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者:畸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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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天机之决


      一九九三年,南京。
      方嫣已经在方将的教导下,加入了修隐会。那一年冬日,方嫣在火车站见到了徐行——还和二十年前离开时一样年轻,一点都没变,光鲜亮丽,冰冷高傲。她化名韦容,与一个老妇人同行。当时修隐士正在对她进行全城追捕,而方嫣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诚然除此之外,也想要向她讨教一些当年的事情。
      方嫣一路小心上翼翼地跟着她进到了站内。
      在人少的地方,她忽然停下来,转身看向正与路人攀谈的方嫣,露出一脸了然,好像知道自己一直被盯着。
      “我们似乎认识。”她轻笑道。
      “似乎?”方嫣一面低声咀嚼她的措辞,一面歉意地撇下路人,一扭头便对上她那冷睿而不可一世的目光。
      她永远都是那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就仿佛在红尘世外,俯瞰着一众亟需悲悯的可怜虫,而她毫无慈悲之心。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仿佛都有她自己特殊的目的,不择手段,从容不迫,但人们永远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时至今日,方嫣仍然不知道自己之于这千年老妖精而言究竟有何利用价值。她就像一场噩梦一样,从林意歌波澜起伏的短暂一生中匆匆穿过,来去潇洒,不负一丝责任。方嫣无比痛恨她这一点。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跟踪你?方嫣一时哽住,讶异地看向她,惊于她敏锐的洞察力。原来自以为隐蔽的追踪竟不堪一击!
      “哦,又是一个修士,真无趣。”她伸手摸了摸下巴,那是她曾作为薛蕊时就有的小动作,代表她心情还不错。她朝方嫣走近了两步,又停下,用一种颇为倨傲的语气笑道,“也许我们认识,可我不记得你了。你好,小姑娘,我现在是韦容。一名,护士。”
      “韦容?”
      “是。”
      “你……”方嫣皱眉,略一沉吟,又向后退道,“我叫方嫣。”
      “名字不错,”她收起倨傲的神色,漫不经心地打量起方嫣,又轻吟道,“伊人水方,其笑嫣然。”
      与此同时,方嫣也在打量她。
      她这种生物,对任护士一职而言,不啻于一个灾难。方将说,徐行需要用人的鲜血来维持自己的长生不老,那时方嫣猜想她是吸血鬼之类的东西,但被方将否定了,因为她并没有传说中的尖利獠牙,也并不惧怕太阳,甚至也不咬人的脖子。老实说,到底要用什么名词来形容她这种极神秘的超自然生物,修隐会没有给过确切界定,方嫣也感到很迷惑,——或许大洋此岸称之为妖物,大洋彼岸称之为吸血鬼,也许是某种外星人也说不定,思来想去,终究也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确定罢了。徐行这二字,简直就像是突然从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蹦出来,又走进卡夫卡的未完城堡,穿过躲避潘神的芦苇丛,飞过北欧上空的神仙界,绕一圈地球,回到这里。
      时隔多年后,再见到徐行时,这天下早已物是人非。方嫣静静地看着她,万千思绪复杂难辨,恍惚间还记得她临走前的坦白,她在竹林月下以徐行之名向她许下的承诺,如发生在昨日。
      我以徐行这名字起誓,终有一日,你还会活在这世上。
      时间兑现了她的诺言,方嫣活着,就站在她的面前。但她竟不认识方嫣,甚至不在意方嫣到底是什么人。然而,死而复生的秘密,又究竟是什么呢?方嫣想过直接问她,却无从开口。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并不想就这样,直接告诉她自己曾是林意歌的事实。
      冬去春来,日月不淹,那陇中枯骨,可还余、一息花草相伴?
      光阴巨流,洗尽尘滓,再无诗风词意、胭脂花红。她不是她,她也不是她。她和她,都走过了一段奇异的岁月,踏上了更为奇异的旅程。没有三生桥、孟婆汤,没有寒塘鹤影、月照花魂,唯有繁华索寞。
      唯有繁华索寞。
      “你是谁?”
      “薛蕊。”
      “你好。我是林意歌。”
      “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意蕴于歌,神传于舞。诚然如斯,余亦知气序环周,人生若浮也。意歌,于舞,我是听说过你的。”
      “关于什么?”
      “昆曲。”
      “你懂昆曲?”
