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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累
萧墨沉默片刻，起身，从腰间掏出一袋银子，搁到木桌上。
“这是一点报酬，莫要嫌少。”
钱袋被掏出时，老板闪烁着的目光也被绑了过去，然后看向萧墨，连连叩谢：“谢大人恩赐，谢大人恩赐！”
一旁的老板娘也忙收回视线，跪着向前几步，满脸献媚笑容，边磕头边道：“大人不记小人过错，心胸无量，出手大方，将来定福气无量……”
话未说完，萧墨已经跨出了门。
他走入寒风，迎了一头鹅毛般的雪，跨出一步后，又缓缓停住，不知该去往哪里。
他想去看看云温羡醒了没有，可又怕他醒来。
萧墨宁愿云温羡永远都不要醒。
他最怕的，是当云温羡醒来的那一刻，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将如无底深潭，淹没他，直至窒息。
……
云、萧两家皆为高官贵府，家主自然把习文和科举看做家子的人生正道，可偏偏这两大书香世家又都各自出了一个“逆父而行”的儿子，不思习文，反倒对修行练武之事颇感兴趣。
云温羡虽天资聪颖，奈何白瞎了老天的馈赠。十一岁那年书本一扔便跑去找一位高人习武了，云扶风愣是派了一车人马连夜赶到石顶山，连拉带拽才把那犟得跟牛一样的小子拉回府。
更要命的，云温羡回府后不久，一日家中设宴，萧子轩便把他那十岁的儿子萧墨带了来。两个小孩一见便知是知己，仅一晚上就串通好了计划，要让家父彻底死了管束自己的心。
次日，萧墨便恳求父亲把自己转到云温羡所在的学堂。
萧子轩心想，让两个孩子在一起也算是延续自己与云兄的同窗情谊，再者还能互相照应，于是便答应了。谁知这两个泼猴一聚到一块便开始惹是生非，要么上课故意装睡，大作鼾声，扰乱学堂秩序；要么两人互传纸团，砸到不少认真诵文的学子。老先生念在自己一把年纪，实在不宜动气，没办法，只得让这两位家主把孩子领回去。
后来在云温羡和萧墨的软磨硬泡下，两位家主终于没了办法，便开笼放鸡，任由其发展。
石顶山学堂五日一次休沐，休沐时，萧墨和云温羡便会游走民间，为百姓打抱不平。
再大一点，两人甚至可以追杀盗匪，为民除害。
萧墨就亲眼见识过那柄碧空剑的凌厉。剑气所扫之处，盗匪纷纷倒地，血滴横飞，剑身却未沾一滴血，洁如霜华，沉冷矜贵。
萧墨不明白，有这柄剑在，云温羡明明可以护住整个云府。
可他为什么没有。
或许当人亲眼看着至亲死在残暴者的刀下时，更多的是绝望，是无力……以至于连反抗都变得瘫软。萧墨只能这么想，他垂头站了许久，回神时，已经在寒风里成了一具雪人。
萧墨紧紧攥着手里的令牌，攥得拳头轻颤，须臾后，往反方向走去。
偷父亲的令牌先不还了，总之，先去看望云兄。
他踏上了那条接连往返了三日的路。
……
陈温目送那人的背影离开房门，无声带上门，他随即从床上翻了起来，正要去找那日帮助他的少年，拉门时，手忽然又顿住。
墙外街上传来一阵小跑声，萧墨一脚跨进外屋的门，手上提着用黄色油纸包着的桃花糕，一进门，便看到正忙着往桌上端饭菜的徐傅，脚下顿了顿，须臾，低声叫了他一声。
“徐道长。”
徐傅背对着他，闻声转过头，见是那个日日都跑来看望里屋之人的少年，正要笑着迎他，却又没有。他心知挚友遇难，萧墨此时心情低落，不想要多说什么，但出于礼，他还是又露出笑容，只温声用简短的话回了一句：“是你，萧公子。”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碳火烧的正旺，炉上煮着茶水，汩汩微响，壶口处氤氲开白色的雾气。可即便这样，谁都没有感觉到轻松，只觉气氛凝重。
萧墨简单点了下头，把桃花糕往桌子上一放，便直直走向里屋。结果刚推开门，就撞上了门后面正双臂抱着胸，半倚着墙一脸心不在焉的陈温，惊诧道：“你怎么下床了?快回去！”
陈温脸色因气色不佳而冷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微微侧着头，碎发半遮眉眼，神情很淡，似在沉默又像无神，只在萧墨叫他的时候才终于有了些点反应，直起身体，淡淡道：“坐床上太闲，下来走走。”
他转头往里走,萧墨也连忙跟了上去。他跟在陈温身后，垂着头，努力思索此时该说些什么。
房间沉寂，只有两个人略显疲惫的脚步声。
萧墨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话，终于低声咕哝：“你身上有伤，还不宜下床走动，这几天就好好在床上养着……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桃花糕……就在外面。”
他上句不接下句，强扯着话，只觉越说越无力。陈温缓缓停步，萧墨此时也噤了声，跟着停下。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救他们?”陈温背对着他，声音很低。
萧墨连忙道：“我知道……你想救的。只是再那样的情况下……换做谁都会反应不过来的！”他抬高声音，向前一步，“你也不要太自责了，这件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存心要害云家的人……”
看他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萧墨声音越说越低，尾音渐渐滑落。
他的愿望只有一个，只是希望云温羡不要太苟责自己，仅此而已。
陈温站在昏暗的房中，微光从窗户透入，映衬着他沉寂的背影，边缘发丝被照得泛白。
如果自己没有在这个节点穿越，云家上下所有人，都不会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真应了邻家张奶奶嚼过的阴暗舌根：“这孩子是个天煞灾星，克死了爸，他妈还疯了。自己家都这样了还不知道进取，整日带着一群混混在那片废弃小区的墙头上蹲着，不是打劫就是斗殴，上次我还亲眼看见把一个路过的男人打进医院了呢，就是因为要抢人家钱包，人家没给……”
