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木石(一)
民间有言,七月半,鬼门开,万鬼齐出,生者回避……
个屁。
总有那么一两个调皮小儿不信邪,择了阴气最盛之时,也就是夜半子时结伴而出,美其名曰:捉鬼。
广寒浑圆,银白的月色疏漏而下,道两旁压压的树荫投影在地面,宛若张牙舞爪的鬼影。
暗巷处,几个半人高的竹筐虚虚掩住几人身形,其中一个孩童咽了咽口水,问同伴:“不是说捉、捉鬼吗?为什么我们要躲起来?”
同伴目光往空荡荡的街上扫去,暗暗压低了身影:“这、要是我们出来,把鬼吓跑了怎么办。”
“真的有鬼吗?”
“废话。”
几人平日里有幸见过那些英姿飒爽的修士手持佩剑,一招一式自成一派凛冽剑意,一剑挥扫下去小妖邪祟尽数湮灭,鬼气、煞气涤荡无存。
见那意气风发的修士斫祟时的场景,几人心中只觉沸血热腾,故而萌生了在中元日想要捉鬼的想法。
可等了半日,却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念想方落,远处猝不及传来一阵“嗯昂嗯昂”叫声,声音高昂悠长,活似爪子在扒了皮的树上抓挠发出的声响,听得人牙酸。
几人被这叫声吓得破了胆,险些撒脚就往家里钻,直到另一个同伴道:“别怕!是驴!”
“谁家驴跑出来了?”
“吓我——”一句话未说完,那小童惨白着一张脸指着同伴身后的方向:“老老老老大,有有有……”
被称为老大的男孩见同伴不对的神色,顿感后背一阵发汗,顷刻间汗毛耸立,他不敢回头,唇齿上下打颤道:“有有有有有有什么——”
突然,一只惨白的手搭上他肩头。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只手在月光的衬托下,此刻竟白得发青,不似活人的手。
“有鬼啊!!!!”周围几个同伴鬼哭狼嚎着顿作鸟兽散。
剩下一个“老大”也想走啊,可肩头那只手看着娇小,实则像是蕴含极大内劲,将他钉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
“哇,阿娘,阿爹,有鬼!!!唔——”哭到一半,他嘴里突然被人塞了片白菜叶子。
“劳驾,东皇邺城往哪儿走?”女子拖着半死不活的调调问。嗓音幽幽,在这黑夜诡地,更添一丝鬼气。
邺城早在十年前那场祭神仪式中就被踏平,如今哪还有邺城,只有一座杳无人烟的鬼城。只是男孩被这嗓音慑住了心神,他倏尔止住了哭声,颤颤巍巍抬手指了个方向。
“谢谢。”
女子得了想要的答案,松手离去。
男孩恍恍惚惚之间,好似看见她手中还抱着个被布包着的圆圆物什,他越看越觉得像人脑袋,惊魂甫定之下不由得转身就跑,任由眼泪鼻涕被风糊了一脸。
什么捉鬼,什么逞威风,通通抛却脑后,此刻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女鬼太可怕了,他要回家,他要找阿娘!
道上突然出现匹毛发光滑的老驴,它踩着蹄子慢吞吞走来,嘴里吭哧吭哧叫着。
“女鬼”顺手牵了驴绳,翻身上驴,层层叠叠的裙角自两旁倾泻而下,盖住精致的丝锦云舄。
她又从布袋内掰下一片白菜叶,俯身塞进老驴嘴里。刺耳的驴叫刹那消失,只剩吧唧吧唧嚼菜叶的声音。
无渡望着明显不满的老驴,慢吞吞道:“现在太晚了,白日再给你寻胡萝卜。”
不知老驴听没听进,只是停止了叫唤,悠哉悠哉甩着尾巴。
无渡幽幽叹口气,指尖戳了戳驴脑袋上蓬乱的鬃毛,惹来老驴滋哇怪叫。
她当初在马厩里挑挑拣拣,在一堆“追风客”、“寻风使”的神骏中,选了这只在角落里缩着脖子、毛色灰扑扑的老驴——不是她眼腐,而是因为马贩说“这驴贱养,给把干草就能跑”。
她身上财帛比脑袋还空,见马贩报了个极为便宜的价格,一时贪那点蝇头小利,利落付了钱,起初她还觉得自己讨了便宜有些心虚。
如今回想自己牵着老驴走时马贩那一蹦三尺高、笑得牙不见眼的欢喜模样,她总算悟了,便宜没好货这话,真是先人用血泪总结的教训。
这驴看着老实,实则是个性格怪癖的,无渡让它往东,它偏甩着尾巴往西蹭草丛;让它快跑,它慢悠悠踱着步,还时不时低头啃口路边的嫩草。
至于马贩说的“好养活”、“不挑食”,无渡只想对着他冷笑三声,然后把这头倔驴给他扔脸上。
干草它闻都不闻;粗粮它瞥一眼就别过脸;它钟情于最新鲜的胡萝卜,若找不到胡萝卜,水灵灵的白菜也勉强。不过要无渡亲手洗干净了再低声下气的哄它,它才肯赏脸嚼两口。
一言蔽之:她给自己买了个祖宗。
若非还要靠它赶路,照着无渡的脾气,早就把它剁来炖了。
想她堂堂……活这么大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无渡扯了把老驴鬓毛,陷入沉思。她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道她是从一口棺材里醒来的。
