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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
抿着笑,惠妃瞧见外间倦懒的花枝,簌簌下落,零落成泥,她感慨道:“后宫诸位皆是嫔妃,皇上是君、是夫,而在蓬莱宫,皇上能肆无忌惮做一个男人。”
竹画蹙眉,添了茶又追问道:“娘娘,奴婢常听说皇上是皇城的天,雷霆雨露,皆是恩典,嫔妃们都要敬畏,哪里有不同?”
惠妃捧茶,闲闲道:“竹画,你可能对李采女心服口服地行礼问安?”
竹画毫不犹豫摇头,“奴婢看着她,总觉得别扭,好像堆破烂刷了金漆被人摆在了供桌,奴婢怎能真心下跪念阿弥陀佛。”
惠妃坦然笑之,如日出乌云,风和日丽,“你看,连你都无法真心敬重她,何况皇上呢?李氏依附皇上生存,如一株菟丝子,高兴了便宠着玩,不高兴了就抛至一旁,生死性命,一切都握于掌心。”
兰画默然,许久,她怔怔道:“奴婢还是头一回听说,原来在宫里,出身低贱也有好处。”
惠妃松松眉,搁下茶笑了,“傻子,皇上喜欢她自有她的好,否则怎么不见邵氏这般得宠?天时地利人和,全占尽了才好。”
兰画伏下身子,瘦弱脊背弯曲,拿着银挑一块块添炭,“娘娘,做个玩意再好,也不是个人,活不成人样。”
听她说完,惠妃仰过头,静静凝视香炉悬于上空的袅袅烟色,它如波纹般缓缓漾去,消失无踪。
“再是个人又怎样,没了滋养,早晚要枯竭。”
竹画呶呶道:“娘娘浑说,皇上明明最怜惜您。”
烛火噼啪炸开,映衬出竹兰二人脸上汗珠莹莹,惠妃喝口茶,舒舒气,道:“我有些累了,歇了吧。”
兰画率先起身,道:“尚膳监送了顶好的燕窝雪梨,奴婢伺候您喝了润润肺,然后再歇。”
竹画也近前道:“内衙门送了床小鹅绒花被,轻巧暖和,奴婢去给您铺上。”
说着,两人各自去忙,一同服侍惠妃拆发歇下。
宫道,春风闲适,近四月,天还算不得热,暑气依旧蛰伏在朱红宫墙之下,埋着阴阴的影子,叫人心生忌惮。途经花苑,几株碧绿金桂枝繁叶茂,缀着吱吱蝉鸣。何贵妃垂眸把玩指间戒指,那翡翠的水头极好,似一汪碧湖。
八人抬的大轿赫赫而来,一柄七凤红曲伞迎风招摇,远远地,乾清宫小太监便被上面的金绣闪了眼。
顾不得擦抹眼泪,他转身进了屋子,低声在干爹耳边嘀咕。
卢灵捂住他嘴,小心朝东间探望后牵着衣裳远退几步,“贵妃来了?
小太监点头:“奴婢看得清亮,皇城有资格用七凤伞的,不就贵妃一人。”
卢灵摆手,若有所思道:“贵妃怎地来了?”
小太监着急道:“干爹,您赶紧禀告皇上呐!”
卢灵恍然,朝东屋去了。
卫祎半躺软榻,身子微微倾斜,几支华丽钗环摆在眼前,供他玩赏。其中有个粉宝菡萏并蒂钗,垂坠细细飞蝶,模样栩栩如生,倒真像夏日荷香满苑的景象。
卢灵垂目,跪下磕头,恭敬道:“皇上,贵妃仪仗往乾清宫来了。”
卫祎抬眼,笑道:“请她进来。”
他挺身理理衣裳道:“她来的巧,朕还想着晚间去宣明宫一趟。”
卢灵见他心情尚可,赔笑道:“贵妃娘娘与您心有灵犀。”
卫祎眉目轻舒,道:“别贫嘴了,侯着贵妃来吧。”
说完,他蓦地瞧见不远处一堆堆的首饰,眼中笑意淡了淡,吩咐说:“这东西凌乱,赶紧收好锁了。”
卢灵听万岁意思,手脚麻利收拾了,又轻手轻脚搁进床帏匣子,回看万岁脸色,果见一丝不加掩饰的满意。
眉眼含着笑,卢灵出去迎了迎贵妃。
何贵妃搀扶着他的手打帘进门,极轻巧地半跪问礼,她身姿娇弱,一举一动莫不惹人怜惜。
卢灵暗自感慨,宫中多年,他还从未见过这如花轻薄之人,天生就该捧于君王掌心享受呵护。南方的名绸、北地的裘狐,再名贵的东西,也不过是美人身后的衬托。
卫祎虚扶她起身,轻声道:“你最怕热,如今日头毒了,何必挑这时候来。”
何贵妃以帕掩面,眼睛闪着愉悦促狭的光,调皮道:“臣妾唯恐皇上忙于政务,将我们娘俩抛诸脑后。”
卫祎笑着与她同去软榻坐了,贴心递茶道:“昫儿身子弱些,朕少不得惦记,哪里能忘。”
何贵妃轻咬下唇,噗嗤笑了,半含埋怨玩笑道:“臣妾还以为新人娇俏,您沉浸在温柔乡中,魂牵梦萦,早忘了臣妾。”
卫祎笑意不减,斜倚方桌道:“李氏年轻,岁数小咱们一截,若有事惹你生怨,你多担待。朕私下多说说她,命人好好教养。”
何贵妃听得这话,有瞬间暗沉,心间似被人剖了,飒飒冬风吹进,密密麻麻的苦楚,掌心清冽的茶咽下,却不知滋味。
她含住浅笑点头,大方道:“瞧您说的,宫里几年未进新人,您有了新妃,臣妾也高兴。今早在坤宁宫见着新妹妹,也怪我仓促,忘了照规矩给赏。李妹妹生的花容月貌,臣妾见了欢喜的很。”
卫祎眼皮撩了撩,吹着茶自顾自喝起来,俄顷,道:“她人娇,没多大出息,当不得贵妃厚爱。”
何贵妃攥紧指尖,笑意勉强道:“皇上,难得咱们一同坐着喝茶闲谈,依臣妾的意思,便不提旁人了。”
卫祎静默稍许,如她所愿道:“好,就咱们两个,安静说会儿话。说起来,朕有两日未见昫儿,不知他进膳可还香?”
