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淑英豪传之归自谣

作者:少年爱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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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王枪


      霸王枪 BY 九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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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男人浊声浊气地低吼,面皮腌臜让人恶瞧第二眼,从前襟摸出一个起了毛球的花布银袋,砸在茶壶边,“棺材最快多久?”
      “薄皮匣子一时辰就成。”
      “那不行,”他声音很粗,蛮横不耐,“最少得是柏木的,手上活快点,我赶路。”
      带着棺材赶的是黄泉路吧您。
      我默默拖过来那只银袋,打开看一眼,默默地原丢回桌子,“那啥,壮士,不够……”
      他挑眉狠瞪,叉着腰那只手往桌上拍了拍:“差多少?”
      “一两。”
      “一两罢了,欠着,往后我遣人来还,”他阴鹫地盯住我,不容置喙,“给你两个时辰。”

      我垂眼讷讷道声行,暗叹财运不济不说竟反走了霉字,唉。收银子招呼:“爷慢等,那啥,茶水可以白喝不要钱的……”
      “废话少说,活做快!”

      您不如把我那破桌子拍散架算了。

      我回后院拖出废旧柏木板子,攥起斧头,心底问候了一声他大爷。

      没想,一盏茶后异动忽起,前边传来咣当一道巨响,伴着把尖又细的嗓门长长“啊”了一声,惶恐满点。

      我嘴角微抽,不嘞个是吧,这种场子也有人砸?!

      咬牙提气,握紧斧头冲回去,防身打底,最好能护住招牌。没想门帘撩开,不自禁也啊地惊叫了一声——本就促促五尺地,那个男人死趴在地上,脑门显是磕翻了凳子导致见血,眼暴睁,姿态狰狞,整个身体好不雅观地扭曲着,腿直蹬到门外,后颈贯插着一杆枪,虎头錾金,粗重霸道。

      咦咦,这总不至于是江湖手卷上常于高手械斗时出场的霸王枪吧……有说,拼死争如不抵挡,奈何看取霸王枪。据闻,当今天下此枪只一杆,是某位王爷的东西。但眼下这人——

      目光上移,一只手倒握枪杆,衬着堇紫袖子,手指莹白纤长葱根似的;再上移,九秋菊似的清素面孔,姣美而冷淡,那人穿喉的血水溅在她裙角,她却犹似捏一柄罗扇般捏着枪杆,冷眼静看。

      我僵在原地:该不是个地府判官吧?

      “你是谁?”她问出本该我问的句子,好端端三秋之节,冬风料峭斜拂过耳边,冷得我一哆嗦,“我自然是是是店老板。”
      她漠然打量,“女人?”
      ……您见不得女人开棺材店?!
      我指上血肉飞溅的地板,不觉抖索:“你这是你这是……”
      “无须你管。”冰冷得气人。
      我鼓足勇气,瞪过去,“不须管?——这是杀了人吧!这虽离皇帝远,但还是有王法的!”
      “棺材店不是么,”她乜一眼挂在门口的招牌,古井不波,“我是来买棺材。”
      “棺材店是没错!但是你,你——”我将斧头收回身后,吞口唾沫,不懈地瞪她,“……你要哪种棺材来着?我这祖传手艺,价贵。”
      “薄皮匣子一副,装他,”枪从死人后颈抽出来,牵骨连筋带肉屑。她垂眸觑一眼,这才打身后拉出一个女孩子,手掌按在孩子顶瓜皮上掣搦其挣扎,淡淡的:“再一副梨花木影子木棺材,照她的身量做。”
      梨花木什么的也太有钱了!我心下赞叹一声,跟那正抽噎的女孩视线一撞,猛地反应过来:“……等等,照她做?”
      “不错。”
      小孩子哭得脸颊嫣红,好容易缓过劲来,一扭身子对着她又捶又打,听狠劲是愤恨透了:“在你心里是不是,是不是人命真的贱如蝼蚁?!”
      她看都不看,拽住孩子衣领扯回身后,“闭嘴。”

      刚才那声尖叫铁定是这女孩的了,八九岁的模样,恼火愤懑倔强委屈一齐洇上巴掌大的脸,咬紧牙吞掉一声声哽咽,屈实让人心酸。

      我以前从没为做不做一件生意发愁过。

      都说卖踊的盼人受刖,卖棺材的盼人死翘,可眼睁睁看着地上死人被拖至角落,那柄长枪,上头斑斑血迹两三下在死人衣上拭净,再度斜挟到女人肘间,枪头亮晃晃,映出一泓残阳如血——

      我不禁哀叹一声,痛悔起自己的见财眼开。

      但这些毕竟是两天前的事了,官府至今没算账到我头上,让我愈加肯定这女判官是官家人,现在天下乱着呢,谁杀了谁是对是错都不好说。

      前日清晨她们来领棺材,那具沉沉的影子木小棺材摆上店前供验货,霸王枪只扫它一眼,对一边孩子淡道:“躺进去试试。”

      我一愣,女孩已气得满面通红:“喻鸢你,你究竟是人不是?!”

      “你可以低头看看,我是人,有影子,”她伸指在女孩背心轻轻一顶,“去。”

      女孩到底没进棺材,手扒在上头咬唇郁闷时被我拦下,毕竟活人躺棺材有违阴阳,对我的店不吉利。
      一手将孩子往身前揽了揽,瞪向那冷漠之人:“说了是这小姑娘的身量,绝不会有差。”

      女判官看了我半刻,轻点头:“有劳。”

      旋身步上雨后的五花石街道,长枪布裹,斜在背上,再加拖一具名贵棺材,路上惹得不少人瞄她一眼飞快跑走。

      女孩原地气恼半晌,才小跑着追上去。

      那前一夜她们在隔壁用饭,我靠在柜边,听那女孩不住低吼“喻鸢,你混账!”或是带了哭腔的“我就不吃,你干嘛不饿死我!你今天就饿死我!”
      我咬着手里烧饼,无聊蘸酒在桌上划出俩字,这煞白脸女判官的大名,不自觉写出的却是“冤狱”,看一眼不大对劲,还有点惊心,抹掉干笑……

