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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归去来兮
李存惠三人逃出黔州城后一路东行，晋军大败而归的消息传来，他们怕有追兵不敢在官道露面，一直找偏僻处赶路。李存惠眼疾不便，李存勇又带伤，张子凡路上尽力照顾二人已是精疲力尽，终于大着胆子在野店歇脚要些吃食。
店家是一头发斑白瞎了一只眼的老翁，拖着病躯在这荒村野道支个小摊谋生养活他那苦命的小孙女。
张子凡数了数身上的银钱，出门在外本不敢露富惹眼，但他身上除了碎银也没有多的铜钱，只得硬着头皮将店中能点的都点了一遍，那老翁却是十分高兴，想着终于能给孙女换件合身的衣服。
老翁乐呵呵地打发围前围后的小女孩儿：“别盯着大日头瞅啦傻丫头，看多了会瞎的。去，摘花玩去。”
女孩儿应和一声却也懂事地没有跑远，就在李存惠他们坐的桌椅旁边。女孩儿兴奋的欢呼了一声，“真的开花啦，好漂亮。”
李存惠声音低沉柔和地问道：“什么颜色的花？”
女孩儿声如莺鸣道：“红色的，就像傍晚的太阳、像画里仙鹤的额头、像炉灶里的火光那样。”
李存惠攥紧手中的盲杖沉默不语。
女孩儿偷看了眼那长相贵气却蒙着眼睛的叔叔，歪头犹豫了会儿还是本着善心采了几朵鲜花塞到李存惠手中。
李存惠一愣。
一旁老翁斟了茶又转身回来道：“哎呀，都怪小老儿瞎了只眼，看错了，少找了银钱。”
张子凡忙安慰道：“没关系的老人家，您留着吧。”
老翁连连摆手，“那不行，眼瞎心不能瞎，这钱您不收，那小老儿给客官再温壶酒吧。”
李存惠本细细摸着手中柔嫩的花瓣，却突然间猛地将其攥成了烂泥。
李存勇察觉不对想要出手阻拦为时已晚。
晋星刺扎破了女孩儿的咽喉，她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睁着那双毫无阴霾的明瞳仰倒下去，再也没了声息。张子凡手中的酒壶掉落在地，酒水洗不去他的震惊一如蓝天再也入不了那女孩儿失去光泽的眼底。
“不要啊！”张子凡冲到一半被李存勇拦腰抱住，眼睁睁地看着那还一无所知忙碌在炉灶前的老人家失去性命一头栽进大锅里，热油翻滚面目全非。
“为什么？为什么！”
李存惠施施然起身，他闭着双目转向张子凡，“贤侄，不能让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况且那老翁重病缠身，命不久矣，留下这小童也只是在这乱世煎熬。”
“我们可以带她走！”
“愚蠢！你今天救下这一个，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她，你能都救吗？”
“连眼前的一个人都救不下谈什么救天下？”
李存惠冷笑一声，”大哥真是把你教得很好，救天下？那不是你我该想的事情。“李存惠站起身，将探路的盲杖斜伸了出去，竟是顺畅地独自走上了林间路。
“子凡……”李存勇放开失神落魄的张子凡。
“十二叔……我想帮他们收尸。”张子凡语露哽咽。
“唉……行，叔陪你。”
“我想不通，十二叔，这些日子的桩桩件件我真的想不通。”
“子凡，这世上的事不是都能分出个是非黑白的。义兄不动手，你要怎么做，塞些银钱？还是带着那女娃娃走？又一个被你救下养在府里的小丫鬟？不是叔叔离间你跟大哥，在这通文馆里没有人是可以真正相信的，如果你真心为你救下的那些人好，回去后找个由头都遣散了吧，否则有一天你们只会互为拖累。“李存勇这话说得直白真切，他真心拿张子凡当子侄。
“……多谢十二叔，子凡，晓得了。”张子凡蹲下身替小女孩儿合上眼睛。
事实证明，不能让天暗星睡得太饱，一旦精力足了他就容易无聊，无聊就要搞事情，被折腾的就是他身边的这些人。连不良帅都逃不过。
李莽带着周深等人在树林里换好家丁的衣服，再出来时少帅已经帮大帅跟天异星改头换面了，这次他们扮的是去思州凤凰城赴任的常县令一家，老太爷常良弼，老爷常笑，少爷常子辰。李莽等人出来见礼，他们跟少帅已久，戏都不错，张口就是老爷少爷的，称呼唤得挺自然。
大帅此时一副得道的鹤发仙翁模样，白须飘飘，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少帅则一副书香官人样貌，温文尔雅，头发雪白，却不显老，再看天异星如今的脸，面容清秀透着机灵活力，却也顶着少白头。
张子凡循着车辙与马鸣找过来时，白毛刚好凑成一桌麻将。
