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铃

　　赵栎后知后觉的松开手，在一边站了会儿，冷冷清清的也不说话。见他这样，陶苓也不敢言语，只能呆呆的看风吹拂他的长发。

　　“吓着你了吧？”赵栎问。

　　陶苓摇摇头，赵栎道：“真是对不住。”

　　他有什么对不住她的？赵栎接着道：“让你见到这一幕真是难堪。”他说：“你没有想到千尊万贵的王爷也会遭遇这种事情吧？”

　　“她要打的是我。”陶苓诚恳的说：“王爷这是误伤。”

　　赵栎这才想起来，用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伤口，低声道：“回去吧。”

　　两人一路无言。

　　回宫的时候纪韵问起在后苑发生的事，陶苓将路遇安才人的事情告知了她，纪韵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会儿，自己一人出了保宁殿。

　　陶苓询问庄姑姑纪娘娘会去哪里，庄姑姑只管收拾桌子，收拾完了努努嘴：“想知道么？还得自己去看。”陶苓哪有这个胆子，讪笑着想要打消这个念头，庄姑姑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微微笑道：“唉哟，快下雨了，不知娘娘带伞没有？”

　　伞。

　　陶苓是个聪明的人，当即便去找了把伞，偷偷跟在纪韵身后。

　　纪娘娘出了保宁殿，一路往南面走，走到福宁殿方停住脚步。

　　福宁殿是陛下的居所。

　　陶苓心中有了算计。她将安才人对福王爷有意的事情告诉了纪韵。这可是个难得的消息，纪韵得知这消息，必然会告诉自己最亲近的人。现在看来，纪韵投靠的果然是皇帝陛下。

　　六皇子与她说那么多话，无非是暗示她纪韵曾经伙同宜贵妃一起暗害过她母亲，以后很可能也会害她。可她在纪韵身边呆了这么久，见到的却不是这么个情形。

　　纪韵委身宜贵妃，可能处于害怕，也可能出于对宜贵妃对权势的贪恋，但是她心里面对宜贵妃却并不亲近，甚至在刻意的疏远她。

　　现在看来，她心中第一信任的还是陛下。

　　陶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慢悠悠的回宫，却见一个保宁殿的洒扫宫女急急的走了来，见了她行礼道：“姑姑，庄姑姑让奴婢来请您，说是东宫的人来请姑姑过去。”

　　东宫？殿下终于想起她了？陶苓打发了那个小丫头，一步不停地赶到东宫，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偏殿里，赵栎与赵昔坐在榻子的两旁，见她进屋，赵栎起身笑道：“三哥与我等你好久了。”

　　陶苓看向赵昔，他穿着玄色织金暗纹袍，黑发用玉簪束起，松松地散在身后。黑眸幽深，抬头看人的时候，有泉水在耳边淙淙流过。

　　屋中点着灯，明亮的灯烛映照下，陶苓看到了自己盈润的鼻尖，不知为何就红了脸。

　　“你今儿同我说的话我说给三哥听了，他还是希望你能出宫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可以走。”赵栎说：“你以为如何呢？”

　　“我想留下。”陶苓说。

　　赵昔瞧她：“仁明殿那边正因为安相被斥责一事生气，你留下只会给纪婉仪带来麻烦。”

　　“只要娘娘没有开口让我离开，我便不会走。”陶苓直视着赵昔。

　　赵昔有些不耐的转过了头，赵栎道：“纪娘娘是不会放你走的。如今朝廷正在重新安排军队的营制，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

　　“那我更不能走了。”陶苓说：“我现在离开这里，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你在这更没有用。”赵昔冷冷的开口，下颚紧绷：“难道上次在仁明殿前罚跪的事没有教会你什么？你在这里只会被利用，被耍弄，最后被无情的抛弃！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娘娘同我讲，殿下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做的还不如我。”陶苓没有生气，反倒是笑着看着赵昔。

　　“我？”赵昔被她气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起了风，吹在窗户上砰砰作响。顺手打开窗户，风在一瞬间灌了进来，吹起了他乌黑的长发。

　　赵栎也颇有些哭笑不得，除了赵昔，他还未见过这样犟的人，即使生死摆在眼前也不改变她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缓了缓道：“苓儿，三哥也是为了你好，你的性情…实在是不适合在宫中呆下去，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趁我还能帮你。”赵昔在远处说道。

　　“太子殿下能在这里活下去，那我也能。”陶苓道。

　　赵栎扶额。

　　屋子一时静谧下来，只剩下远处呜呜的风声，这场大风穿过北方高耸的城墙，穿过辽阔的平原，穿过湖泊，一路飞扬，落到了赵昔的肩头。

　　轻轻地抚摸着他。

　　陶苓面不改色，俯身行礼道：“两位爷若是没有别的事情吩咐，奴婢就先离开了。”