      再瞄去,见她正垂眼掰开一只烧饼,将卤牛肉妥帖夹进去,双手挤扁,搁进女孩碗里:“单一天不够饿死。”
      女孩登时止了哭闹,看了下那烧饼,抹眼抽搭:“……我要就粥吃。”
      霸王枪撂下筷子,抬头目光环扫,顿在我脸上。

      我心里十分想哭:“呵呵,那个,女侠若不嫌弃我就帮你们煮碗粥去,是要小米粥玉米粥还是皮蛋瘦肉粥呐……”

      半晌沉默,对视到我差点窒息死,才听她答:“白米粥加糖。”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腔调。

      我长长吐口气,心情却变得有些微妙……这判官性子当真古怪,不动时坐那也算静若处子,看着人的眼神却与看烧饼无甚不同,桀骜冷淡却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看完琢磨会儿,不满足,再看几眼,琢磨会儿……这种做法不好的是,一旦被发觉就很难下台面,譬如此刻:
      “姑娘管好自己眼睛。”那杆枪随话微妙地动了一下。

      “……”我把烧饼往桌面一拍,回头大吼:“周小子赶紧给女侠做碗白米粥多加糖来!!”

      回头,女判官还那么面无表情盯着我,我摸摸脸咳了声,“突然想起这儿不是自家,我还是回去给你们做棺材去吧……哦对,薄皮匣子好了,另个明早收货。”

      她便是那两字:“有劳。”

      前天她们一离开隔壁周小子就蹿出来,把他那汗巾往肩上一甩,贼笑:“女人打架使这东西,我爹没说错吧,乾坤要掉个个咯。”
      遥看那一大一小背影,我右拳一捶左掌,非常肉疼可惜:哎哎,忘求她射只雁下来吃了……

      被一枪封喉的凄惨男人躺进乱坟岗一具薄皮匣子里,其时喻鸢女侠丢他进去后,探手扯走了他腰里一个璜佩。
      我狐疑地窥量那东西,但听女判官幽幽道:“姑娘是管不住这双眼的么?”
      仰头望天——实则心里有了点儿底:男人是平沙王府人士,玉上重镂空雕,无差。
      那刻霸王枪忽翻握了我手腕,搭指摸脉,不等我挣开便好没兴致地收手,“普通人?”
      我怒,紧咬腮帮以免切齿:“嗯哼……普通是普通了点,又非甘于平庸,出身不好罢了。再说我虽比不得女侠谪仙姿容,在冯皋可也算有名的棺材西施……!”
      “我略通风水,此间铺子所在带煞,早迁别处为好,”她推上棺材盖,澹然对上我双目,“那西施花名也不如改了,比方宜木美人,状竹风花月貌才好解祟,否则实在太过晦气倒霉,且——”顿了一顿,“未免有些讨打……”

      几天过后,我险些以为她当时眉尾略挑的那神情是个错觉。

      这一大一小名姓来路通通不明,这么匆匆离开,想也知道不会再来冯皋第二回了。

      冯皋向来是破地方中的破地方——临南紧贴着冠州,镇小,还三面环着雪山,夏日也没烈阳,天高云阔群青色,偶尔有雁越过山头,叫声凄哑讨嫌。我平日爱看些志怪小说江湖手卷,总盼着啥时候有个能挽弓如满月的侠义人物,途径冯皋,给我射两只大雁下来尝尝鲜。

      这里是僻地少人烟,可打从瞳王入关,众王爷将军们该造反的造反,该护驾的护驾,该暗杀的暗杀,该被杀的被杀。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可又哪是真正消停?隔壁周老头好事,茶楼里听多了说书人瞎侃,回来多嘴:嘿,这乾坤是要掉个个儿了,你们猜猜,猜猜,京城出啥乱子了?

      当时徂暑,过路冯皋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番,我跟周老头他儿子正风生水起地商讨将冯皋开发为避暑胜地的计划,计划是这样,城道隔三丈设一个摊,凡入城须缴茶水过路费,我则带游客走上三十里路到近处体验壮美雪山风情,大可提供骑牦牛画像留念等等服务,并推荐住宿,总之来钱得很。我都已做打算把自家棺材店卖了买牦牛,代步喝奶骑乘前途怎么看也比棺材板子好。

      周老头在边上念叨得人烦,我着急跟他儿子谈正事,随口敷衍:“能有什么乱子,有人有志想做皇帝,有人对工薪不满意,不满意的人跟着有志的人杀到京城抢皇位呗。”

      他嘿嘿:“按丫头你说啥叫有志呀?”

      我托腮打呵欠:“有志就如我,好手艺不惮破棺材,天天做财源广进的春秋老梦。”

      “呔,你这算什么!”

      “你拿我跟谁比呀——哎,不是真有哪个王反了吧?又要开打?”

      周老头一拍大腿,口沫喷出丈远:“还能是假?可不止开打了!——闻说出家内女亲王跟新上不合,要…要做女皇帝。嗬,丫头你说这女子好端端日子不过,青天化日昭昭然的,连什么六亲之内同气连枝都不顾念了?那些人,呔,不好听了说是作孽,好听了说……”

      我闷闷斜一眼自家几尺地,欲哭无泪:“……气性忒足!”

