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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白
五月阳光灼人。
罗栀今日来了兴致,想出宫看看女学建的进度怎么样了,于是约了秦昭出宫,
工地上尘土飞扬,木料砖石堆积,工匠们吆喝着劳作,一片繁忙景象。
罗栀今日特意换了身简便的常服,头发也只用一根玉簪绾起,并不扎眼。为了方便还让栖月陪着,毕竟她在民间多一点,有什么事也好她帮忙来办,不至于引人注目。
于是罗栀在秦昭和几名侍卫的陪同下,一同来看女学的修建进展。
“殿下请看,”秦昭引着她往前走。
“这边是将来授课的讲堂,按您的要求,窗棂开得又高又大,保证明亮。那边是藏书楼的地基,已夯得结实了。学生寝舍在后院,都是两人一间,既节省地方,也便于照应……”
她介绍得仔细,罗栀听得也认真,不时点头。
看着眼前这片从无到有、渐渐成型的建筑,她心中升起一股难得的踏实和期待。这是她新政的重要一环,是无数女子未来的希望所在。
“用料都核查过了吗?”
罗栀走到一根刚刚立起的廊柱旁,伸手拍了拍粗壮的木头,“这些梁柱,关乎安全,丝毫马虎不得。”
秦昭忙道:“殿下放心,所有木料都是工部采买,有专门的匠作监验看过,记录在册的。”
罗栀点点头,正要再往前走几步,去看看后院的水井打得如何了,异变陡生!
就在她头顶上方,一根看似牢固的横梁,突然发出令人窒息的“嘎吱”声!紧接着,固定一端的榫卯处木屑簌簌落下,那根碗口粗的横梁,竟直直地朝着罗栀站立的位置砸了下来!
“殿下小心——!”
“护驾——!”
惊呼声、怒吼声几乎同时响起。变故来得太快,罗栀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道带着她猛地向旁边扑倒!
天旋地转间,她被人紧紧护在怀里,鼻尖撞上坚硬的胸膛,弥漫开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气息。耳边是“轰隆”一声巨响,重物落地,尘土漫天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栖月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
罗栀被尘土呛得咳嗽了几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被商玦牢牢圈在怀中,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肩膀和腰背,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护住。
而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那根沉重的横梁砸在地上,一端碎裂,木屑迸溅。
差一点……就差一点……
罗栀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起。
“商玦?你……”她抬头想看他,却感觉到搂着她的手臂肌肉紧绷得发硬,甚至……在微微颤抖。
“别动。”商玦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
罗栀这才察觉不对,猛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定睛一看,心顿时揪紧了!
只见商玦的右臂衣袖,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处隐隐渗出血迹。
是他方才为了护着她扑倒,右臂撞在了旁边堆放的硬木料上,又被飞溅的木屑划伤!
“你受伤了!”罗栀急道,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伸手就去拉他的胳膊,“快让本宫看看!”
“皮外伤,不碍事。”
商玦却避开了她的手,脸色有些苍白,眉头紧蹙,但语气依旧平淡,“殿下没事就好。”
这时,侍卫们已经围了上来,将现场控制住。秦昭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臣……臣督导不力,致使殿下身陷险境,险酿大祸!臣……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罗栀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秦昭,又看了看那根断裂的横梁,眼中寒意凝聚。
她走上前,蹲下身,捡起一块断裂处的木料,仔细看了看断面。
木质疏松,纹路粗糙,甚至有虫蛀的痕迹。这绝不是合格的建筑用料!
“秦昭,”她声音冷了下来,“这怎么回事?”
秦昭抬头,看着罗栀手中那块劣质木料,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这……这不可能!料单和验看记录,臣都亲自核对过,明明是上好的杉木……”
“料单是料单,实际是实际。”罗栀站起身,将那块废料扔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
“恐怕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以次充好。你底下的人,在诓骗你。”
她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工部小吏和工地管事,那些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殿下,”秦昭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地,“是臣失察,是臣无能!臣愿领一切责罚!请殿下……革去臣翰林院编修之职,以儆效尤!”
她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监管疏忽,往大了说,若是公主今日真有损伤,她万死难赎。唯有自请重罚,或许还能保住女学的名声和殿下的清誉。
罗栀看着她伏地请罪的单薄身影,眼中神色复杂。秦昭的才干和尽心,她是知道的。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但现在,还不是深究的时候。
“秦昭,你先起来。”罗栀开口,语气缓和了些。
“此事本宫自有计较。女学修建暂停三日,所有已用木料,全部重新查验!秦昭,你配合内廷侍卫,给本宫彻查到底!凡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者,无论是谁,一律拿下,严惩不贷!”
