,倾盆大雨。
夜半,有人在疯狂拍房门,“客官啊,客官啊,快起来转移,一楼已经被淹了,晚了就走不了了。”
温映和苏过云被惊闹声吵醒,急忙穿上衣服,打伞出去。
到了一楼,水漫进来,已经到了脚踝位置,不仅是客栈,街上也是汪洋,看情况是回不了家了,苏过云当即带着温映去了地势较高的城隍庙。
一路行去,家家户户门房大开,都在往外搬着东西。
温映还没真实见过此种场景,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闷头跟着苏过云的牵引,到了城隍庙,看到抱头痛哭的人群,心里涌上一丝难过。
“陶德居被淹了……”
“私塾被淹了……”
“这里会不会被淹啊……”
恐慌在人群中蔓延。
苏过云听到这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陶德居地势较高,若说是内涝,不会先淹这个地方。”她抓住温映的手略微用力,“除非,秦堤溃了……秦堤溃了,第一个遭殃的是过云楼。”
温映不知道怎么安慰苏过云,她刚来夏阳,对于这里的地势没什么认知,只能踮起脚去擦苏过云的泪。但是突然晕眩上头,她直直栽进苏过云的怀里。
等温映醒过来时,朦胧中看到苏过云身边已经围了几个人,气氛压抑。
“小姐,今天我刚换班出门,就见洪水夺堤而出,一泄而下,过云楼塌了……小姐……呜呜呜……书都被淹了……”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跪坐在地哭得一塌糊涂。
“我爹呢?”苏过云握紧了拳头。
“昨天夫人刚回来,去过云楼找老爷,他们都在……”老年人颤抖说道,“他们……”
“可是官府并未通知转移,每日堤上巡查都会有通报,为什么这次没有?”苏过云低着头,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道啊,我今日还和巡堤的人打过招呼。”
苏过云不说话,无声哭泣。自己前日还和父亲闹别扭,偷偷拿走他一台歙砚;昨日母亲回来,她不曾去正式去迎,半年前母亲走时,她也不曾去送。
她的父母勤劳善良,造福一方,灾难来得猝不及防,他们绚烂的人生就此戛然而止,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苏过云挣扎起身,两行清泪如玉珠般跌落。
温映察觉脸上湿润,才觉知自己枕在苏过云的膝上,她忙起身拉住苏过云,费力说道:“别去,外面雨太大,你也会被冲走的。”
苏过云不理会,带着人,头也不回往雨里冲去。
温映忙使出全力去追她,大喊:“这事不寻常,你别去送死。”却只湮没在风声雨声雷电声里。
苏过云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温映垂着头,回到庙里。头昏昏沉沉,她靠着柱子迷迷糊糊,仿佛自己飘在半空中看着睡着的自己。
第二天清晨,雨势已变小,温映睁眼,发现苏过云靠在一旁,双目无神,满面憔悴,失魂落魄,和初次见面时的少女判若两人,从天真烂漫到形容枯槁,竟只过了一夜而已。
“怎么样了?”温映声音嘶哑。
“全没了。”回答的人也是气若游丝。
“官府怎么说?”