      无论什么年代,兄弟姊妹龃龉相恶都不是鲜见的,更别提什么骨血天亲,无论男女,打小养成的骄矜气性,说容不下谁就容不下谁,明争暗斗阴谋阳谋,大都没几个是真挣着劲要彪炳千古……嗯,起码各家秘史上说的都差不离这意思。

      周老头看吓得我懵在那儿,心满意足地回茶馆去了。

      就是那一天后不久,措不及防仲秋日,一杆霸王枪横杀进我厅堂,带来血光之灾的家伙还竟正正经经指点起我那风水。——听后来她说,那会儿心一闲劲一泄,随心划拉了个阵图,念念一通竟全是否卦,才忍不住指教,熟料我不识好歹,活该倒霉。

      哎哎?带凶的话谁爱听?倘我真遭了秧,非得“当年有个丧门星一语成谶啊啊”的哭丧一通不行!
      她淡淡觑来:还能哭丧埋怨的,能算真正遭秧么。

      事后想一想,我与喻判官实在是有种缘分——自冯皋初见,再遇她,是在一年半后腊月。

      人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冬月中女亲王一路杀进京城,将新帝亲弟弟给断送了性命,自己改号称帝。
      再之后不很久,我的春秋老梦终究破灭,本冀望女帝当权,女人的日子总该好过不少,熟料男人做大还是女人做大并不是什么关键,凿凿不可扭转的永远是这天下的那副死样子,一如穷困潦倒的初时额首磕墙所骂:我看钱钞多妩媚,恨钱钞看我不如是。

      来年,北方大旱,冯皋断粮,我节粮少食忍了一月饿,不见朝廷动静,未免恼火,权衡之下便毅然卖了棺材店挟卷积蓄,随多半青年人离开冯皋谋生路。没成想,冯皋以外各州各地,房产地产贵乎天价,住宿衣食皆宰人不倦,而从事各行各业者那年多有失业,一弱质女流欲找份能吃饱饭的工作何其难办?于是顺应世道规则,没几月我银钱用尽,沦落成灾民,流亡各州吃赈粮,越吃越虚越病,到了冠州府城道上,不及防就彻底垮了——眼蒙蒙一头栽倒,磕的满额血竟擦不迭,最终右手也冻僵无力,只够换个姿势等死。

      经年后我想起那天还是恨恨的,怅惘恼火沮丧,总之忘不掉——当时道上拐进几骑人马,丝绒兜帽配白底黑纹斗篷,绣着我当时浑浑噩噩的眼看不清的图案,垂眼只听得身边脚步声凌乱慌张,“看那行头十有八九……”“是青寮女官吧,不会不会——哎,却还真是?”,隐约有人这样说,带点惶恐带点兴奋,我沉沉垂着眼皮,暗忖:青寮……也是听说了很久了。传闻女帝一登基便着手点下这步棋,待准备施展什么残酷手段了,十有八九是这些青寮人派上用场。说女人心软是天性并算不上假话,可也未必没有冷面冷心冷骨不惮跟各种险祸打交道,不拿生生死死当头等事的,或杀人如麻,或心思入微,或狡诈诡谲,或折磨得人求死不能而自个儿心如止水……这样的人,这样让人想一想都抖三抖的狠女人,天下之七八,都集齐在那青寮了。

      总之名头还新,却很不好听。

      想着没力气起身偷看她们几眼真是大大的可惜了,一片阴云忽然就挡在我头顶,——高头大马再一蹄子就可以精准踩碎我脑壳,女官人扯着缰绳自马上直直看我,无波无澜,我挤了下眼从自己眼睫下巴巴望她,兜帽底下历历是张惨白的脸,曾几何时我看着这张脸上一道细眉微挑,透着凛然而妙绝的风情。

      看着她扣着马鞍,下得马来……方才猛然大惊,惊得一阵乱咳,咳完缺氧傻呆,她还不言语,我只好五味杂陈朝她笑,想必僵硬诡异:“女侠你还认得我吗……我现今不卖棺材了。”
      她不紧不慢蹲下来,“哦,不守着祖业了么?”
      哦呵,她还记恨我曾经拿这个坑她?
      “祖业也无非一个饭碗,打今起祖业改作要饭,也没什么,没什么不行的……”
      “哦,你竟这样看得开。”她故意不疾不徐,清冷寡淡,仿佛真的不解似的,“那这会儿不起身赶路,又是在哭什么?”
      “……”
      “哭命途惨噩么,”她声音平板得叫人寒心,“我早说过,你的棺材店风水大不吉,看来被你当了耳旁风,是不是?”

      冠州隆冬屈实够呛,我浑身滚烫地瘫蜷,一念之下只想躲她远一点,身下早霜密露,冰冻风凄,头顶残云点点,冷雪翳翳。觉察出眼角面颊不经意就挂上了几个冰滴子,有些哀哀戚戚地想:掉了队,平日互相帮扯的那几人转眼就没了影儿,天可怜见撞见个认出我的人,还是这么个心狠凉薄的……那时听那小姑娘骂她混账,只觉得小孩子火气一上头真是童言无忌水浇不息,可不幸,应上这忽儿她这等行为做派,某方面来说,还真真是体味到一点“混账”意思了……

      于是拼尽力气挣出一个冷笑,抬眼气声:“我所开是棺材店,你说,挪它到红火风光的红袖招旁,就能保住一口饭了是不是?大人呀大人,明说我做这行不吉的大有人在,我告诉他们自己实在怕不得,你女官人钱权不短饱暖不虞,还“大大慈悲了心肠的”,当能解这‘怕不得’三字?”

      “有何不能?无非是怕自己活得太贱,不如死了一了百了,镇日自怨自艾自怜自卑,恨全天下没个能顾全你的人——难道不是?”她缓缓起身,自上垂眼俯看,一副无趣样,“草草一卦算得你今日将遇贵人,在这里等他罢,那之前若死了,乾坤卦象倒转也就在眨眼,我……——有劳松开手。”

      一愣过后我死死攥住她斗篷下摆,咬牙切齿都不足表:“不松!你所说贵人不就是你自己?!”

