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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散
“我们必须要走了,你的病情不能再耽搁!”
钟廷礼看到钟令音咳在帕子上的血,满脸痛惜,不容置疑道。
他指挥着仆妇为钟令音收拾行囊。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东西。两身换洗的旧衣,仆妇们看不上,丢在了柜子里。陆绥送给她的袖弩,被她自己抱在怀里,不许任何人触碰。一把阿斯娜留下的匕首,放在枕边。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在这几日与钟廷礼的相处中,钟令音渐渐开始相信了他的身份。
经历过背叛与欺骗的孩子最是敏锐,她能感受到钟廷礼对自己的关切是发自真心。
她病情加重,拗不过钟廷礼,便哀求他,让自己给陆绥留一封信。
她在信中嘱咐陆绥,一定要来阆都寻她,她会一直等候他的到来。
然后,她又向钟廷礼借了一些银两,分成两份,用布包起来附上纸条,一份留给石头作为猎屋的赁资,一份留给陆绥,作为他前往阆都的盘缠。
走出屋子,她又折返回去,将阿斯娜的匕首留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在仆妇的搀扶下,跟随钟廷礼上了马车。
斜阳下,门前的小杌子还没来得及搬进去,依然放在门边,就像以往钟令音坐在那里一样,等候着陆绥的归来。
马车上铺着一张狼皮,柔软温暖。
钟令音惊诧地摸着那张狼皮,问钟廷礼从何而来。
钟廷礼回答是初来儋州时,在集市上从一个少年手中买来。
狼皮、袖弩、大漠、草原、月下的密林、阴冷的马厩、她与陆绥的初见,往事历历在目,如同走马灯一般接续纷呈,钟令音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
钟令音走后不久,一个少年踏进猎屋。
“令娘,你在吗?我给你送些肉汤来。”小石头大喊道。
这些时日,他的母亲卧病在床,他得知钟令音是流落在外的大户人家的千金,便终日来大献殷勤,以求获得钟廷礼信手的打赏,凑足母亲的药钱。
他踏进空无一人的猎屋,一眼就看见案上的两个布包。或许是包得太过仓促,其中一个开了一角,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光泽。
小石头顿时心头狂跳。他四下张望一番,确定周遭无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到案前。
他捧起那个布包,轻轻打开,几枚金稞子赫然映入眼帘。他不敢置信地拿起一枚咬了咬,心中狂喜,立刻打开另一个,果然也看到同样数量的金稞子。
有了这些,他不仅能给阿娘治病,与阿娘下半辈子也将衣食无忧了!
他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将两个布包全都塞进怀里,而后才发现了案上的匕首和信。
小石头乃是不通文墨的白丁一个,看不懂信上写了什么,但是能够猜测到金稞子一定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钟令音所留,这封信上说不定有所提及,若是给陆绥看到了,难免要追查金稞子的下落。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信和匕首也通通塞进了怀里。
——
陆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猎屋。
在门外,他便发现屋内没有掌灯,生怕是钟令音出了什么事,焦急地推开门,毫无人气的屋子里,仅有明月洒下的一地清辉。
他发觉钟令音不在屋内,惊慌失措,四处寻找,乌玄扑棱着翅膀落下,陆绥冲到它身前:“阿令呢?阿令去哪了?”
乌玄歪了歪头,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振翅而飞,在空中盘旋几圈,催促他跟自己走。
然而陆绥全然没有理会它的心思,他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用恐惧或者慌乱来形容了,钟令音消失了,他的三魂七魄也丢失了一半,变成了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傀儡。
“阿令!阿令!”
“钟令音!”
山间回荡着他的哀嚎。
山上找不到,他便去山下的村子里敲门,不顾别人的谩骂与驱赶,一家一家地询问。
他敲开阿霖的家门,阿霖摇摇头,也走出门来,跟着一起寻找。
他敲开了小石头的家门,小石头的表现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张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陆绥眼底通红地拉着他:“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钟令音去哪了是不是?”
小石头被他似疯似癫的模样吓惨了,眼珠飞快地转动着,终于想到一个答案:“她走了。”
起初,陆绥并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拉着他一遍遍重复地问,“她去哪了”。
小石头只好提高声音:“她走了!被阆都有钱的亲人寻了回去,陆绥,你振作一些!”他反抓住陆氏的肩膀,用力摇了摇。
“走了……”陆绥如梦初醒。
小石头道:“对,走了。你失踪后不久,她的家人就来寻她了。”
“你知道吗,钟令音是大户人家的千金,不是我们能高攀上的。她被阆都的家人带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惧怕金稞之事暴露,不希望陆绥去找钟令音,便竭力挑拨道:“这些日子你究竟去哪了?钟令音以为你嫌她拖累,扔下她跑了,她伤心欲绝,扬言再也不愿与你相见!”
