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遥看近却无

　　她的名字是遥，遥远的遥。他的名字是咒，咒语的咒。
　　他们原本是这样好的一对。是的，他们一起，捕捉春天的风，熬过夏天的热，拾起秋天的叶，迎接冬天的雪。他们只是想在朝阳升起时候牵起手，只是想在夕阳西下时候低下头。他们想要惬意享受自己单薄无力的爱。他们只不过想这样平静淡然地安稳生活下去。
　　可是遥在那一年办了休学手续。
　　咒不明白。他扯起遥的手，问。“为什么？”
　　遥安静地摇头。伸出手给他看。“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好多？”
　　“可是无论你是胖还是瘦，你都是遥，唯一的遥啊。你为了减肥就连课都不要上了么？”
　　遥望着他大声笑出泪花来。“如果只是单纯的胖，我怎么会离开这里呢？我休学并不是为了减肥啊白痴，我是要去，治病的。”
　　咒紧张地抓住遥的手。“是，什么病？非要出去治么？这里不可以么？”
　　“我这个病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就能治好的，我的家人早就已经和那边的医院联系好了，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去治疗。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遥望着自己的手，双眼充满哀愁，却笑嘻嘻地说：“所以，你不用等我了，不用为我做什么了，我这一离开，可能永远也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他却摇了头，“无论多久，我会等你，站在这个地方，等你回来。所以你一定要快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啊。”

　　然后，她离开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别，究竟要多久才会再见面。他们都不知道，这样的分别，会不会就是永远。
　　可是，咒执着地等着。在这些日子里，他没有怯懦。他想，这也许是一场失败的赌局。可他决定试一试，哪怕只有一句话，他只要一个回答。只要等到遥的一句话。
　　咒每一天都迷茫的望着天空。透明的蓝，没有杂色，那样纯粹。如同他的爱，一直延伸着向北，向北。他想着远在北方冰天雪地里的遥，他会冷么？他这样想着，她的病一定会好起来，却迟迟不知道那个病的名字。就是它居住在遥的体内，侵害着遥的健康，吞噬她快乐的生活。他恨它，也恨自己，只能站在这里望天空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做。
　　当咒每天站在教学楼的顶端向北望的时候，遥就在北方接受痛苦的治疗。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感到疼痛。她开了两次刀，身体却越来越差，这样的疾病无法根治，只能维持。遥整天淡然地过着，毫无怨言，安静依然。只是，几乎将咒遗忘。
　　是的，自己已是一个没有健康身体、明天是未知的人，而关于爱，是一件奢侈品。她不敢随身携带，害怕这爱轻轻一碰就碎了。她不舍得这爱别自己亲手碰碎，只好将它隐藏在一个自己也无法触摸的地方，渐渐将它遗忘。
　　遥狠心地将咒丢弃在那个炎热的城市孤单的季节。她早就将自己放逐，不想再要爱。只是，在每个节日里，她依旧会拿起电话问候每一个人，除了咒，惟独没有咒，惟独缺少咒。她固执地以为，只要自己放手，只要自己弃权，也许，咒也就可以慢慢离她远去。遥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他刻进了心里，像一句咒语，让他无法忘记。无论多么遥远的地方，他都会被这句咒语牵绊，等待她回来。然而她，不知晓。
　　就如同大多数人所说的，时光飞逝。那些悲伤的日子一闪而过，转眼，遥已从北方回来。
　　这些时日以来，遥的痛苦常人无法想象。可换来的却并不是痊愈的消息。只有靠药物维持。而她的身材也已经完全走样。因为病情的严重，她的腿和手这些地方早已是粗壮不堪，让以前的朋友几乎不认识。而她，也只是笑着说：“那边的伙食特别好啊，我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没办法啊。”除了咒谁也不知道她的病。她不想有谁来可怜，不想有谁用悲悯的眼神看她。她希望她还是原来的那个遥，一切都没有改变。