      刚出息这么下,须臾一阵躁气就横冲直撞蒙到眼前,发烧烧到快着起来,眼前晕光微晃,手指无力滑脱,蜷缩模糊间但听得她道:“与你这贫贱不死的命格相比,我倒还……”

      她倒还怎样,我就不知道了。
      从昏厥中醒来时,额头火燎一样疼。月夜明澈,郊野四围,卉木萋萋无人烟。屁股下头石子硌得肉疼。
      到合德州地界了——她一边如是说明,一边拿不知什么东西抹着我脑门,没轻没重刺痛扎心,仔细一闻,是酒。我想,她们这些人大概常常夜宿荒郊野地,喝酒驱寒是常方,自己这样倒浪费了人家的驱寒用度……便咬紧牙不再吭气,任她草草治疗,忍得泪眼婆娑,为转移注意力,只好盯住那张相去不盈尺的脸,没任何表情至于诡异——这人竟然真的救了我?心一想就有些不踏实不自在,踟蹰半晌小心挡住她手腕,问:“你那些同伴哪去了?”
      她也不挣,倒似从善如流,“各有各的去处,只有我来平沙府。”
      “哎?一个人?做你们这行不是很危险吗?……啊对了,你的,你的兵器呢?”
      她目光扫向马上一件包袱:“或许不能算是兵器,你可要见识一下?”
      我努力撑起身子,茫然点点头。于是包袱给扯下来摊开,呈现尖刀、竹板、小锤、木楔、钢针、铁刷,和等等叫不上的利器。
      我狐疑地点向那竹板:“这玩意能打架?”
      “不能,这是夹棍。”
      “……”
      见识再浅薄,夹棍做什么用,我也是清楚的,生生往后退缩了一尺。
      “看起来确似不济,用起来也尚不纯熟。”她自己审视一番,进一步说明,“所幸若对方不很嘴硬,大半是用不上的。”
      “…………”
      我额角冒汗,很是挣扎地看向她,努力装作不很惊惶的样子:“这种……不是这种,我是说我是说,你那杆特别,特别拉风的枪呢?”
      她将目光上移,犹似略有恍惚,然后起身退后一步,将那块蘸酒的手帕扔在我身上,声音轻轻跌入尘埃:“枪,物归原主了。”
      “原主?”
      她眸色一浮,凝上泛着月华的钢针针尖,“青寮不需我再用枪。譬如这回从冠州回来,只须从别人手中接过一个人审问盘查罢了。”

      我头脑里不觉浮出曾经所写那俩字:冤狱。一阵惊惶。又冒出一个诡异念头:都说天下只有一杆霸王枪,是平沙王爷的重器,而当初被眼前这位杀了还被摸走璜佩的那个男人,不也是平沙府的人?
      犹自惊疑到镇不住气,屏息问:“一年多前,跟你同去冯皋的那孩子呢?”

      这位恢复到淡淡:“你当当初那具棺材是白做了?”

      “……”
      我将天下局势和小说里帝王将相的段子加以联系,捻出一条忽明忽暗的线,却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心头一震,脱口问:“难不成,那小姑娘是平沙王的女儿,你盗走她爹的霸王枪,又掳走她作人质,杀了追来的家臣,还,还拿那东西杀了她?”

      她转给我一个清冷到结冰似的侧颜,眼里漾起两弯凉凉月色,“是又怎样?陛下若真要个小孩子来制约王爷,我还担不起一个平沙府公主的性命么?”

      今上是亲王出身,想必早就引诸藩为大忌,做逐个击破的准备,也是常理,可我还是不由木然僵直,清清楚楚记起,那女孩子哭骂成那样,她喻大人也不见怒色,反而拿烧饼夹牛肉递过去的情景,按理说不该是这样的,不信,绝对不信,我满心乱糟糟的没头绪,又听她问:“怕了?还要赖上我这样走下去?”

      我张口无言,巴巴望她好久,月上梢头映得她面目莹莹如玉,毫无神情……倒也不算,嘴角似略抿起来了,眼也睁得不很开,竟是有点倦的样子,哪里还有某年某日,倒提重枪长身玉立神魔下凡般的气概。至多,只是难辨悲喜罢了,但做她这行想来就很煎熬,喜从何来?
      终究鬼使神差,点点头:“我没地方可去,回冯皋,那里现还剩几个人呢,何况,眼下也没盘缠路费了……”
      “回去嫁户人家就好,盘缠我可以给你。”
      我碰了下额头,苦笑叹气:“伤成这副样子,肯定很吓人,原来做棺材人人忌讳都不敢娶我,现在更不用说了。”
      这位嗯了声:“也有道理,男子多好色好面子,倘变成你现在这副情状,没样貌没名节,落魄难看,谁肯怜惜。”
      “……”
      哎喂,您上辈子该别是只刺猬?逮着软肉狠戳呢,真是——慢着,细想下莫不正是因这样,女帝才看中她交代她干等等那种变态事情?想一想都……很合适她,怕不要太得心应手。
      心情复杂地瞄那只包袱一眼,我正色建言:“那啥,大人咱们还是趁着月色赶路吧……”

      真真赶路,路上马去疾如鸟,我被横扔在马屁股上,昏昏沉沉颠到州府。再醒来,已是在客栈床上,透过纱帏见窗边某个人影,手臂微抬正拨弄灯芯,地上跪着另一个人影,声低又急:“……瑗公主闹死闹活要见大人一面,恳请大人随在下回趟王府交差。”
      “你我一起生长于王府,又看着她长到九岁,对这种无理取闹心知肚明,何必为纵容这回就此撕破脸面?”喻大人微扬首,似审视起窗外枝桠,“代我告诉她,不要这时才想起寻死觅活。当初选定要活,并不是没代价。”
      那人叹口气,语调略松弛:“再说与你件事儿……瑗公主半年前开始跟王爷学枪法,信誓旦旦要练到胜你一筹,待有一日带那枪捉你回府。”
      “那倒无妨,”清泠泠的声线低柔下来一段,让人诧异,“等到那一天,再教她怎样拷打问话不迟,她从小到大,该懂得的不都要这样学会?”
      那人默了好半晌,低低叹声“她怎会真的为难你……”话音未落已跳窗隐没了身形。可见此人非大侠即杀手,对他们来说,窗就是门门就是粪土。
      随即朦朦胧胧一团光被搁到桌上,喻大人摊开沓纸,再打包袱里拈出支细毫笔,思索一会儿,下笔便不辍,足足写满两张,装进一个信封,封缄压在茶杯下。这一切在灯影摇曳里都被晃得暧昧不清,我静静侧蜷在榻上,望得逐渐乏味,再次沉沉入梦。