“臣遵旨!”秦昭声音哽咽,知道公主这是还愿意给她机会。
罗栀又看向商玦还在渗血的胳膊,眉头紧锁,心中一阵揪痛。
“商尚书受伤,先随本宫回宫诊治。栖月,传太医到千华宫偏殿候着。”
……
千华宫偏殿,药香弥漫。
沈太医为商玦清洗了伤口,上了金疮药,又用干净的细布包扎好,叮嘱了几句。
“伤口不深,但需静养,勿要沾水,按时换药。”
“多谢沈太医。我送您。”玉璇道。
一时殿内只剩下罗栀和商玦两人。栖月玉璇都守在外面,将空间留给他们。
罗栀亲自端了温水过来,浸湿了帕子,走到商玦身边:“手。”
商玦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没动。
“本宫让你伸手。”罗栀语气硬了些,但眼神里藏不住担忧。
“太医方才包扎得匆忙,旁边还有血迹没擦干净。”
商玦这才慢慢抬起受伤的右臂,搁在旁边的矮几上。
罗栀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坐下,小心翼翼地解开刚缠好的细布边缘,用温热的湿帕子,一点一点擦拭伤口周围干涸的血迹和沾染的灰尘。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生怕弄疼了他。
阳光从窗格斜射进来,落在她低垂的眉眼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柔软的金光。
她靠得很近,商玦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仿佛雨后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殿内安神的苏合香,有种奇异的宁静感。
手臂上传来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和帕子温热的湿意。那伤口其实并不太疼,但此刻被她这般对待,却仿佛生出一种细密的、酥麻的痒,一直蔓延到心底。
殿内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今日……多谢你了。”罗栀忽然低声开口,手上动作没停,“若不是你反应快,本宫现在恐怕……”
“殿下不必言谢。”商玦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保护殿下,是为臣的本分。”
“本分?”罗栀擦干净最后一点污迹,重新为他涂上一点药膏,动作轻柔,“商尚书的本分,是打理户部钱粮,不是给本宫当肉盾。”
“那殿下以为是什么?”商玦忽然问,目光紧紧锁着她。
罗栀涂药的手一顿。她没抬头,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本宫……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知道?”商玦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逼问的意味。
罗栀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将药膏收好,拿过新的细布,开始为他重新包扎。
她想用动作来掩饰慌乱,可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缠绕细布时,竟微微发抖。
商玦忽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忙碌的右手手腕!
他的手掌温热,带着练笔和握算筹留下的薄茧,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
罗栀浑身一僵,抬起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着她不敢看懂的复杂情绪。
“商玦,你放手。”她试图抽回手,声音有些不稳。
“朝宁。”
商玦却握得更紧,他的目光像是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
他突然叫她的名讳,让她心中一惊。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他的问题如此直白,如此锐利,一下子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
罗栀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慌乱倒影的眼睛,看着他苍白却执拗的脸,还有那包裹着细布、因用力而隐隐又渗出血迹的伤臂。
无数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冲垮了堤防——有感动,有后怕,有依赖,有心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恐惧。
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回应你……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些脆弱的波澜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
“商玦,”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本宫现在,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管什么儿女情长,风花雪月。”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晰:“你知道的,在这朝堂之上,太后虎视眈眈,群臣各怀心思;女学初建,就有人敢在木料上动手脚,想要本宫的命;怀禹年幼,学业未成,身边连个可靠的师傅都难寻;北方水患迫在眉睫,国库却捉襟见肘……桩桩件件,哪一件不要命?哪一件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用力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掌心抽了出来,站起身,背对着他,声音里透出浓重的倦意:“本宫如今只想一件事——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把这江山守住了,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把怀禹扶起来,让他做个明白的君主。至于其他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本宫顾不上,也不敢顾。”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熏香燃尽时,极轻微的一声“噼啪”。
商玦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却又固执地支撑着。
