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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1
李乘歌昨晚上和于海铭他们通宵了,所以今天没起来,一直睡到下午一点才醒。
陈三愿已经回来一趟且吃完午饭出去了,李乘歌掀开锅,看到热气腾腾的大碴粥,还有一张纸条:祖宗,大碴粥是定时做的,大概一点钟可以煮好,咖喱饭要在微波炉里“叮”一下,高火两分钟就好啦,(心)。
李乘歌浅笑一声:“傻子。”
等饭的两分钟,李乘歌盛了一小碗大碴粥,放了两勺糖,记忆中模模糊糊出现陈三愿问他明天早上吃什么,他回答“大碴粥”的情景。
“大碴粥……”
李乘歌放下碗。
“他没吃啊……”
李乘歌捂住眼睛,两指轻捏太阳穴。
“昨晚上怎么打那么晚?陈三愿竟然也没睡,这不是影响他今天上班吗?不过……他中午应该睡了一会儿吧?中午……也没见到呢。”
饭叮好后,李乘歌端到客厅去吃,随便挑了一个评分不低的电影,结果看到一半就没兴趣了,把碗筷放进水池后,李乘歌拿上果汁,躺在陈三愿的小床上帮他检查作业。
一整个下午无所事事,李乘歌手机的电量甚至没有低于百分之六十。
陈三愿回来时,李乘歌已经迷迷怔怔又睡了一觉。
李乘歌坐起来,微微一笑:“挣钱的回来了?”
“啊……”陈三愿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
他把菜拿到厨房,又去卫生间打了香皂洗手,然后回到厨房,切了两个芒果给李乘歌端过去。
[祖宗刚睡醒嘛?]
“嗯。”李乘歌又躺下去,抱着被子软声道,“饭好了叫我。”
“啊……”
饭后,李乘歌把批改后的作业给陈三愿看,并为他讲解了错题原因,顺便出了道同类型的题让陈三愿做。
那盘芒果,李乘歌说吃不完,拿牙签分出去一半,让陈三愿榨了奶昔带到便利店喝。
快八点时,谶川来了一个魂魄。
自他捡到陈三愿后,就再没有一个人遣过魂,现下回到之前那种状态,一时竟有些不适应,明明不是畏寒的体质,却觉得谶川阴寒无比,连水下都传来细微的结冰声。
来魂是一个面容饥瘦的女人。
李乘歌先斟茶,再开口:“赵娟,女,五十三岁,死于农药中毒。”
“出生于东北一个边陲小镇,父母皆是农民,家中共有四个孩子,你是家中次女,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对弟妹。家庭条件贫苦,和爷爷奶奶一起,八人蜗居在一个不到五十平米的土房子中,年年都是艰难过日。”
“你成绩不算优异,可也并不差,但家里经济不允许,所以,小学刚读完,你便和姐姐一样留在家中帮父母种地。有你帮忙的第二年,地里的活轻松不少,父亲就出去打工,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待几天,虽然聚少离多,可有了钱,你们的生活也渐渐好起来,直到那一夜,你的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摔门而出,从此,你再也没见过父亲。”
“你从姐姐嘴里得知,父亲在外面有了新欢,那天吵架,是因为母亲不愿意签署离婚协议书,可最后究竟签没签,你们谁都不知道。起初,父亲还会每月寄钱回来,半年之后,便查无此人了。为了养活一家人,母亲没日没夜地干活,终是在姐姐出嫁后一日病倒了。”
“弟弟妹妹吓得哭喊不止,你被吓懵了,可还是凭着本能跑去邻居家,求他帮忙找医生,所幸母亲只是太过劳累,休息几日就可以了。但此事却在你心中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你终日担心母亲的身子,生怕她也会像父亲那样离开你们,于是,你比之前更卖力地干活,甚至去和男人争活儿干,因此,受到不少欺负。”
“十六岁那年,你跟着村里的姐姐们出去打工,那段日子虽然很累,晚上也睡不好觉,可钱却踏踏实实地被你攥在手里,你比任何时候都要安心。你每月都往家里汇钱,和母亲通电话,互报平安,在得知弟弟妹妹成绩进步,被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表扬时,一个人在电话亭里哭到失声。”
“后来,你遇到了你的爱人,崇明。他是一家理发店的学徒,人长得很耐看,个子也高,你几乎对他一见钟情,他也对你有好感,交往半年后,你们领证了,并在结婚第二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们给他起名叫崇乐乐,希望他可以快快乐乐地长大,可惜天不遂人愿,乐乐从小就不爱说话,不仅不愿意跟同龄人玩,甚至都不愿意跟你们亲近,还常常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你们带他去医院检查,最后确诊自闭症。”
提到崇乐乐,赵娟明显情绪激动起来,她紧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李乘歌温声道:“想哭就哭吧,谶川没有那么多规矩。”
赵娟这才哭出来,不停说着“我对不起明明”。
李乘歌卷着黄泉纸朝下看了一眼,眉头一颤,心中顿时泛起酸楚。
赵娟喝下第一杯茶——像是喝下那瓶毒药一样,求之不得,惟恐自己后悔,可又有那么一丝怯懦。