      翌日女官人只耗去半天就事讫收工,好不乏味的就此踅回中京。
      我则过于虚弱,调养不足,途中动不动就晕倒,每次醒来多半是在马背上或驿站里,头顶多半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让我不禁怀疑自己一路到底有没有吃过饭和上过厕所,或许是像梦里一样正要就此去见在地府找工作的亲娘。蒙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总之极惨淡。最诡异是,眼前不时冒出白茫茫一片天地,衬得某个倒提霸王枪的女人清越孤标,衣袂翻飞有如紫蝶幻化,清清幽幽,朦朦混沌中,淡漠侧颜微转,节拍慢得我心脏一阵乱跳……然甩一甩头这幕立马又作烟云消散,真个如魔似幻,恍惚是梦魇纠缠。

      末一回醒在一个激灵中,身下是锦榻白毡,眼前是一间偌大庭院,梅枝微颤,空气芳鲜。
      石桌边,木椅上,某人整衣危坐,指间夹笔,一身堇紫,头上悬枝旖旎腊梅,眸半睁半阖,一瞬不瞬凝于笔尖墨色。我以为她在发呆,刚想唤一声,却给她吓一跳:“你昏睡了将有半个月,每回转醒只吃一点东西,但养神养得还算不错,过不久又会生龙活虎,”她调转过头,面目皎皎映着一院参差梅影愈发清幽,“这里是我家,你是暂住,还是问我要盘缠回乡?”
      我揉了两下眼,忍不住先望了她一会儿,又忍不住说:“你这样真好看。”
      “你答非所问了。”淡言冷语,黛眉迤逦,真如我梦中所见,“多数时候我留在青寮,偶尔离京,更少出关,竟在外三州遇见你……”
      我接过来感慨:“嗳,也是命定一场有缘了。”
      “——流年不利,看来是真。”
      “……哎哎?”
      暖日冬风,她青丝飘飘曳曳又悠悠,看得我一颗心脏逐渐下坠,最终只好眼不见心为净,低眉顺眼看自己掌心,“那你现在,是不是不杀人了?”
      她摇头:“偶尔。”
      “哦,偶尔不留神把人折腾死了对不对……”干笑三声,再难笑出,干脆正色:“能不能让我略懂一下……你究竟是谁?”
      “青寮女官,”她顿了下,“遇到你那时,是平沙王府家臣,今上践祚后才被擢来此。”
      “啊?”我此刻表情一定蠢透了,“你不是杀了平沙王她女儿吗?还有那天那个死人,不是平沙府人?怎么回事,难道你,难道你叛变?”
      “当日那人,是平沙府亲事帐内府卫军统领,心术不正遭王爷疑心很久,趁乱就带着一干下属和卫军令符逃之夭夭了。——至于我,而今与平沙府再无牵连,也算是叛变罢。”
      “……”我写满一脸“您骗谁呢”:“这么说你才是捉拿叛徒的?捉人还捎带着王爷她闺女一起?”
      “不,我是带着景瑗公主逃命,顺便帮王爷结果一个心头患。”
      “杀人只是顺便?”
      “那回算是。”
      我呆了半天:“那小姑娘,真是什么公主啊。这么说,你们逃了多久?”
      “约有半年。”
      “哦……可干嘛逃什么命呢?既是逃命,到冯皋那会儿还带具棺材上路?”
      “那时,今上所倚白幕府中有人深以王爷为忌,王府不得不送一个公主给他们作质子。景瑗是妾生女儿,被选中早在意料,名家人接她走前,我便带着她离府了。”云淡风轻,风轻云淡,“买那棺材是给替身用的。但后来并未派上用场,做了竹篮打水。”
      “替身?”我瞪大眼,“你打算让另一个孩子,替公主去死?”
      “我家本籍在青州,族系根脉都在那,当时路过祖乡,碰巧遇见有位族妹,跟景瑗相貌身量有七分相似,便思量了一出移花接木,”她吸饱了墨的笔端逐渐坠下颗墨滴,人却浑然不察,可见说到这儿是真正走了神,“……然而对于她,时乖命蹇是天定。最终受不了,耐不住,耍小性子,一番胡搅蛮缠,故意撞到白幕府的人手里,还自觉舍身成仁,完成了件大功德。”那滴墨砸在纸上,她攥笔的手指微紧,转过头来,眸色深深,“说到底是我不够了解她,她也太过天真傻气自暴自弃,丝毫不懂王爷的苦心煞费。”
      “哎?”我绞尽脑汁,仍有点不清不楚,“什么叫最终受不了耐不住?”
      “说是恨我‘心肠好狠’。”她换上新的信纸,漫不经意,“每回被人跟踪,都还不自制地大哭大闹泼皮耍赖,逼我不得已杀了人,她却自己先哭出来,说我丧尽天良。”
      “……”
      “怎么,你也那样认为?”
      “当然不会!我只是记起初见大人你,太那个,神兵天降风姿灼人……”
      活像地府来索命的。
      “那位公主毕竟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害怕……”看着她迟迟不下笔,我忽然想到另一件要事,“说起来,大人你家只你一人住?这么大?正巧,我眼下没活路可走,不如留下来,给你烧烧饭洗洗衣晾晾被褥,也不要钱,就要口饭吃,吃的也少得要命,嗯,大人你觉得好不好?”
      大概被我忽来的热情谄媚死乞白赖略煞到,一段沉默后,她缓缓开口:“也不是不好,我赴京后有过三个侍婢,但因积年累月招惹不少显贵小人伪君子,半夜常常遭暗处毒手,她们三个还算有点武功底子,死相却一个赛一个难看,寮内侦字科的大人都查不出是何人下的手,所以也不确悉哪一天会再遭报复——嗯,那是什么表情,怎么你害怕?”
      “……”
      “我当你摸惯了死人,又时时惦着给自己做棺材,早早不惧生死了。”
      “…………”