苏过云递过来一张告示,三列大字:监水官测算有误,未开闸泄洪,致堤坝隐裂。
温映拿着告示沉默良久。
“我不信。”苏过云的声音不稳。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温映将告示紧紧攥在手里。
“不知道。” 苏过云以手捂脸开始低声哭泣,“有家的都回家了。”
“我看你先别回苏家。”温映小声劝道。
“苏家……苏家……”苏过云呢喃着,然后抱着膝盖放声大哭,“我没有家了……呜呜……”
温映默默移过去,环住她,轻轻拍她的肩膀,两人就这样依偎在一起,过了许久。
等苏过云哭得一抽一抽逐渐缓过来,她才觉察出温映的不对劲。只见温映满面通红,高热异常。
“你是不是病了?”苏过云摸着温映的额头,再贴贴自己的,“你发烧了。”
温映笑笑,干裂的唇上扯出一个血口,她抿了抿,觉出一丝甘甜。
苏过云忙站起来,“我去给你抓药。”
温映递出白玉,“带这个去,当了吧。”
苏过云忙把白玉塞回去,“我娘在钱庄里有给我存,我去取就行。”
温映没有收回,她看着苏过云远去的背影,笑着流了泪。
朦胧中眼前横过来一只手,手腕干瘦,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喝吧。”说话的是端着碗的男孩,身上挂着的单衣缝缝补补,脚上的鞋在破的边缘挣扎。
男孩估计温映也没什么力气来接,直接把碗端到她嘴边灌了下去。
温映呆住,差点被呛到,她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喝水进食,一时间似枯木雨水,也不觉得这碗姑且称作是水的东西有什么异常。
一番动作后她发了汗,靠在柱子上默默看着蹲着的男孩。
“呵,你可真是奇怪。”男孩转着手里的碗,“强给你喝你也不生气。”
“你叫什么?”温映苦笑看着她。
“沈慈。”男孩背过身去拨弄火堆。
“你和你的名字一点儿都不像。”温映打起精神来和他说话,“一脸凶相。”
“都快要死了的人了,怎么还骂人呢。”沈慈自火堆里拿出他戳火的木棍,指向温映,红亮的火星在空中划过弧线,转瞬即灭。
温映被他逗笑,笑时牵动了喉咙,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活该。”沈慈也笑笑,“我爹取的。他希望我好好跟他学医,成个慈心仁术的好大夫。但我不听,总和他对着干,天天在外面混。”
“令尊想法不错。”
“他上个月去山上给一个产妇接生,天黑下山失足摔死了。”沈慈的手依旧耍着木棍转圈圈,只是肩膀在微微颤抖,“这想法不行,好人没什么好报。”
“节哀。”
“你就和他一样傻。”
“?”
“我跟你赌,那姑娘不会回来了。”沈慈背过身去继续拨弄火堆,“我家医馆倒贴钱的,没能付药费的总说下次一定给,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人总是这么自私,这个时候,大难临头各自飞,保命要紧。”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呵,这里是风水宝地,爷爱在哪在哪,你管得着吗?”
“……”
两人靠着火堆闲谈,倒是不曾再提及苏过云。等待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倒不如最开始就不带期望,不被行动者左右,这样最好。
今日城中雨势渐小,除低洼地积水,高处积水已退去,淤泥尽显,随处散着不知从哪家冲出来的东西。
苏过云出了城隍庙便向钱庄奔去,钱庄门口围了一队人,且是她熟悉的曲家人。曲家产业众多,觊觎苏家印坊已久,平日素来和苏家不合,她连忙往旁边柱子躲去。
等人离开后,苏过云准备进去,却被人拉住。
“小姐,别去了。他们就是在等你。”昨天同她一起回家的老大爷拦住了她,塞给了她一袋银钱,“曲家这杀千刀的,今日还来我家找你呢。他们肯定还去找了别人,威逼利诱,说不定就会供出你的,你还是快离开吧。别回城隍庙了。”
苏过云昨日冷静下来,便觉此事有猫腻,她推辞道:“圆伯,这我不能收,我得查清楚。”
“小姐,你要从长远看啊,苏吴两家几代单传,老爷夫人就小姐一个女儿,两家就小姐一个后人,小姐一定要担起责任,重振江州苏吴名声啊。这几百年的传承不能说断就断。”圆伯焦急地说。
苏过云还想说什么,却被圆伯急速拉走,往一家绸缎庄走去,圆伯让老板带她从后门离开。
她走到后门时觉得不对劲,回过来找圆伯,掩在布后只看到圆伯被两个人盘问,她赶紧转身离去,原是有人布下天罗地网不遗余力在找她。
心中惊慌顿生,乔庄打扮了一番,苏过云从后门溜走,向左是当铺,向右是城门。
起先她往左走了两步,顿住。
父母去得蹊跷,必得要查清楚这个案子,可是自己有什么呢,无权无势,无叔伯可依;苏吴两家江州世家几代单传,父亲对自己寄予厚望,为她取名过云,希望她能传家之德。
查案和苏家,这千金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她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收回脚,转而向城门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君子当言而有信,宁以义死,不苟幸生【1】,这是前些日子父亲对她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字字珠玑。
苏过云在这里来回踱步,最后蹲下,抛了玉佩,阴面走左去当铺,阳面走右出城门。
玉佩腾空落地,精致的莲花绽放,是阳面。
她捡起来,准备向城门走去,脚下却像绑了千斤重的大石头。
心里有小人在说,踏出这一步,永远没有回头路。
脑中一会儿是父母身影,一会儿又是庙中之水的面容。
过云,终是过眼烟云。
挣扎片刻,苏过云头也不回向当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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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纵囚论》欧阳修
抱抱过云宝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