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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蝉的病
祠堂只剩烛火悄然摇曳,地面交叠的两道影子缓慢分开。
颈后强硬桎梏的力道抽离,却仍仿若有几分残余,有些痒。
蒋崇年退开后,谢蝉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保持原来的姿势迟迟没有动作。
唇上的温度犹在,谢蝉脑子里疑问重重,想问蒋崇年为什么突然咬她,是不是生气了,咬了她的话,现在可不可以原谅她了。
可脑海里却忽然冒出方才蒋崇年心灰意冷质问她时的神情,疑问在心中打了几转,最终将这些问题默默吞回去。
祠堂里太安静了,她和蒋崇年之间,也是第一次如此安静。
方才的吻,姑且把它算作一个吻吧,谢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被喜欢的人亲吻,本来应该高兴的。可和蒋崇年的两次亲吻,都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情意浓时的甜蜜。反而令她焦躁难安,如同在迷宫里毫无目的的打转,迟迟找不到出口。
谢蝉想起上一次,她莽撞地亲了蒋崇年,满心欢喜,蒋崇年却如避蛇蝎,口不择言脱口伤人的话。
这回,换成蒋崇年发疯咬了她一口,谢蝉竟有些理解他当时的处境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低着头,发丝垂落遮挡住她的视线。
唇上不时传来阵阵刺痛,谢蝉轻轻抿了抿唇,果不其然,尝到一点血腥味。
旁边,蒋崇年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慢吞吞直起身,一点点替她理好散乱的发丝,明明是熟稔亲昵的动作,谢蝉却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失。
她心中一慌,忍不住抬起头,问他:“蒋崇年,你讨厌我了吗?”
“不讨厌。”蒋崇年随口答道。
发了那一通疯,蒋崇年只觉浑身松快下来,脑中思绪清晰无比。如若说以前还心存希冀,妄图得到和蒋元之间那点浅薄的父子之情,如今他想通了,有些人可能天生就亲缘淡薄,不必奢求这点本就没有的东西。
至于谢蝉,蒋崇年从前自认是她的兄长,自然要多照顾些,就算被人强添了件婚事,也还要想着不能伤谢蝉的心。
现在看来,自己真是世上最蠢之人,蒋崇年脸上不禁勾起淡淡自嘲的笑。
或许如此,才让她生出错觉,误以为他们两人两情相悦。
蒋崇年心想,实则是谢蝉一直跟在他身后,平日里接触的儿郎太少,若她多与些儿郎相识,日子久了,总会放过他。
那种珍爱宝物丢了的感觉又来了。谢蝉本能地往前伸手,飞快扯住蒋崇年的衣袖,好似下一刻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她张着嘴想出声,喉咙却被堵住,如一口干涸已久的枯井,努力了半晌发不出声音。
若是往常,蒋崇年早慌忙去替她找水,而当下,他却一直没动,静静旁观她焦急作态。直到她急得快要哭出来,蒋崇年才皱着眉头,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伸手替她拍了拍背。
待顺过气,谢蝉才磕磕绊绊道:“哥哥,对不起。”
“我现在就去找蒋伯父,让他同意你去边关,或者,我去求父亲,你不要、离、离开我,好不好?”
仿佛又回到少时没人看顾的时候,谢蝉慌神抽噎着,双手撑地就要站起身,她跪了太久,起身时整个人踉跄几下,不小心踩到裙摆,眼瞧着身形不稳就要摔倒。
慌乱之际,她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依旧跪着,毫无动作的少年。
蒋崇年的态度变化太过明显,谢蝉心中隐隐明白,这回,没人会扶住她了。
她只能用手撑着身体,重重摔在地上,掌心接触到坚硬地面的瞬间,便传来剧烈的疼痛,好似有人将她的手腕折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祠堂响起好大一声闷响,守在门外的侍从闻声打开门,就见摔在地上的谢娘子连哭声都没露出一声。
她脸色苍白,额头因为疼痛生出豆大冷汗,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滚落进纤长浓密的睫毛,谢蝉眨了眨眼,带着咸味的汗珠便激得眼睛发痛,手腕也痛到麻木,却还是勉强弯了弯眸,对跪在地上的少年小心翼翼道:
“哥哥,你等着我。”
蒋崇年愕然地看着她,记忆中,他从没见过谢蝉这般狼狈的模样,下意识就要心软起身,却又硬生生忍下来,他不能再给谢蝉任何希望了,冷漠地摇头道:“谢蝉,你这是何必呢?”
谢蝉只是固执地垂眸看着他,眼神变得空芒:“你答应我,不能离开我。”
她语气生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声念出,脸上的表情变得呆板麻木,好似一个失了灵魂的偶人,眼神带着不正常的执拗,隐隐透露出不对劲。
蒋崇年的心提了起来,装作没发现般开口:“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你?”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谢蝉的表情。
谢蝉不假思索:“你是我的东西。”除非她不要,任何人都不能抢走她的东西,东西自己也不行。
蒋崇年叹了口气:“我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谢蝉却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一般,整个人猛地激动起来,她的脑袋不由自主飞快摇头,否认了他的话,手指紧紧攥着裙摆,几欲抠出一个洞来,她高声盖住他的声音:“不,你是!”