“这孩子戾气的很，见了都躲远点，以防哪天霉运找上自己。”
就凭她这一张嘴，不管是陈温确实干过的还是她自己虚张捏造的，陈温的不良事迹从此传遍了整个小区，人们对这位曾阳光善良的少年态度变了，评价渐渐就成了：性质恶劣，不讲道理。仿佛是他是什么阴暗党派的领头，行人每路过那片街区都要恐惧地避让三分，远远地躲开，然后绕路走。
那些流言蜚语陈温都听得到，只是他不再理会。
他早就无所谓了，爱说什么说什么。
其实被他打的都是些社会不良痞子，而他从未欺负过一个正常人。
那天陈温跟母亲吵了架，心情很差，便带着那帮兄弟在那处偏僻的废旧小区墙头上蹲着吹风。
雨刚停，天空晦暗，空气里掺混着潮湿的雨水味和熏人的的酒味，一圈人早已喝得东倒西歪，红着脸探头绕过坐在中间的陈温，跟对面的人划拳，口里不断野蛮地喊着词——
“哥俩好，五魁首，六六六……”
闹心的哄乱、刺鼻的酒味，让陈温不禁蹩了一下眉心，向后一倚让出空。
只有陈温一口都没喝，仍旧清醒着。他就坐在那里，垂着两条长腿，皮肤冷白，在一群东倒西歪的醉汉里显得干净利落。一阵微凉的雨后风拍打着他额前的碎发，遮着眼睛，让人看不清此时什么表情。
就在一圈人划得正情绪高涨时，街角处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高声呼喊，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急，越发仓促，直到压过众人洋溢着的情绪，气氛渐渐冷却下去。
空荡荡的废旧区里，唯余一声声似要冲破喉咙般的叫喊，清晰入耳，让人听得直锥心脏——
“我的钱包！快来人啊！我的包被人抢了！抓贼啊！！！”
身材最彪悍的兄弟早已喝得脸红脖子粗，听到喊声勾头望了一眼，满脸的凶煞和不耐烦：“妈的，不就是被人抢了个钱包，至于叫成这样，跟被害了命似的！”
其他人也开始跟着吵嚷起来，抱怨好好个喝酒的地儿就这么闯入了那些个“假正经”。
这些人花天酒地惯了，很看不惯那些正经上学工作的人，便给正常的大众取了个“假正经”的诨名。一是叫着爽，二是隐晦地发泄那些说出来不光彩的“他们过的比自己好”的怨气。
陈温仍沉色坐着，片刻后，双手插兜，从墙头蹦了下去。
一个满脸胡子拉碴、穿着邋遢男人抓着一只皮包，兴奋又有点慌张地从墙角拐了出来，拐到了陈温面前。
男人笑了：
“……。”
陈温冷着脸跟他对视。
如果能用摧毁程度来形容人内心的崩溃，那男人这次绝对是遭了轰炸机。
谁不知道眼前这位打架很在行。
不幸的是，陈温今天心情差，确实有点想打架……
于是，盗贼被围殴，陈温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只钱包。
尾随过来的是一个烫着粉色大波浪、衣着张扬的年轻女人，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在看到那盗贼已然被一群人群殴的时候，有一秒忘了呼吸。
她不可置信。因为替她收拾盗贼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帮臭名早已传遍的小混混。
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有一瞬间甚至开始为曾经对这群人嚼过的舌根而感到羞愧，但转念一想——说不定也是为了她包里的钱。
混混就是混混。她暗暗嘲讽自己自作多情，可感动个什么劲儿啊。
结果下一秒，一双白色运动鞋便走入视野，少年薄且白净的手捏着那只钱包递了过来。
头顶上，陈温低声问：“你的?”
女人这次是真的愣了一下。
她抬起头，仍旧有些不可置信。片刻，才懵懵地道谢：“……啊，是我的……是你帮我夺了回来，谢谢你了。”
她答着看向后方，此时那群打架的已经停下，为首的胖子看过来，脸上露出微微疑惑。
他刚想问“就这么还给她了?”，就听见陈温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
“这里人少不安全，以后少来这。”
女人有些感激，接过钱包，抬头笑着点了点头。她叹息道：“我爸生病住院了，现在急需手术费……我取出了银行里所有存款，结果还没到医院，包就被人抢了。”她说着，又看向陈温，这次目光里满是感激：“谢谢你了，这次你可帮了我大忙，要不然我爸就……”
她清亮的眼睛里忽闪起泪光，给后边的胖子看懵了，身后的众人也都纷纷露出惭愧之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之前确实是冲着钱包才打架的。
陈温看着女人流露的神情，忽然怔了怔。很久以来，他从别人目光里看到的从来都是鄙夷，畏惧，偏见……而这次带着肯定意味的目光——
他很久没有见过了。
或许是不习惯，陈温偏开头，边往回走边冷冷地道：
“今天心情不好，顺手收拾一下，谁都不用谢。”
……
从那天之后，女人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凡事都不能听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尤其是对一个人的评判。
……
那天回去后，陈温一直在反复品会那个眼神。
第二天，小胖就在学校被陈温抓着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看起来很凶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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