醒时她身侧还躺着数件宝物首饰,任何一件拿出去都足以盘下一条街,奈何她稍微一动,这些东西便化作灰消散,一件也不留。似乎是放久了,灰化了。
她推开头顶压着的木板,顶着满天尘灰钻出,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口看起来极为奢华的棺材内。
棺材盖上还刻着“开棺即死”四个血红大字,当然,棺材主人除外,况且她似乎已经死过一回了。最角落刻着生僻楔文,其中“无渡”二字格外醒目,应当是她的名字。
无渡只觉得这刻字的材料用得极好,棺材里的财宝都灰化了,也不见得棺材板上的字有丝毫褪色。
初醒时她的脑袋还没清醒,跨过棺材板便两手空空走了出来,她游荡了三天三夜,期间浑浑噩噩,脑中混沌不堪,直到肚子传来惊天动地的鼓雷响动,她才彻底清醒。
她饿了。
可是身上没有钱财吃饭,她只能偷偷跑到别家地里,默念三声“罪过”然后偷几颗白菜吃。虽然没什么味道,也不解饿,好歹量大解渴,聊胜于无。
唯一让无渡庆幸的是,她一身衣服质量极好,似乎是某个高级品质的法衣,不仅防水防火,隔一段时间还能自动清洁,因此她穿着这身衣服在各处摸爬滚打一番后,丝毫不见狼狈。
等脑袋不再混沌,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想找一个地方。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去邺城,除此之外,邺城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要去?去了做什么?无渡统统不知。
苦思良久,无渡决定,顺从心声,去吧。或许能在那里找回自己的记忆也不错。于是她当掉一双耳坠,买了一头老驴,然后上路。
如今是赶路的第三天,无渡翻山越岭一阵,终于找到一处活人村镇,于是她当即拉住那小孩,问了邺城的位置。望着小孩所指的方向,无渡陷入沉思。
那正是她翻山越岭走过的来路。
这便意味着她从最开始就走反了,所以自己还要再历经一次翻山搴陟。
老驴似乎比无渡还要不满,扒拉着蹄子哼唧怪叫,蹄子蹬得尘土飞扬,脑袋还使劲往旁边的灌木丛里钻,摆明了就是不肯再走一遍原路。
无渡也来了气,轻呵一声,冷声威胁道:“我不留无用之物,若你再如此,明日只能喝驴汤了。”
老驴立马像被人掐住脖子,哼唧声戛然而止,耷拉着的耳朵“唰”地竖了起来,驴眼瞪得溜圆。
无渡觉得,它像是听懂了,所以才会突然抡圆了蹄子开始狂奔,连白菜也不敢吃了。
原本花了三日的路程,一日就赶到了。
在见识过老驴翻山越岭一天一夜都不带喘息的威力后,无渡无比后悔,早知道在它初显倔驴本质时就该冷声威胁,这竟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哈!
路过一座荒城,眼前楼牌坊巍嵩入云,极为阔派,只是岁月悠久,难免破旧了些。
定睛一看,勉强能看见楼牌坊上写着巍巍契阔的“城”字,另一个字模糊不清,像是在很久之前被人用什么东西泼过,糊成一片。
什么城?
放眼望去,能见城中一片白雾弥漫,黄色纸钱满天飞舞,这还是大白天,也太过阴森了,城中鬼气这般浓厚,也不知以前死过多少人。
无渡突然觉得这楼牌坊眼熟,自己似乎就是从这里面爬出来的?难不成她也是满城死者之一?只是不知为何又活了过来。
她对醒来后走过的地方没太大印象,准确来说,除了刚醒时看见的“开棺即死”四个大字,往后三天飘荡的时候,她像个无根的幽魂,记忆全无。
踌躇半天,无渡还是决定先去找个人多的地方探探邺城在哪儿。
她找到一家酒肆,酒肆当中人声沸腾,各路人士齐聚,听着说书人讲着荡气回肠的悲惨情爱故事。
无渡在一众名贵珍酒中点了最劣质、最便宜的一盏茶,酒保似乎也没想到有人来酒肆不喝酒,反而喝茶。
他将茶重重搁在桌上,不情不愿道:“客官你的茶。”
见是个清秀白净的小姑娘,他忍不住多插一嘴:
“客官,我觉得你喝茶应该去茶肆才对,现在这世道那么乱,这里有那么多醉鬼,你一个女子在这里,总归危险。本地镇守仙府十年前就灭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管。”
无渡笑吟吟道:“多谢提醒,我来打探几件事就走。”
她往桌上放了一小叠钱,酒保眼睛登时刷亮:“您说!我可是这方圆百里的‘百晓通’,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他咧嘴笑得谄媚。
“我想知道邺城。”无渡问。
“邺城?”
酒保脸色骤变。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