“你是!”
谢蝉恐慌地睁圆了眼,死死盯着蒋崇年,好似落水的人祈求人救她上岸。
谢蝉的表现明显不对,蒋崇年不敢再刺激她,脑中猛地想起一件往事,一件谢蝉也不知晓的事。
那是在认识谢蝉不久后,谢蝉央他取落在墙上的纸鸢。
蒋崇年随意瞥了一眼,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纸糊风筝,换一个新的便是,再不济,让那些侍从去取便罢。
谢蝉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通红,固执地非要蒋崇年去取那只纸鸢。
蒋崇年没法,只好取来云梯。取来后,谢蝉也不许侍从扶梯子,他那时虽刚练武没多久,却对自己的能力极具自信,一个人爬着梯子上了墙,取到纸鸢后,蒋崇年却在返回途中脚下一软,整个人连同手上的纸鸢都摔了下去。
好在被回府的谢如寻接住,蒋崇年万幸没受伤,就连他怀中那只纸鸢也护得好好的。
谢蝉接过那只完好无损的纸鸢,殷切欢喜地看着他:“蒋崇年,你好厉害!”
“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不过取一个风筝,有什么厉害的。蒋崇年心中腹诽,转过头时,嘴角却轻微地扬了扬。
谢如寻听完侍从讲述方才闹剧,眉头微皱,命人将谢蝉抱回院子,长辈发话,谢蝉即便再不舍也泪汪汪地和蒋崇年告别。
蒋崇年同这位谢家家主一向不熟,行完礼后也预备离开,谢如寻却突然出声叫住他:“蒋崇年。”
他那时话里有话,蒋崇年并没有听明白:“若以后谢蝉让你帮她做什么事,拒绝便是,不必答应她。”
蒋崇年原以为谢蝉的父亲是个疼爱孩子的,如今看来也不然,他皱眉:“为什么?”
谢如寻并未直言,只道:“如今替她寻物这类小要求你应了,若以后,她的要求大到你无法承受呢?那时你又如何?”
不过一个小小女郎,能有什么大的要求。蒋崇年不屑一顾,草草答应,日后谢蝉请求的事一个没落下。
原来如此。
从前蒋崇年只是无法理解谢蝉心中对他莫名的固执从何而来,现下终于明白了。
谢如寻将谢蝉护得很好,不多与外人接触,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的病症。
或许是幼时无父母在身侧,谢蝉孤零零在院子里长大,没人同她说话,身旁的侍从们也都表面恭敬,实则敷衍。
久而久之,谢蝉性格变得乖僻,谢如寻将她带在身边抚养时,发觉她面对陌生长辈时很是听话,总是故作羞涩地笑,晚上却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而对熟悉的人,却格外信任,一旦信任崩塌,谢蝉整个人就会变得崩溃。
谢如寻某次答应谢蝉,外出时给她带时兴的绢花,他忙于公务,一时疏漏,当夜,谢蝉第一次发病。小小的人裹在被子里浑身颤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眼睛肿似两颗核桃,哭喊着对他道:“我的绢花!你说好了给我带绢花的!那是我的!你为什么忘了!”
谢如寻看着小小的,如纸般颤抖的女郎,内心如坠冰窖。
后来,谢蝉认识了蒋崇年,整个人变得乐观开朗许多,成日里对谢如寻念叨着蒋崇年如何如何,不时发的病症也慢慢转好。
谢如寻察觉到谢蝉对蒋崇年过分的偏执时,不好直说谢蝉的病,只在最开始时曾劝阻过他,可当时的蒋崇年并未听进心里,依旧对谢蝉百依百顺,从而加深谢蝉对他的依赖和偏执,于是造成如今的局面。
谢蝉小小年纪竟如此偏执,原是心里生了病。
蒋崇年看着仍旧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充满血丝却不敢眨眼的女郎,心中叹息,放轻了声音:“好,我是你的。”
谢蝉不说话,蒋崇年站起来,试探地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眼前霎时一片漆黑,从满祠堂的香烛味里,谢蝉闻到一股暖暖的、带着皂角香味的味道。
小扇似的睫毛在手心不断扑腾,蒋崇年想,他和谢蝉到底算得上青梅竹马,日子久了,他和自己的红缨枪也有几分感情,更何况是人呢。
再者,谢蝉的心病,着实棘手,如今只能一步步来,说些谎话哄哄她也无所谓:“窕窕,哥哥是你的。若我说谎,便让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少年的声音带着潮气,湿润的如同阴雨连天后满布青苔的长街小巷,有一种独特的安定。
谢蝉紧张到刻板的表情缓缓放松下来,眨眼的速度变缓,她闻着鼻尖弥漫的皂角香气,眼睛逐渐湿润,一开始被藏起来的疑问一个个冒出来,委屈地问:“你方才为什么咬我?”
蒋崇年手指颤了颤,试着以谢蝉的思维去理解。原来方才的吻在她看来,竟是他在咬她。
“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咬你了。”蒋崇年道。
谢蝉皱了皱眉,明明是道歉,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闷声道:“那,你咬了我,还生气吗?”
蒋崇年移开手,谢蝉的目光便对上他的,他脸上笑着,轻飘飘道:“不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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