这一众人一个小天位，两个大星位，四个中星位，还有两个看不出，怎么看怎么邪乎。张子凡后退一步转身要走，但年纪比他略大的少年不知何时掠到他身后去了，错身时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弟弟，你跑哪里去了，让我们好找。两位娘舅呢？没在一起吗？”
张子凡本想出言说出误会了，但一听又提到两人就知道这一行是特意在此处截住他们的，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势力，更猜不到目的何在，便只能竭力保持镇定，他知自己打不过走不脱便想着先顺对方的意看看情况。
张子凡小声道：“林中幽暗，适才走散了。”
话音未落，有脚步声靠近，正是李存惠跟李存勇赶到。二人虽盲却猜到到张子凡唤人语气不对应是命门被抓在谁手里，细细察觉武者里还有小天位的高手，一时间也是不敢轻举妄动。
天暗星等人均是恪守着自己现下的身份行事，李存惠跟李存勇听言语间介绍，他们的身份似乎是那常县令的妻家林夫人的兄弟，林宏朗，林宏贤。李存惠心思深沉随即应下，三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天暗星的临时队伍。
天暗星入戏颇深，对着李星辰、张子凡一口一个儿子叫着，给大帅的一声声“爹”也跟不要钱似的，就是对着李存惠、李存勇一声妻弟也是情真意切，生生把他们这群陌生人打造成了其乐融融快乐幸福的一家人形象。并很快经受住了拦路山贼的临时抽验。
当手持生锈钢叉的五个大汉们从大榕树后面跳出来大喝“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的时候，除了天暗星给面子表演了下慌张，其余人也就是仗着天色昏暗才顶着一张张面瘫脸蒙混过关。劫道碰上没人搭腔，场面略显尴尬。
“爹，爹你没事吧，吓到没有？”天暗星有意救场，先是对大帅嘘寒问暖了一番，又把两个便宜儿子拽到身边护着，他演得高兴，看在知情人眼里跟鬼上身了似的，就是奉行“师兄永远是对的”的李星辰都别过头面露难色。
天暗星注重细节，虽将家人护在身后，却也躲在家丁后面。李莽等人现下钢刀出鞘，收到少帅的咳嗽声提示后倒也记得装出一副虽惧怕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模样。
天暗星作壮胆状高声道：”你们这些山贼，可知我是谁！劫掠官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哼，管你是谁，钱粮交出来就放了你们！”为首的盗贼眼睛上有处刀疤，显得凶狠，他站在最前，倒是个会点功夫的，但也就是小星位到顶了，否则就算李莽他们有意藏着气息也不可能一点不被发现。
“王法？皇帝老子都嗝屁了，这天下还有个屁的王法！”这话虽粗鲁，乍听下来却无法反驳。天暗星往大汉身后看去，另外四人虽块头大看着却是老实憨厚的，手上带茧子，裤腿也裹着泥，应是庄稼汉临时拉来凑数。而再远一点的密林里虽火把晃动看着声势浩大的，但投下的剪影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不时还能听见老人的咳嗽声，甚至还有小孩儿的哭声。看来是周围哪个村子活不下去才举村干起了这掉脑袋的勾当。
“住手！都住手！”远远地一名衣衫破旧的老汉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跑，他身后还追着几个孩子，村长村长地叫着。
“哎呀，住手吧！徐壮士！这事不能干啊！快快放了这些官家。还有你们，我都说了已经派人去邻村借粮，明后天就赶回来了，这一两天都等不得了吗？劫道，这是要杀头的！”
“村长！你之前也说有粮，能借到粮，官老爷不会不管，可我们这都饿了三四天了，我奶水都没了，只能给娃娃喂血。为什么要杀头，为什么我们想谋口粮，又不害命，只是想活下去，怎么就要杀头呢！”树林后一个蓬头垢面怀抱婴儿的妇人冲了出来，情绪激动满脸泪痕，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哭叫着娘亲。
那老汉叹了声葵娘却说不出别的话，只是隔着李莽等人不住地向天暗星作揖赔罪。
天暗星拍了拍李莽的肩膀，李莽等人收起武器让开。树林里藏着的人也都陆续走出来，个个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均是老弱病残的模样。