他越说,自己越相信,说到最后已经是信誓旦旦,不容置疑的真相了。
阿霖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说,却也不知晓钟令音走前真正的状况,只能焦急地去拉小石头的衣袖,不让他再说下去。
陆绥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喃喃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丢下她,我只是……我只是……”但是应当听他解释地那个人,却不在这里。
他失魂落魄地向猎屋走去,毫无所觉地走过了钟令音的小杌子,走进猎屋,他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倒在地上,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屋外,小杌子依旧在那里无望地等待着。
第二日,陆绥收拾好行囊,连同钟令音留在橱柜里的那两身衣服一起带上。他自己留了几两银子,将剩下的分给了阿霖和小石头。
小石头看到他背上的包袱,紧张地问:“你是要去寻钟令音吗?”
陆绥摇摇头,依旧像是具没有魂魄的躯壳,喃喃道:“她不愿意见我……她不愿意见我……”
小石头放心地长舒一口气,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
“但我要向她解释,我要去解释,去向她道歉……我没有丢下她,没有……”
他一边呢喃着,一边向着城外走去。
——
车辚辚,马萧萧,七载光阴匆匆飞逝,昔日蜷卧在车辇中哭泣的孩童,转眼间已是亭亭玉立。
宝马雕车载着衣容华贵的少女,在阆都的长街短巷中疾驰而过。
钟令音倚靠在软塌内,神色恹恹,但一双茶晶似的眼眸,却奇异地明亮。
干爽的秋风将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送进车中。坐在一旁的苏枝有些担忧地为她掩了掩身上的薄氅:“娘子风寒初愈,不该出来吹风的。”
钟令音无意识地抚摸着掩在广袖中的弩机,淡淡道:“无事。不进宫面圣,我始终心神不宁。”
虽然她面上还可保持镇静,但心中早已翻涌起惊涛骇浪。
十日前,一个名叫陈守节的人,在一支乔装成商人的精兵护持下,走进气象磅礴的巍峨宫城,于宣政殿得到圣上亲自召见。
陈守节乃是燕蚩扶植的兴州都督、兴州豪族杨实理暗中遣来阆都的使者。
在他带来的奏章中,杨实理称自己与兴州百姓在燕蚩铁骑之下,未尝有一日忘却故国。而今燕蚩王病重,膝下王子相争挑起内乱,燕蚩对兴州的控制日益松懈。
他希望朝廷派兵西征,届时他会在兴州里应外合,一举击溃燕蚩,助朝廷夺回故土。
杨实理、陈守节,她依稀记得这两个名字。杨氏是兴州本地豪强,在她幼时,杨实理还是个走马章台、耽于酒色的纨绔子弟,而陈守节曾经是她的同窗。
与故乡离隔十年,这是她,乃至整个大周,第一次收到来自兴州的音讯,怎能不令她心潮澎湃。
若不是当时还在白鹿观中养病,她绝不会等到今日才进宫。
只是想到这里,她的神色又黯淡几分。
听说这些日子,朝中为是否出兵克服兴州吵得不可开交。以御史大夫周文棠为首的清流一派积极主战,而以外戚息氏为首的世家则多持以观望、反对的态度。
今上得位仰赖外戚,息氏的态度很可能左右圣裁。
穿过宽阔的朱雀道,气象万千的巍峨宫城便硕然在望。
马车将钟令音送至清宁门外,一个内侍早已等候在那里。
“给县主请安。”见到钟令音,他立即趋步上前,向一边的步撵比了比手,“宝月长公主请您去瑶光宫一晤。”
钟令音步履匆匆,目不斜视:“烦请公公替我禀告公主,待我面圣之后,即刻便去拜会。”
内侍亦步亦趋:“殿下正是知晓县主为面圣而进宫,才吩咐奴才在此等候,一定要您先去见她一面。”
宝月长公主是圣上胞妹,钟令音的授业恩师,她的吩咐,钟令音不好拂逆,脚步微顿,不甘心地向明思殿的方向遥望一眼,才道:“那么便请公公带路罢。”
内侍引着她走进西苑,瑶光宫是宝月公主未开府前在宫内的居所,今上对这位胞妹疼爱有加,即便公主已经在宫外寡居多年,潜心修道,瑶光宫依然为她保留了下来。
钟令音对瑶光宫还算熟悉,以前公主回宫时,偶尔会召她前来陪伴。栖梧宫环境清幽,她很是喜欢,但如今置身于此,却只有满心的焦躁。
内侍将钟令音引到水边的一处六角亭外,亭的四周拉上了帷幕,雪白的帷幕上映着一个矮坐的倩影,沸腾的水声与清新的茶香,袅袅从帷幕中飘出。
钟令音走进亭中。公主依旧身着道袍,有条不紊地碾茶煮水。
钟令音向她见礼,她微微点头,面色沉静:“坐吧。”而后便继续投入到自己的事中。
她的沉静,让钟令音惶惑之余更感焦躁,一颗心也如同茶汤一般在风炉上烹得滚沸。
朝堂形势瞬息万变,她怕自己再做耽搁,圣上会向息氏妥协,放弃西征。
公主特地命人在宫门前拦下她,总不至于只是请她来喝茶。
她逐渐失去耐心:“老师……”
“你说……”公主适时出声打断她,语气依然平静,“我该何时,才能将这‘隽永’倒入茶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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