见她情绪稳下来,李乘歌接着道:“你辞去工作,在家里全心照顾孩子,每日都是康复中心、菜市场和家里三点一线,可崇乐乐的情况没有丝毫好转,一个看不住他就会去撞墙,把自己弄得浑身是血。”
“某一天,崇明和你商量,说放弃乐乐吧,你们再重新要一个孩子,你扇了他一巴掌,向他大吼,说这是你的儿子,谁也不能伤害他。崇明也发觉自己的错误,和你道了歉,可那天之后,你们的话越来越少了,直到六年后的一个雪天,崇明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信里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你带着崇乐乐回了老家,用崇明留下来的钱租了个小卖部,一边卖货一边照顾孩子。弟弟妹妹在外上大学,平日里只有你和母亲在家,崇乐乐不认你母亲,一见到她就朝她吐唾沫,所以母亲只能帮你照顾店里的生意,而照顾崇乐乐的重担依旧落在你的肩上。”
“事情发生变故是在你母亲去世那年,你在世上最后的依靠消失了,这个你当初作为避风港所选择的家乡,一瞬间变为困住你的镣铐。你日日以泪洗面,脾气也变得古怪,对崇乐乐更是丧失耐心,你跟着他发疯,跟着他撞墙,跟着他哭喊,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事后,又一个人哭着收拾。”
“崇乐乐因为你的变化开始惧怕你,不仅朝你吐唾沫,还拿各种各样的东西砸你,有一次甚至把你的头砸出了血,你像母亲一样倒在地上,可这次,没有人为你喊医生。你强撑着身体来到诊所,一直到晚上才回去,本以为崇乐乐会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可他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抱着你给他缝的被子睡着了。”
李乘歌抬头,目光在赵娟额头上的疤痕停了一瞬。
“很明显吧,大人?”
李乘歌心陡然一慌,放下黄泉纸给赵娟倒茶:“疤痕对一个人的影响并不大,它和皱纹一样,不过是记录某一段时间的符号。”
赵娟愣了愣,朝李乘歌低下头:“谢谢大人,虽然我本身并不在意这条疤痕,可听过大人的话后,反而对它多了些感激。”
李乘歌不解地蹙起眉毛。
“大人,我啊,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赵娟双眸颤动,“那天……那天……我仿佛被恶魔附身了。我一直在诊所待到晚上才回去,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故意这样做的。”
李乘歌大概明白了赵娟的意思,可究竟该如何评价,他心里亦无那杆公平的秤。
“我想着,乐乐要是发起疯来,把小卖部砸了个稀巴烂,我也不用活了,我就带着他一起死。回去的路上,我买了几瓶农药,可农药就跟是我偷来的一样,我不敢拿在手里,也不敢抱在怀里,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赵娟抹着眼泪,不断重现着当时的动作。
“我站在门前,听着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反而慌得不行,好几次开锁,钥匙都掉到了地上,越急越打不开,越打不开我的手就越抖,等走到屋子里面时,突然就没了力气……我跪在地上,爬过去的……大人……我……我的孩子,乐乐他……睡得那么乖,可我……可我……”
李乘歌立马开口:“冲动之人做不出理智之事,你当时处于崩溃边缘,所想所做皆是为了稳定自身情绪,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会自责,是因为良心不安,这也正说明你心怀良知,所以不必纠结于此,既忠于本心,便宽恕自己吧。”
赵娟满目泪光地看着李乘歌:“大人……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李乘歌摇摇头,轻声细语道:“人最了解的是自己,最难看清的亦是自己,我不过是做一面镜子,真正值得的是你自己。”
赵娟踏实地舒了口气,静默许久,莞尔一笑:“我明白了,大人,请继续吧。”
李乘歌重新展开黄泉纸,卷纸最下面仿佛闪过一道寒光。
“在那之后,你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崇乐乐懂事不少,只是他一年年长大,你一天天老去,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可日子的确安稳下来了。正当你以为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时,噩耗降临,你同乘一车的姐姐和弟弟出了车祸,姐姐当场去世,弟弟高位截瘫,肇事者因上面有人,只赔了三万块便草草了事,一夜之间,家中支离破碎、负债累累,可你身为家中最大的孩子,不能再倒下了。”
“你带着崇乐乐再次回到之前居住过的城市,把他送到寄宿制的康复训练机构,自己则用尽一切时间打工,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不到半年,你的身体各方面都出现病痛,甚至开始吐血,可你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你只能不停地赚钱不停地还钱不停地支付康复费用。可上天又跟你开了个玩笑,就在母亲祭日那天,你的弟弟自杀了。”