      “略知一二。”
      一个柔婉轻愁,蹙眉清唱姹紫嫣红、付了断壁残垣。一个豁然了忘,笑叹人生似梦、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恁时风景如画,浓了江南春色、天真年华,哪里管得了幻想猖獗、栖迟乐饥。有的,是知己,相惜。
      人生若只如初见,不相知,吟啸徐行,相逢不复识。
      若是……
      不若。
      到而今,唯有繁华空寂,孤锁时间巨流。
      曲犹在,人已亡。
      唯若,是至伤、无转圜。若只初见,若无相知,若不争执,若未重逢。若、若、若,未留丝毫余地。
      她是韦容。
      方嫣是方嫣。
      方嫣看着她,沉默不语,忽然从布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朝她走近,并意料之中地看见她在见到那匕首一刹时眸中闪过的惧意。那惧意却让方嫣产生更强烈的恐惧,一面害怕一面想要靠近,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我矛盾。
      火车站绝非一个抓捕的好地方,尤其当抓捕对象还是像她这样强悍而狡猾的老妖精。方嫣瞥了眼四周,只暗叹一声,又收回匕首,抬头望向徐行,面色复杂:“他们想要被你夺去的天机诀。”
      “夺?你还是年纪太小,难免措辞有误。”她像听见一个笑话一样讽笑,“你该去问问方将,是谁夺了谁的天机诀。”
      “你为什么要那么残忍?”方嫣皱眉追问。
      “世界以它的痛苦吻着我的灵魂,要求我用歌声作为回报,而我却是个哑女。”她嗤笑一声,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方嫣无法看懂的意味深长,那一刻仿佛她已穿透时光看清了只属于林意歌的面目。
      方嫣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默然无措。因为并没有感到相见的激动或克制的快意,反而感到莫名失落。
      没过多久,火车的汽笛响起,轰隆声由近及远传来,她也终是离开了这座南京城,去往未可知的城市。但是忽然地,方嫣有一瞬间感到掌心如刺,伸手张掌,只见那红润的娇嫩皮肤上,赫然显现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个靛蓝的六芒星。
      她愣在原地,久久震惊不语。
      三角叠加,一正一倒,六芒星靛蓝幽暗。
      不似纹刺,不似图腾,亦非胎记,空灵如符咒,隐藏着神秘地肉眼无法看见的微光,禁制生息。
      没有人能够解开那个六芒星的谜,只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的莫名出现并没有给方嫣或其他人造成什么困扰,所以修隐士们渐渐淡化了对它的兴趣。一直到……直到她再也没有成长。一年、两年、三年……几十年如一日,那六芒星仿佛一个魔咒、封印,压制住了她的成长,让她一直保存着七岁女孩的身形体貌。她似乎,真的长生不老了。可是有什么比一个人永远长不大还要可怕?方嫣想不到。于是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已经和徐行一样,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的生命体了。一个超越了自然的存在?不……她整日整日地胡思乱想,整日整日地翻阅文献典籍、奇闻怪录,总不能得到宁静。但实践又证明了她们之间的不同,她不需要鲜血,也无法施用法术,似乎除了不长大之外,她和一个正常人也没什么两样。这实践的明证,并不能减少她内心的不安,后来是方将逐渐让她坚定了自己还是一个普通人类的信念,就像当初他教她成为方嫣一样。
      “爷爷,我已经不相信转世重生了,现在我仍然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方嫣的身体里醒来。”
      “哈哈……年轻人总喜欢追根究底。”
      “老年人总仗着‘自己走的桥比年轻人过的路还多’,算不算倚老卖老?”
      “可不是?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哩。”
      “我真想知道。”
      “等你看到山后面的风景,也许又要后悔。”
      “这次不会。”
      “是吗?”
      “肯定不会,因为,我是方嫣。”
      话音一落,气氛陡变。那是方嫣第一次看见方将露出那样犀利而近乎带着凛然杀意的眼神,仅有一瞬间,但当他看向她时仿佛将她看穿,让她无所遁形。前所未有的严肃、慎重,仿佛比对待生死一线、火烧眉头的大事还要令人感到窒息。方嫣感到了方将对她的不信任以及挣扎,她也几乎下意识地就知道了他将要说的事情会多么地使她惊骇。
      “你必须发誓。”老人的眼里闪烁着灼亮的光泽。
      “好,我发誓。”她内心满怀敬畏,郑重的举起自己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就如、如我在加入修隐会时一样心诚,以我的生命发誓,以我的灵魂和信仰发誓,我将会捍卫我所听见的每一个字。”
      “是因为天机诀。”
      “果然跟那东西有关么……”
      “你知道?”老人挤了挤眉,有些惊讶。
      小女孩点头说:“偶然曾听霍杭、韦博思、童教授他们提起过,说那东西在徐行手里,好像有什么非常神秘的力量,徐行很重视它。但那天机诀……它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使人死而复生?”
      “这世上的人,或许,”老人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或许只有霍氏一族才真正见过,那天机诀。”
      “霍氏一族?”