      死活被吓在这儿,可又别无他法,末了我终是留在了“喻府”,给青寮最好的审讯官洗洗衣晒晒被,侍婢书童账房厨娘一人轮当,聊作报恩。表面上整天鞍前马后不亦乐乎状,其实我快要讨厌死这个人了,说话刻薄带刺这点慢慢的尚能习惯,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动不动从外回来,衣袂上就一滩滩扎眼血渍,或是更糟的结成痂的一滩滩血,让人浮想联翩牙关打颤。而她们青寮给干部发衣服竟只有冬夏各两套,倒换着穿,所以每每喻大人在院中舞剑,翩若惊鸿,或伏案练字,文静异常,我总是蹲在另一边唰唰唰地狠搓衣服……导致几年以后,我们俩同时间同地点干任两件违和感严重的事情都可以淡定自若,一时风闻京中,分别拔得全京城最惊艳风景和最煞风景,这两个社会风景线排名的头筹。
      至此不如多嘴一句,喻大人在中京知名度较高,曾一度引领女官妆容潮流,更有多少人为模仿她淡定冷漠别具一格不惜故意自虐至口腔上火,搞得不仅不冷漠反而一脸欲擒故纵欲求不满,吓得自己心惊肉跳别家鸡飞狗跳。唯独经年后,名家某位大人气韵天成,形象气质无不青出于蓝胜于蓝,风靡程度远胜喻鸢昔日,这个,暂按下不表。

      届至那时,我恍觉自己已不知觉喜爱上了喻大人某些地方,比如,她有时练字会叫上我给她研墨,不管各自兴致高不高涨,都要手把手教我写两句诗词歌赋之类,作“充门面用”。当然,最先教我的是她名姓的写法,喻鸢,御鸢,就是驾风筝的意思;再比如,有时她舞完了刀枪剑戟,会靠在我初来乍到睡过的那张榻边,赏一赏月色,烹一烹酽茶,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满头大汗为她卖命干活的我,有点闲闲地侧撑起脸,淡淡问:“今天想要听什么故事?”

      喻大人自称青州某地人,祖乡是出文士成名的,很有点武功奇才且颇蕴文华的背景。
      她的书房中没什么有意思的小说读物,搞得我没书可翻日渐寂寞,她便开始讲一些故事给我解闷,虽然故事大都有刀光剑影血腥阴霾,不是重大事故就是作古前尘,但也足够吊人胃口。
      有次我按耐不住问:“你跟景瑗公主,那次到底怎么回事?”

      她略顿片刻整理记忆,做个故事简单道来,配合上我的联想,大致如此:

      喻鸢父亲的大名流传沙场,与平沙王爷是生死之交,入幕之后带着五岁的女儿住进王府。
      喻鸢十岁那年,王府里侧室腹中的小公主,赶在桃花初绽时节降世,哭声惊动通府上下几百口人。其时喻鸢正开始跟王爷讨学霸王枪法,那会儿就天然是副秋兰样貌,冰霜气质,漠冷风度。跟哪位小姐都不亲不近,只自顾自问练家子学武,问酸儒学文,问风水先生学阴阳。景瑗出生当天,父亲打发她说,你去看看这小公主何来哭声震天,且哄她一哄。
      喻鸢过去东苑溜了一眼,回来只是摇头:长大后恐怕娇蛮霸道,闺阁难束。神色一派正经,父亲琢磨半天,反看着她呵呵一笑:难束闺阁啊,也没什么不好。

      那之后,喻鸢常常被支使去哄小公主开心,怪在小小一团的孩子一见她那阴寒冷面就开怀而笑,很有点无知无畏的优越。
      喻鸢哄她,手段也很稀罕,时而府外一支糖人儿,拿到小公主那处严正肃立递过去,看她咿咿呀呀笑着塞进嘴巴,末了嘴巴被糊上只剩两颗眼仁儿滴溜转,世界霎时清静——暗喜;要么就坐在小公主和抱着她的侧夫人边上,掏出一卷诗集兼或赋文来念,小景瑗决计便不再哭闹,安静温顺仿佛不舍得打扰她似的。

      种种情深谊厚,也不知何年何月,变质为一场孽果开枝。小孩子随着长大,是越来越看不上她。口齿还不甚清楚的年月里,不知打哪学会了见人问候“你个混账”,将当初某某混账启蒙先生气得摔书而去,四处添油加醋描述这孩子如何不讨喜,大家分别领受一番后,确乎各个凄凉萧瑟,结果只剩喻鸢一人,面对她时还能眉弓不跳肝火不动。边听她奶声奶气盛气凌人说“喻鸢你滚出去,我要我爹娘不要你”,边给她套上那屡次被蹬飞的绣鞋,淡淡递手过去:“那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当即带到侧夫人跟前,冷眼看小孩子挨训教挨得满脸怨怼。

      景瑗很少见到她爹,小时候听到那名字只觉威风,兀自洋洋得意,慢慢大了,才开始为爹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惴惴发愁,忧思漫上来,然后对着镜子比照半天,肯定却忸怩地轻哼:哪会呢,我比喻鸢长得还好看些的。
      ——她很清楚自己爹疼爱喻鸢,教给她许许多多有用的东西。

      所以当那一年,猛不丁知晓自己要被爹爹送给白幕府作质子,惊得一整天没了魂儿一样,也不发脾气也不哭闹,双手撑脸坐在门前阶上,发怔,一怔就是三天,没吃没喝雷打不动,稚弱面上满是委屈干涩可怜巴交。

      于是又过三天,景瑗公主跟喻鸢大人人间蒸发一样在王府没了影。

      讲到此处,展开联想:那平沙王爷搞不好是有意放她们走不追拿,甚至赠与世间无两的霸王枪,一边巴望女儿自求多福,一边跟女亲王明说:名家人刚到合德州地界,女儿便不知所踪,这出倒该算在哪个头上?还要送第二个换安平,要真遂了与虎谋皮一说?不干。

      女亲王二话不说,当即遣人按当日遗踪去找,掘地三尺也罢,死要见尸。

      本躲在州内的一大一小这才藏身无处,明里暗里的,开始奔命天涯。喻大人奔命奔得明显游刃有余,途中屡屡遭截,动筋骨下狠手是常有的事,可怕在对方实在好毅力,宁死光不罢休,于是逼不得已,更加遇人杀人遇神杀神。小景瑗也可想见,一边本就提心吊胆,见此同伴没人性的作为,惊心动魄憎恶不已,再想天下之大无处藏身,一边更是心灰意冷悔恨不迭。
      故而直到霸王枪真横到那某某喻姓小族妹喉头,她忍无可忍扑过去拦住,含一包泪横眉怒骂:“你这样太不是人!你这样,不如我真去做了质子,一了百了!”