　　赵栎望向赵昔：“三哥…”

　　赵昔回转身，一步步地向陶苓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道：“从前的那些日子，我是走过来了，可是你知道那些年，我经历过什么吗？”

　　他还是想劝她。陶苓淡淡道：“不论是什么，这是奴婢自己的抉择。”

　　赵昔盯住她，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手骨节修长，却瘠薄的可怜，扼的她骨头生疼。

　　他强迫她抬眼看向他，陶苓没有反抗。她的皮肤很干净，眼神澄清，就那样安静的望着他。

　　这反而更让赵昔生气。

　　他的右手从她的眼角开始，慢慢滑到她的唇边。赵昔的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你在这里呆久了，这张脸上的快乐、愤怒、悲伤、冲动，就会像你这张面皮一样，慢慢从你脸上消失，最后，你会像我一样。”

　　他的眼睛中突然涌现出特别悲伤的情绪，纯黑如水般的眼眸，忽而有了潮水的涌动，他轻轻地说：“只剩下这张麻木如傀儡般的面孔，我躲在后头，如死一般的看着周围四时变幻。”

　　说完这些话，他猛地收回了手，他的手指头很凉，寒意侵入了陶苓的骨缝里，却又被什么东西点燃，火苗初始幽微，慢慢地，像燃着的油脂一般，四散开来，不可阻挡。

　　赵昔低着头，他的面色惨白，陶苓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跳着，微弱却热烈，从头到脚，热意弥漫。

　　她倏地低下头去，声音却有些颤抖：“奴婢不知道殿下遇到过什么样的事，见殿下为之痛苦，奴婢心有不忍。可是奴婢不会因为痛苦就忘记，那年的事情，希望殿下可以告诉我。”

　　她的眼睛晶莹有泪，眼圈红红的看着赵昔：“殿下可以答应我吗？”

　　赵昔转过了头。

　　他重又回榻上坐下，赵栎担忧的看向他：“三哥，要不我去拜见纪娘娘？若是纪娘娘开口，她便只能离开了。”

　　赵昔的心情已经平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的，淡淡道：“她既然想留在这里，那就给她一个机会。”

　　“朝廷上在组建禁军，这你是知道的。”赵昔道，他笑吟吟的，猫腻十足：“我要你替我找到仁明殿安插在禁军中的将领名单。”

　　他偏过头：“你该不会拒绝吧？”

　　“三哥…”赵栎担忧的目光又投向了陶苓：“这件事想来是不成的，她的手脚你也知道，太容易被人察觉了。上次的事情还好，这次若再暴露，怕母妃不会容她。”

　　听到这话，赵昔的目光蓦然凌厉，直直的看向陶苓：“她若连这个准备也没有，又凭什么同我谈条件？”

　　赵栎噎住了，看向陶苓：“你可要想好了。”

　　“我答应了。”陶苓说。

　　“我只给你三天期限。”赵昔道：“三天之内你不能把名单交给我，就乖乖的回你的绣房去，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陶苓心中的火又被他勾起来了。

　　“若我拿得到，三天之后，请殿下遵守自己的承诺，将壬午那年的案卷交给我。”

　　“好。我答应你。”赵昔道。

　　陶苓转身而出，在门口的时候遇到了魏因，魏因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掀开门口的帘子进去了。

　　天色已大黑了。

　　赵昔的胸口带着明显的起伏，赵栎小心翼翼地在一旁陪着，一声也不敢发。

　　魏因伏着身子走近来，走到赵昔身旁，抬手轻敲，两下不到，赵昔冷声道：“滚出去。”

　　魏因脸上的温意逝去，小巧的脸上满是委屈，上前福身道：“爷何必因为那种人动气呢？白白伤了自己的身子，若是爷不忍心，怕脏了手，就由奴才来，一切定然妥当。”

　　啪的一声，赵昔摔了身旁案子上的杯子，赵栎起身斥道：“狗奴才！还不滚出去。”

　　魏因脸上溅上了水珠，越发衬的他五官明秀，他的声音带上了些许哽咽：“爷…”

　　赵昔抬起眼来，他的眼神带着锋芒，锐利逼人，魏因嘴边的话声声的咽了回去，泪眼蒙蒙的出门去了。

　　很快就有人进来清理了地上的残渣，赵昔有些累了，依到榻子上假寐。赵栎不敢说话，只觉得殿中压抑，比仁明殿还让人心头不安。

　　“几年了？”赵昔问。

　　赵栎垂下眼睛：“五年了。”

　　“韶华易逝。”他道：“可我毎每闭上眼睛，想起来的还是那日在慈元殿中的情景。”

　　“你说母亲…会不会怪我？”

　　赵栎手心一抖，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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