      “大约在北宋末年,有一个名叫霍修的修道士,他能文能武,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尤擅医术,曾助徐行为恶。徐行也将天机诀交给惑道人保管了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两人分道扬镳。那霍修在江湖上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号,叫‘惑道人’,据说专以妖法迷惑他人。霍氏一族销声匿迹多年,四百年前又曾在中原出现过一次,据说跟战乱有关,再后来,他们就仅仅留于传说了。有人说他们已阖族迁往西方,有人说他们隐而不发、成立了秘社,也有人说他们已经遭到徐行灭族,众说不一。徐行极少会提及霍氏的事情,但她曾告诉我,霍修瞒着她参悟了天机诀,而天机诀,关系着复活、长生不老的秘密。庚子年间,我在天津和徐行、霍穆两人相识。机缘巧合下,我们三个结为莫逆之交,我也隐约知晓了他们各自的传奇经历,他们一个是千年女妖,一个是霍修后人。一九三九年,在沈阳,因为父辈们的一个交易,我帮助霍穆夺得了天机诀,自那之后,我参了军,辗转于战场,再也没有见过霍徐二人。只可惜,一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天机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如果你真的是林意歌,那么,方嫣的出生一定和天机诀脱不了干系,和霍氏隐藏多年的参悟脱不了干系。六芒星代表了什么暂且不提,那天机诀必然就在徐行身上。”
      “这么说来,霍穆的后人被徐行抢回了天机诀。”方嫣说。
      “应该是的。一九八六年,大约自方嫣出生的那一天开始,连续有半年的时间里,有二十多个姓霍的人死于非命,其中包括霍克的父亲。后来,通过族谱追查推断得出,死者不仅都是霍氏后人,甚至累及其亲属。有一天,一个霍氏族人寻找到修隐会,说‘霍氏已完成祭祀,徐行夺走天机诀’——还将尚在襁褓中的方嫣留了下来,请求庇护。那人请求霍氏逮捕徐行,只可惜,他为我们提供了追踪的线索,徐行却三番两次逃脱。”
      “看来关键还是霍氏后人。容我问一句,什么是祭祀?”
      “一种神秘法门,约莫是关于,起死回生,或长生不老。”方将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有记载称之为复活祭祀。”
      “可我还是不明白,若如你所言,霍氏既然可以得到永生之法,为什么自己不用?为什么——”
      方将伸手阻断了方嫣的提问。事实上,他也心存诸多困惑。她看向方嫣,语重心长地叹息道:“万物生长,自有其理。霍氏一族的存在,修隐士的存在,乃至徐行这种近于妖物的的存在,就现有科学认知水平而言,无从解释。譬如说,你看到一辆汽车从你的面前疾驰而过,你看得到它,是因为它出现在你的视觉功能范围内。假如,这辆车能够以绝对快的速度从你面前疾驰而过,你就看不到它了。你,明白了吗?”
      “它并没有消失,仅是超出了我的视觉功能范围。”方嫣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这也是修隐会之所以存在的目的,之一。”老人温吞地微笑道。
      “当初你告诉我方嫣无父无母,我还猜想,大概她只是个普通的弃婴,我也从没想到这具身体会有这样的奇遇。现在、现在恐怕绝非这么简单了。”
      方嫣无法从方将那里获得更多关于霍氏、徐行、方将和天机诀的信息,而修隐会又是个比较松散的组织,这使得她也无法从那些与她并不相熟的修士们那里获得自己想要的答案。但这样的困局只会引起她更大的兴趣,就像她当时抽丝剥茧地追溯修隐会的历史源流那样孜孜不倦。林意歌早已彻彻底底死去,而作为方嫣存在于世的她,则将解开这一切谜题作为毕生追求。
      一九九五年,上海。修隐会发现了徐行的踪迹,对徐行展开追捕,甚至惊动了当时的警方。
      一九九八年,香港。徐行再次逃过了方嫣等人的追捕,逃往意大利。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修隐会失去了关于徐行的一切线索。
      二零一零年,天津。发现徐行踪迹,抓捕再次失利。在这次交锋中,修隐会的一个女修士在塘沽区发现了疑似徐行同类的踪迹,她怀疑徐行找到了霍氏直系后人,之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二零一一年,成都。那是距今最近的一次了。那天夜晚下着雪,徐行孤身一人出现在临江墓园附近。
      只可惜,一次又一次,徐行逃过了追捕。
      方嫣看着手中的六芒星,再次陷入了沉思。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幼小的面庞上,沉闷而幽森,仿佛糊上了一层洗不尽的朦胧。
      知我者,薛家阿蕊也。
      蕊,花之心也,岂能不知花所想?
      勿复降生,在这充满罪与罚的世间。
      终有一日,你还会活在这世上。
      活着,长生不死,永远停留在一个没有姹紫嫣红、没有断壁残垣的年纪。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而徐行没有。
      似太阳光洒下般明亮的灯下,鲜血映红了那女妖的眸,妖艳而狂野,如撕裂猎物骨头的野兽。她的长发忽然变成了接近透明的银色,皮肤白得似冰雪萧索,浑身无一丝生息,却渐渐地,随着鲜血的摄入而缓缓复原,变成千年前那韶华正盛的明丽少女。这便是……她的生存模式。
      长生不死,怎会有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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