      棺材终没有盛具少女尸身拿去交差。二人再度辗转,直到了华盖关,夜宿客栈时小公主掏出块好不容易弄到手浸了迷药的帕子,掩住喻鸢口鼻差点给她捂死,旋即自己凛凛然孤身上了官府,移花接木变羊送虎口——那时正是天寒地冻,女帝登基伊始。平沙府瑗公主为歹人所劫,毫发未伤的找到,也算是喜事一桩了,于是某某将军当即遣亲信送她入关。半年辗转等同于逃亡游戏,自找没趣,该等到的迟滞几个月后,依旧如约到来。就像那话说,冥冥中自有天数。

      人一丢,喻鸢自然回平沙府向王爷请罪,却见王爷手里已有一封书信,其中好话一通,详述了景瑗入宫后如何锦衣玉食好待遇,反正没受委屈,不消几日就好送回合德州来跟爹娘团聚——女帝与名家人到底不同,大大方方明言:只让你那带着景瑗奔走千里的女门客入京来,青寮设立之初人才紧缺,此人手段能耐深得我心。

      喻鸢于是入青寮,倒也不算为难她,没做什么纠结立马上路入京,只是绝好武功遭记恨,带刃冷兵通通不能再用,她自己也请命想去不用跟人动手夺命的刑字科,才做起真判官来。
      若没有还枪改行,为女帝做了杀手,之后就不可能捡到我,几年以后,也难以跟瑗公主四目相对处之坦然——喻鸢的天定命格哪是天定,分明大半是自己一手促成。

      听了故事我心情一言难尽:“你怎么那会儿忽就恻隐了,做出这种带了人就逃的冲动事?果真舍不得景瑗公主受那等委屈是不是?”
      “不是舍不得,”喻大人拈起酒杯,波澜不惊摇摇头,“只为了教会她,人间本是道路长,若朝着哪个方向伤心而往一去不回,平白无辜,委屈隐忍,过上一世,便是人生大不值。既非决然不能叛离,叛离试试也没有不好,比无力回天时再恨当初,要好。”
      我似懂非懂:“是不是就好比我不甘心一辈子做棺材,所以背井离乡,虽颠沛流离,但勇于闯荡,其实也很值得赞赏?”
      她说:“哦,这是不同的,你命贱如草根,春风吹又生,在哪里讨生活对天定命格都没影响,离家要饭实属脑袋进水,忙着找死。”
      “……”我给她添酒的手抖了一抖,憋闷半天,嗫嚅,“贱格……那就贱格吧,无论如何,死不了都是好事。那你帮忙算算,我今年二十二了,这辈子还能不能嫁出去啊?”
      她想都不想:“我对此道略通而已,只懂问生死,不管问姻缘。”
      我有点沮丧:“你这么讲,是不是其实没有指望了,但不忍心明说伤害我?”
      “的确,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杀了你,但并没顾虑过要不要伤害你,你想多了。”她不以为意看过来,“虽说我也觉得,的确是没什么指望。”
      “……”
      她伸手托住我手里乱抖的酒壶,“怎么,你很想嫁人?”
      “……不,不想嫁人。呵呵呵,嫁人有什么意思呢,我还是去给你洗衣服吧。”
      “嗯,”她点点头,“下次说这种话装乖巧,不要瞪眼睛,像塘里的青蛙,很难看。”
      “……”

      御都七年,合德州平沙府景瑗公主,自千里外来,觐见今上。
      那是个水亮的夜晚,喻大人家的院子里遍地杂草长势正好……红木大门忽然被推开,我正一边斟酒一边拿喻鸢的筷子回头偷夹炒花生吃,乍望见大门边密麻麻一排人影,花生掉地。为首那个玲珑娇小,约十五六的少女,独自踏进来,从身后缓缓掩上大门。然后缓缓走来,直欺近喻鸢身前三尺,手指向下,点指着一院草长莺飞,语气居然有点颤:“这,就是你说的好过平沙府千万倍?”

      喻鸢抬头看她:“你觉得平沙府好,自然有觉得好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

      这位少女登时气结又委屈,一脚踹上她凳子,手也几乎点在她面颊,如此气势万钧,眼角却冒出两股泪水,顺颊滴答:“喻鸢,你寡情薄意,寡廉鲜耻!”

      喻大人任她怒指着,起身,微微扬起眉梢:“过了好歹有七年,只学会了不再拿‘混账’撒气么?”

      “从去年起,你为什么不再回信给我!给喻先生的信里也半个字不提我!你要忘了我是不是?!”少女问完,却不等喻鸢回答,转看向我,“你是谁?”