天暗星上前扶住了那老村长，轻声道，“老人家，不急，您慢慢说。我乃常县令，携家眷路经此地去往凤凰城赴任，不知你们是哪个村落的，可在我管辖，若不是，我便去找能管这事的同僚，赵大人治下断没有叫百姓生生饿死的道理。您若不信，这是我的赴任文书。您可识字？”
村长用颤抖的手接过文书，打开浅看一眼就恭恭敬敬地还到天暗星手里，生怕自己的手弄脏弄皱了那上好的纸张 。
“哼，马村长，你还是莫要信这些人，不过又是来吸血的狗官罢了。”徐力行朝地上啐了一口。
“莫要胡说。徐壮士，你对我们村有恩不假，但我们都是些老实人，我们只想过寻常日子，有口饭吃能活下去，不必担惊受怕，你就不要再搅乱了。”
“马村长，我看你是不识好人心。若不是我你们村早被那旮旯山上的真山贼屠光了，还容你在这叫嚷。你怕官怕事，你别拉着村民一起死啊，刘大哥、二丫、宝树……这些天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徐力行这话一出来竟是带了哭腔，其他村民一听悲从中来那哭声叠着哭声是怎么都止不住了。最后连马村长都是力尽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道：“是我的错，我没本事顾好你们。”
眼前的这一幕让人不堪目睹。李莽等人面露不忍，张子凡跟李星辰面上现出怜悯，大帅倒是面色如常，李存勇听着那些哭声想起了自己的出身别过头去，李存惠则抿着嘴角用心关注着那常县令的一举一动。
天暗星语调温和道：“李护卫，点点我们的存粮还有多少分与大家，子辰、子凡，你们去帮忙。”又上前搀起马村长，让那几个跟来的半大孩子好生照顾。
天暗星来到没有好脸色的徐力行面前，任其瞪视，缓声道：“徐壮士，我是什么官你说了不算，我说的也不算，是由我做的事定的。初到此地，我知之甚少，能做的也不多，还需你们这些本地人助我。你若肯信我片刻，留下，不行就带着你的人离开，我分你们些粮食，你们自谋出路。”
天暗星说完不等徐力行回答转身就走，徐力行将钢叉猛地在地上一插气极大喝了一声却原地坐了下来，没有半分离开的意思。
天暗星没有回头，笑道：“徐壮士，你做了个好选择，我的亲朋们都说我做饭手艺不错。”
“哼，我倒要看看一个四肢不勤的官老爷能做出什么好吃食来！”徐力行嘴上不饶人。
两盏茶后。
哎嘛，香，真香，怎么能有人把铁锅大杂烩做得那么好吃，最重要他们这么多人还能做到管够，这是灶王爷下凡了吧！
村民们在周围采了些叶片用来包着饭菜，各自寻地儿吃着。
天暗星还记得那几个幼儿，也不知道在哪里变出的羊奶温过后给那几位憔悴的母亲送了过去。他一直在忙，不多言语，从脸上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分配任务、照顾情绪、顾老护幼，正是个独当一面肩扛重担的一家之主模样。
“李护卫，你们就自便吧。”
“是老爷。“
忙活了大半天天暗星终于得空坐下敲了敲自己的肩背，李星辰便过去贴心地帮他揉着。虽然先前他们这些人念着天暗星的身体状况都积极出力帮忙，就连张子凡都似乎被氛围感染了加入其中，但是他们实在跟不上天暗星的做事程序与速度，天暗星的心思似乎也飘远了并没有放到他们身上，也就没有了平时那些精确直白的温和命令。也是，烹饪一直是天暗星用来自我放松的活动，想来也没有这种指挥帮厨的意识。众人跟没头苍蝇一样在周围绕来绕去，最后被大帅喝止了，叫他们不要添乱。
过程里李星辰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师兄，他想起天暗星其实一直是这样，一个人扛起所有的事情，他是信人用人，但从不逼迫，能自己上就绝不假借他手，就好像无论身边环绕了多少人，他都只习惯了事事靠自己一样。
然而……天暗星察觉到李星辰情绪低落，握住他的手逗弄式的轻轻捏了捏。
李星辰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这就是心疼的感觉，他心疼这个总是把他人放在自身之前的傻师兄。
李星辰任由天暗星拉着，坐到师兄身边。师兄的手仍旧是凉的，他反手仔细捂着，低头沉默不语。
“老人家，您先吃，等吃饱了跟我说说这溪山村的事吧。”天暗星的声音很温柔，缓缓的，暖暖的，安抚着所有人的情绪。村民们远远地看着那身形其实有些单薄的年轻官老爷，想着是不是老天开眼终于派来了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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