何贵妃松开玉白指尖,真心笑道:“劳烦您挂念,昫儿近日很好,今儿早膳还用了许多鱼虾。”
卫祎跟着笑,道:“晚春时节,江南嫘鱼正肥,朕叫人送一篓子过去,紧着昫儿用。”
何贵妃低头娇笑,头上簪的攒八宝金丝玫瑰珠花散着灿灿光华,泛在淡淡青烟里,如云卷日出,“皇上疼惜昫儿,但皇城的主子忒多,您也该为她们思虑。”
卫祎不以为意,“天下的好东西,就该先尽着昫儿,他是朕膝下唯一的皇子,偏疼些又何妨。”
坐着说了话,又喝了两盏茶,贵妃行礼告退。看着她的身影鱼一样游出,卫祎嘴角的笑缓缓下沉,招手喊来卢灵,他吩咐道:“去问问今早坤宁宫出了何事。”
片刻,卢灵将打听的消息传来,卫祎眼闭了闭,随手捻过晨供的新鲜花枝一掷,含怒道:“后宫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这厢,贵妃高坐步辇,路过花苑,初蔷见一丛粉红牡丹开的娇艳,迎风露出俏面,故而心生欢喜,道:“娘娘,您看这兰庭下的牡丹花,开的多好,个个如碗口硕大,摆在宫里最是好看。”
何贵妃回神,望向葳蕤兰桂中的一片艳色,不知怎地,感慨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开的再好,没人欣赏也是寂然。”
初蔷回头道:“娘娘,您怎么了?今日如此感伤?”
“感伤?”何贵妃苦笑,“或许是对春光渐好,而岁月无情,年岁痴长,空留遗恨的伤感罢了。今日同皇上说话,本宫才恍然大悟,原来宫里妃嫔中,也有不少年轻者。”
初蔷劝道:“您是贵妃,又生了唯一的长子,荣华万千,连皇后都自愧不如,做人若能如此,便该值了。”
何贵妃抚摸着指节处掐丝纯金护甲,沿着所雕花纹细细感受,闭目道:“初蔷,本宫已有一年九个月未近身侍奉万岁了。每日晨间照着菱花镜,看着里头清晰的脸,渐渐也变得模糊了呢。”
她的语气越发虚无,如一片摸不着的云雾,散开后只余荒芜,“昫儿体弱多病,若本宫膝下能多个皇子……,就不必整日整夜地熬着、提防着,生怕一觉醒来,昫儿折在后宫那群毒妇手上。皇儿多病,皇上又愈发捉摸不透,本宫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看了场热闹的烟花,到头来泉水一场空。”
初蔷心疼道:“娘娘便是多思,当年您入宫,清泉寺住持曾为您批命,说您是极贵重的命格,一生富贵无忧。”
提及此,何贵妃忽地忆起一句箴言,凝滞了神色,她蹙眉道:“凤栖于梧,半卒隐云。云兮云兮,哀默君乎。当年那和尚说本宫命格贵重,却又长叹三声,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知究竟何意。”
初蔷道:“大抵这世上的老和尚、道士,都喜欢故弄玄虚,要不怎么显得他们超脱凡尘。这种话,娘娘无需放在心上。”
何贵妃支着眉,抬眼道:“不说这些了,一会儿内衙门要来裁衣裳,咱们回吧。”
锦衣华丽的仪仗队远远离去,花苑再次静谧。朱色宫墙里,人间四月芳菲不断,景色如新。微风一拂,姹紫嫣红开遍,当真是良辰美景。无数宫人头插粉花,步履轻巧走在雕栏上、珠窗下、从那网户中,依稀听得坤宁、宣明二宫的咿咿呀呀叫戏声。
绮丽绣衣、镶金头冠、点翠发钗,衣香混杂。涂脂抹粉的嫔妃们高高端坐,吃着新制的点心,津津有味赏戏。或三五好友,结伴讨论市面时兴的衣裳首饰,脂粉香料,时不时抿唇一笑,尽显娇俏。
日子如水流逝,眨眼来到四月初十,这日,太阳高高升起,晒得高墙朱红。宫女换了轻薄夏衣,打着卷的绿绢,印上几支花朵,衬的人身姿婀娜。
因着四月十五是皇子生日,宫里许宫女佩戴串珠的红花,添添喜气,年轻点的丫头早从妆奁捡了最艳的,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小心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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