      我默了会儿,挤出个笑:“呵呵,您记不记得,八年前,冯皋那儿有个做棺材的……”

      她满是水汽的眼眨了眨,眉头蹙了蹙,终于展颜:“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唉,混口饭吃,一言难尽。对了,这几年来大人明明一直在给您写信呀,上个月的那封还是这张桌子上写的,怎么会——”喻大人视线忽然冷飕飕扎过来,一股阴气穿心,我恍觉不对劲,赶忙收口,“我再进去炒几盘小菜,你们多年未见,慢慢聊慢慢聊。”

      溜进右手厨房,再从门边偷偷看,始觉这边是一幅美景。
      澈浅池塘边,气清风止,流光淡耀,二人对看无言了好半晌,瑗公主缓缓凑近一步,抓住她衣袖:“这么说你……我以为我那封信说你忘恩负义,你真的生气了。其实,其实我只是想你回来一次——”
      “那信里所说没什么错,只是我不知怎么回罢了。你问朝夕之间,天下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日渐世平人安,比起那时不好么?你问不愿夹在是非之间当如何,那就不要守在那里,想往哪去往哪去,还是说你现在仍一无所长,什么都干不了?既偏要把善恶分清,是非分明,总还有无用之用,就此窝囊一回,逃离遁迹,不行么?”
      少女咬牙,一抽鼻子,紧逼质问:“就会说这些乖谬的,我还问了你什么,怎么不说?我还问你,爹要给我订一门亲事,你心里怎么想。究竟怎么想的,你怎么不说说看?”
      喻大人竟然默了,没有把这个问题当即摆平。

      看着她脸上神情,我懵懵想起那些夜里她给景瑗写信,总显得磕磕绊绊不比从前利落,有时笔锋就悬停在那儿,半个夜晚过去,墨凝住,笔反被放下了。

      当时就这神情,让我不自觉想起她教给我的一句古诗。

      ——拟把此情书万一,愁多翻搁笔。

      我本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犹疑不决,搞不定的事情。但似乎既是人人有的,判官也不能幸免。

      沉寂凝然片刻,公主又质问开了,听着像鼻腔溢出的失落嗔怪:“八年前你带我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走遍许许多多地方,看光许许多多风景,都忘了?”
      喻大人想了想:“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你是吃过糟糠米,还是睡过城隍庙?借住在农家,指着人家唯一一只公鸡非要吃烧鸡,为此花去我十两银子,都忘了?”
      “……”

      我默默收回感慨,判官毕竟是判官,跟我们这些俗人愁不在一个档次。然而下一瞬,瑗公主摇着头,忽的放声大哭,哭得站不住蹲到地上,被某人握着手臂拽起来,顺势就扑进她怀里,死死埋住哭声,把那件堇子衣衫攥得皱巴巴。

      “…………”这是我。

      女孩子的哭腔断断续续:“多年以前我傻得没边儿,其实,你所谓道理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命数也不是真的命数,你只是,只是——”
      “只是为了能心无顾虑罢了,”喻大人竟然带了星点笑意接口,“你们都喜欢高看我。既然你不信,我以后就不再跟你讲道理。王爷说你这些年一直没长大,我看还好,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了。”
      女孩子有点蒙地仰起头看她,满脸水光,明眸潋滟。

      “…………”这还是我,有点看不下去了。

      喻大人摸了下她的头:“嫁不嫁人随你意,王爷也逼不得你,嫁人了仍可以寄信给我。”

      瑗公主一瞬间似乎有点脱力,置气地两颊微鼓,却软软地嗯了声,额头重抵到她肩头:“七年,七年了,再七年,我会回来看,你是不是忘了我。”

      细想一想,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在景瑗公主眼里,当年从夏到冬,昏霞彩,旦熹微,北方路迢迢,天如水,该是段不徐不疾的生死相依,不怪心心念念,世上哪还有别人能将她护得那么周全,依着她那么胡闹呢?

      那夜她走前,从随从那接过来一物,搁在喻鸢手边:“这个也留给你,别让别人看见,就不算危险,我用得不好,迟早来找你重学。”

      一丈二尺,虎头金錾,霸王枪。

      喻鸢点头没言语。

      御都七年夏,平沙府瑗公主请旨推婚,九年春,离府行游,自更名作艮航,人就如名,向着东边一去不返。两三个七年后,海上巨贾景艮航已经成了传奇名字,霸道蛮横的景瑗却没有回来过一次,只有书信年年到,信里倒是春风骀荡,时而咄咄,时而温软,笑骂无忌,强词夺理,从没间断。

      而七年夏的有一夜,纱灯暖屏,晕光扰扰,我跟喻大人隔桌对坐,端起酒杯敬她,将“拳拳切切”二词演得正好:“情无大小,只怕伤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大人让我赖了七年,虽说也没给工资,也没啥福利,总是救济渡难了。此时此刻借花献佛拿这盏酒谢你,你赏这面子么?”

      “面子可赏可不赏,但有一点须说清,”她拈起酒杯在自己眼底一晃,眼却看着这边,坦荡的很,“这是为情谢我,还是为恩谢我?”

      再几年后,京中有位风流人物笑吟吟对我这般指点:世上最伤人的东西只两样,一是暗器,你还糊涂不察,就已被莫名置于死地;二是暗恋,对方尚未察觉,自己已死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当我愣愣地“先饮为敬”,愣愣说“自然恩情共戴,从今起当与你共舆而驰,同舟而济……”时,实在傻得可怜。

      她问:“既是我济你,你还要怎么济回来?”

      “哎?那大人你说,要怎么济回来?”

      “明天起,菜做得淡一些,酒酿得醇一些,唱歌五音全一些,人么,”她托腮定定看着我,淡淡道,“屈实难办,姑且保持现状吧。”

      “什么叫屈实难办……”我风中凌乱道,“怎么原来这些年你对我做的菜酿的酒都不满意?”

      “嗯,既要等到我从青寮全身而退那一天,总该过得更合心意点。”她唇边淡出一个笑影,悠然宁谧,“江绕屋,水随船,买得风光不着钱的日子,你想不想过?”

      于是迄今而止,我始终是在这方院子顶愉快地顺应贱格,被若即若离,被不咸不淡,日日等某人迈进这个院子,端出酒菜来等她共饮,还想:守住天底下一个最好的人,死心塌地,这样的一辈子还算不算有志?

      扳指数一通,有点唏嘘,有点惆怅,矫情地又想:御鸢这词,就是驾风筝的意思。青穹北际御鸢俯眺,云山苍苍,海河泱泱,确乎始觉寒尽不知年,人间道路长。

      霸王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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