“在弟弟的葬礼上,你哭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即便再苦再累,你也没想过要放弃弟弟,可弟弟却害怕拖累你们,自我了结。当晚,你带着崇乐乐回到小卖部,把之前买的农药拿了出来。你感觉自己没有几年时间了,可若是你死了,你的儿子怎么办?他是你的孩子,可别人却没有义务替你照顾他,就算交付给自己的亲妹妹,对她来说也是个拖累。所以,你喂崇乐乐喝了一瓶农药,自己喝了两瓶,因农药中毒而死。”
李乘歌扬去黄泉纸,赵娟崩溃地捶地大哭。
“大人……大人……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杀了我的孩子……我杀了我的孩子……乐乐……乐乐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他……他是那么乖的孩子,他肯定都知道……都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乖乖喝下去,不哭……也不闹……我真是疯了……我怎么忍心喂他喝这种东西?怎么忍心啊!!!”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累了……我真是太累了……真不想活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样给乐乐安排以后的生活?可思来想去,我也根本做不到把他交给别人……那几瓶农药,还有两天就要过期了,我翻到它们的时候就感觉……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以前……有那么多次……我都从鬼门关上逃了回来,现在……终于可以死了……”
“可我……可我都没问过乐乐的意见,没问他愿不愿意……他是那么相信我,一口一口地,即便喝到吐出来也没有停下……那是农药啊……加了白糖也是难喝的农药……我的乐乐,我的孩子,我的好儿子……我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啊!妈妈太胆小了!都是妈妈活不下去了才带着你一起死……让我下地狱吧,我愿永不超生!但是……但是……请换我的儿子来世做一个健康的人……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
李乘歌百感交集。
来到谶川的魂魄,无一例外认为自己是那唯一的胆小怯懦之人,可实际上,胆小鬼随处可见,世人没有最胆小,只有多样的胆小。
掌权的怕失势,有钱的怕破产,靠脸吃饭的怕毁容,靠腿表演的怕瘫痪,再冷酷的杀手也怕疯子,而疯子最怕无聊。
胆小不过是人类万千属性中平平无奇的一种,普通到人类有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的害怕还是急于否定自己的冲动。
“在我眼里,真正的胆小只有在枭蛇鬼怪身上才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通缉罪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欺软怕硬的幺么小丑,迷而不返的无知愚氓,他们嚣张狂妄的底色,是对真理的畏怯。”
或许是自己没有母亲,所以李乘歌对赵娟有一种特别的温柔。
“敢于决定自己生死的人绝不胆小,替自己孩子规划人生的母亲绝不胆小,勇于承担责任、一边带孩子一边打工还债的姐姐绝不胆小,一个人也能把淘气的孩子养育成人的女人绝不胆小,放弃读书为家里减轻负担的赵娟也绝不胆小。人生是一场苦修,没有人能白淌这一趟浑水,来时□□,去时寿衣加身,遮住的便是脏污之处。”
李乘歌把第二杯茶稳稳放在赵娟手中。
“你很勇敢,你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
赵娟哆嗦着手喝下这杯茶,眼泪落到杯中,穿了下去,融进谶川中。
她是个勇敢的母亲,勇敢的姐姐,勇敢的姐姐,最重要的,是她是她自己。
她好像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也终于可以勇敢地感谢自己——给乐乐喂的那瓶农药里,掺了半瓶水。
李乘歌似知晓了她的心意,为她斟好最后一杯茶。
“赵娟,谶川有言,竹报平安,家燕衔晴。”
赵娟擦去眼泪,郑重喝下。
“多谢幽霙大人开导,赵娟,领受阴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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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消费苦难,也没有拿疾病开玩笑,取自身边人真实事件。
人生总是两难全,愿大家都有从头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