　　正当她和以前的朋友们说笑时候，看见咒的身影。她的心底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声响却是这样大。她看见站在楼上的咒正和一个女孩谈笑。女孩是美好的。长得漂亮又很瘦，有些弱不禁风的感觉，让人看了想保护。
　　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么。她微微眯起眼，笑了笑。这样不是很好吗，你我再也没有共同的路了。关于自己，本来就是未知，为什么还要成为别人的累赘和包袱？只有自己的话，就可以轻松地走向未知。
　　咒看见了她。即使遥的身材再走样，发型也改变，他还是可以从人海中认出她来。这些年，等她，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和必然。
　　他疾步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许久，他说：“好久不见。你，还好么？”
　　“我很好啊，你没看我都变成这样了吗？”遥表现得很兴奋，“哦对了，你女朋友长的真是可爱啊，要好好相处知道吗？”
　　这样的话让咒楞了楞，“不，她不是的。不是。”
　　“不要害羞啊，你就承认了吧，我是不会笑话你的啊。”
　　咒没有再说话。他把头望向天空。“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是北。我一直以为，只要天天望着北方，总会有一天能够再看见你。现在，我终于又看见你了，所以，欢迎回来。遥。”他的眼神坚定，闪烁了执着的期盼。
　　有时候遥觉得自己有可能一早醒来就无法再爱。可咒没有。如此漫长而艰辛的等待，他没有退缩，他毫无畏惧，他竟然坚持下来。
　　遥无谓地笑了。“但是你觉得这样有用吗？我，早就放弃了。我也早就对你说过，你不用等我，你忘了么？”她的脸色越来越冷，笑容也变样，“什么等待，什么执着，我都不屑一顾，我早已放弃了你，现在你放弃我，也不算太晚。”
　　“你说的，是真心的？是么？”咒的双眼满是惊恐，溢满了对遥的失望。
　　她看进他的眼睛，冷冷地笑，“哎，不要这么虚伪好不好，我说的当然是真的，为什么要骗你。你不是已经有了一个那么可爱的女朋友了么，我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身材脾气，什么都不好，你又凭什么会选我？反正你就好好对待她，不要让她伤心不就好了吗！”
　　不，不是的。咒，对不起。遥在心里缓缓地说着。我不想拖累你，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软弱的样子，我的明天是不确定的未知。你，不能和我一起。然而，遥此刻的眼神冰凉，不可一世，她的眼中没有一丝哀伤。
　　咒什么话也不能回答。他没有说什么，他尊重她的决定。“好，我会的，你放心。”

　　之后的咒，一直不停麻木自己，生命混乱，走马灯一样地更换身边的女孩。持续最久的，也不过半个月。但还是有那么多的女孩前仆后继地向他涌去。他是在报复遥么？他把身边的女孩一个一个介绍给遥认识，让她来选择哪一个更好。
　　而遥，也总是快乐地帮他挑选，看不出丝毫的悲伤。这样多好，自己已不能成为他的牵绊，就不用再顾忌什么。她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种话语，她认为什么都是一样的，容颜易改变，生命易消逝。自己只要能安稳地多活一天就足矣。她只要不去成为他人的牵绊，自己怎样也无所谓。就算自己再单薄，再脆弱，遥，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她不需要他人的同情，只要一个人就好。
　　在咒不停更换女友的时候，他即将毕业。遥对他说：“你就要毕业了，还不赶快找一个定下来。这次是第几个了？像你这样天天地换，谁受得了啊。你总该找一个能撑过两个月的吧！”
　　咒哈哈大笑。“谁不想呢，其实我也希望这样啊，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就是跟她们不能长久啊。你要我怎么定？”
　　他是带着虚假的强装的笑容离开的。遥在他身后，清楚地看见咒的伤口，多而杂乱，深而清晰。他就这样随便地放任自己，将自己用一个个冷漠的微笑武装起来，再也不轻易显露出真实的内心。
　　“为什么要这么放纵自己，你不知道这样会伤害到别人吗！”遥在他身后放声大叫。
　　“这些，不都是你教会我的吗？我都是跟你学的，怎么样，成绩还不错吧。”咒没有回头，淡淡地回答，“而且我这样，和你有没有关系，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用不着管。”
　　“是啊，我的确，不能管……”
　　“所以咯，我要怎么样是我的自由，谢谢你的关心。”
　　望着咒坚决离开的背影，遥的心里异常平静。她看见几年前的咒那哀愁的脸，说着“我会等你”的咒的脸。天空明亮，清澈无杂色。她不自觉地望向北方的天。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颜色，湛蓝的天。可是，云彩早已消失。多年前的离开，直到现在她回来，那些无硬无踪的云彩像他们的纯真年代，早就遗失在那些酷热或严寒的季节，找不回来，失去线索。
　　“让我们忘掉那些，重新开始吧。”咒突然站在遥的身后，轻柔地说。
　　遥咬着牙，“不知道哪天，我就会永远离开。我的身体很差。到了这种时候，我也应该告诉你了。我得的病是，淋巴系统堵塞。你懂么？我胖成这个样子，才不是什么伙食好的关系，而是并发症。我的手和脚上的淋巴系统已经病变，开始慢慢堵塞我的血管和内脏。等到不知哪天，我的心脏不能正常工作了，那我也就没命了。你知道么，我会死的。就算是这样的我，你也要重新开始么？”
　　咒稍微楞了一下，“我会等你。即使你现在依然不明白是为什么。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然后转过头来看我。我会等你。”
　　“是么？”遥依然背对他，却已下了决心，她要和咒一起负担这沉重的等待，要在一起守侯这短暂的幸福。她轻轻地转过头去，“谢谢你，咒。”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只要转过头，其实幸福不会遥远。
　　于是他们像以前那样一起牵手，一起回家。他们对彼此都不在遥远，他们让彼此的名字如同咒语停驻在各自的心里。他们心头都盛了对幸福的追逐，溢满了却无法表达。他们又回到当初的样子。