是了……是了……
她没有回应他的问题的,而是在说她的苦衷。
那便是心里有他,只是时机不对。
他心中的那点灼热,被她的这番话,一点点浇凉了。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深切的心疼和理解。
他明白她的顾虑,她的恐惧,她的如履薄冰。她不是无心,而是不敢有心。她肩上的担子太重,四周的明枪暗箭太多,一丝一毫的软肋,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包括……对他的心意。
许久,商玦也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她身后,隔着一尺的距离停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
“臣明白了。”
“殿下不必忧心。臣会好好帮你,护着你。你想守住江山,臣便替你守国库,理钱粮,除积弊;你想扶植陛下,臣便尽力教导,让他明事理,知进退;你想推行新政,臣便扫清障碍,铺平前路。”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像承诺,又像誓言:“无论殿下心里如何想,是否需要,臣都会在。直到殿下觉得……可以顾得上其他的那一天。”
“我会等。”
罗栀背对着他,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商玦深深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缓步走出了偏殿。
脚步声渐远。
直到确定他离开了,罗栀才缓缓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红了。
她抬手,捂住发堵的胸口,对着空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对不起,商玦……”
殿门外,商玦并未走远。
他靠在廊柱的阴影里,清晰地听到了殿内那一声轻若蚊蚋的“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口,不很疼,却留下一点绵长而酸涩的痕迹。
他仰起头,看着宫墙上方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得规整的天空,晚霞绚烂,却透着一股繁华将尽的寂寥。
他明白的。
她不是无心,而是心门之外,筑起了太高太厚的墙。
无论如何,他都愿意等。
商玦走出宫门时,暮色已如浓墨般洇染开来,将皇城巍峨的轮廓渐渐吞没。
他脚步未停,也未乘轿,只沿着长长的宫道,沉默地向外走。他不停地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事,仍旧心有余悸。
今日之事,绝非意外。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偷工减料、中饱私囊,这是……冲着她去的。
“大人。”商陆牵着马,在宫门外不远处的老槐树下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连忙迎上。
目光触及他臂上显眼的包扎,商陆脸色一变:“您的伤……”
“无妨。”商玦翻身上马,动作因右臂的不便而略显滞涩,声音却沉静得可怕,“回府。”
回到商府,径直入了书房。商陆小心地替他解开披风,又想去查看伤势,被商玦抬手制止。
“商陆,今日公主意外,动用‘樟江网,去查。”
他霍然抬头,看向商玦的背影,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赞同:“大人!樟江网有铁律,不问朝廷事,不涉宫闱秘!这是当年三位一起定下的规矩,也是它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隐匿至今的根基!您如今要为了今日之事破例?!”
“规矩是人定的。”
商玦转过身,烛光在他半边脸上跳跃,映得他神色明灭不定,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也能由人改。本官说了算。”
“大人!”商陆急得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您知道樟江网意味着什么!一旦动用,尤其是插手这等敏感之事,极易暴露!多少双眼睛盯着您,盯着户部!万一被太后那边,或者朝中其他势力嗅到风声……”
“所以更要快,更要隐秘。”商玦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查清楚,今日女学工地的木料,是谁经手采买,谁负责验收,谁在运输、存放环节做了手脚。背后指使之人,目的为何。尤其是……”他顿了顿,眸色更深,“要查清楚,这件事,和太后有没有关联。”
商陆深知主子性子,一旦决定,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心中焦虑万分,却也只能咬牙劝。
“大人,即便要查,何不通过明面的途径?让秦昭大人去查,让内廷侍卫去查,甚至让都察院……”
“明面的查得到什么?”商玦冷笑一声。
“层层推诿,互相包庇,最后无非推出几个工匠或低级吏员顶罪。真正的黑手,早就把痕迹抹干净了。我要的,不是表面的凶手,是藏在幕后的那条毒蛇。”
他抬眼看着商陆,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我不能明知她在险境却置身事外,我不能赌。”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商陆心中那点劝阻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他知道,主子心里那杆秤,在涉及到长公主安危时,早就把什么规矩、风险、甚至自身安危,都远远地抛在了一边。
“属下……明白了。”商陆深深吸了一口气,躬身领命,“属下这就去安排。樟江网在京城也有几个隐秘的接头点,只是多年未动,需要些时间激活。最迟明晚,第一批消息应该能递进来。”
“要快,更要稳。”商玦叮嘱,“启用最信得过、最不起眼的人。传讯用老法子,万不可留下任何书面痕迹。”
“是。”
商陆领命,正要退下,商玦又叫住了他。
“还有,告诉下面的人,从今日起,不问朝廷事这条规矩,废了。以后……她的安危,她身边的事,就是樟江网的头等要事。一切以此为准。”
商陆心头巨震,猛地抬头看向商玦。满脸不可置信。
废除铁律,将整个隐匿多年的情报网络,彻底转向为一个人服务?这已不仅仅是破例,这是将樟江网,也将主子自己,置于前所未有的风险之中!
“大人,这……”
“照办。”商玦闭上了眼,靠在椅背上,不再多言。烛火在他脸上投下颤动的阴影,显得那张俊美的脸此刻有些脆弱,又有些孤注一掷的决然。
商玦明白,规矩不算什么,现在于他而言,她的安危,就是他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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