　　三个月后。
　　咒还是要离开这所学校，而遥因为一年的休学，要继续留下读书。他们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言语，就这样，错身而过。
　　但他们还是会偶尔打电话，发短信，告诉彼此自己的事情。
　　遥还是会在许多人的面前没心没肺地笑。咒还是会固执着坚持他的等待。他们以及守护着未知的明天，为了这些而坚定不移。
　　然而，时间就是一把锋利的锉刀。它可以将一切的美好铲除。它可以让一切的等待变得虚无。它可以使一切幸福剥离到只剩下卑微的躯壳。
　　在这些事情之后，遥还是要清醒地面对现实，面对一天比一天还糟的身体。一切冲动的追寻和等待之后，都要归于安静，终会归于现实。她轻轻地告诉咒这样的现实，也许今后再也无法相间的现实，也许即将离别生死相隔的现实。她希望咒可以放弃自己，她明白遗忘是一种美德，对于所有人，这样都好，是皆大欢喜。而遗忘，是多么艰难和悲苦。
　　咒的声音在电话里是那么柔软，“好，遥，我不会再固执地等你，但我也不会忘记你。你是我生命中一片亮丽的天空，是北方的天空。我会一直记得看北方，但，再不会继续追赶北归的你。可以么？”
　　“可以”，遥感恩而激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咒，谢谢你。这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到死我都不会忘记。”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
　　幸福就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远远地望去是一片苍郁的草，繁华而茂盛，可走近一看，却是什么也没有的沙砾，让人空欢喜。幸福远望是多么令人向往，神圣不可动摇，让人心醉为之疯狂。而走到它的身边才发现，这些只不过是现实的碎尸，如同一颗颗无情的沙，盛放在令人绝望的沙漠里。
　　可是，总会有那么一刻的幸福，曾经照耀过我们为之奔跑的方向，映在我们的心中就不再离开。不管是多繁忙、拥挤、悲伤、短暂、望不见尽头的人生，总会有那么一刻，因为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光亮，让我们看见那灿烂的绿色草地，远隔千山万水相对着伫立。虽然等待这一刻是那样艰难，人们还是会矢志不渝地期盼和等待。
　　总有一天，你转过头来望见那片草色，就算是虚无，你还是会对它默默颔首，轻轻地说声，谢谢。因为它给你带来的希望和勇气，巨大而有力。
　　即使它在沙漠的尽头，即使它在现实的背后，即使它终将灭亡，即使它从未存在。也阻挡不了人们对它的期盼与向往，阻挡不了它欣欣向荣地成长、茁壮和最终的闪亮。而且，也总会有那一片想象中令人心醉的草色和看似丰盛却虚无的幸福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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