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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雪原逢生(一)
“子长吾兄……”长平君在信中写道,“武王伐商,征于牧野。《牧誓》有云:‘逖矣,西土之人!’牧野之战,纣兵叛走不禁,帝纣自焚于鹿台之上。维殷失德,非始于帝纣。祖庚之际,其迹已现。诸事之细靡,俱记于商宫九鼎之上。商宫八鼎,失于秦乱。唯余一鼎藏于长乐宫天室阁,又有金縢之书记其详略。兄欲网罗天下放失之旧闻,著史以立令名于天下,其文不可不读,读之不可不思。……”
司马迁把这封信读了四五遍,仔细在心中揣测长平君言下之意。依着长平君的意思,商纣王亡国,根源却要上溯□□代之远。这话若是换了别人,司马迁自然不敢轻信。但长平君精通古史,于上古及三代之事,似乎所知颇多。他学识如此渊博,却不愿与人分享,也是一大憾事。
司马迁思来想去,心中好奇难耐。只想着前去天室阁一睹商鼎的风彩。但这长乐宫天室阁却不是说去就去的地方,若无皇帝恩准,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此阁。长平君这一席话,当真是要折磨死人了。他看着那满天飘雪,却想着深宫禁地,恨不得长副翅膀飞了进去。
写下之封信时,长平君多少还是有些疑虑。虽说司马迁不过是个区区史官,关心前朝史迹也是职责所在。但若是冒然问鼎,君王责怪起来,罪名可大可小。就长平君所知,这宫里确实出了些不寻常的事。他前日收到的一封密报里,便提到了李夫人之事。长平君心知,这事必是在那日他与汉帝刘彻密谈之后的事了。他已经写信嘱托那人,务必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今冬比往年寒冷许多,前几天竟然下了一场小雪。那细雪摇荡,竟勾起一段往事,耳边仿佛又听到她清音余韵,绕梁不去。
长平君走到廊下,看那远处山峦林木,如水墨一般,隐在薄雾之中。不知那梦中之地,是不是一如此般清雅高远?
“夫君,”梁氏手捧木案,从回廊一边转了过来,“药已经准备好了。”
“你辛苦了。”长平君接过药碗,“这些时日,倒要你多费心了。”
梁氏听丈夫这么一说,浅浅地笑了。但心目中忧愁,却不能因一笑抹去。自从北归以来,长平君日日均要服药,此事极不寻常。按说这药一、两个月服用一次便可,但长平君此次疾病发作,却比往日凶猛了许多。
自从长平君回家后,夫妻二人还未详谈。两人趁着清晨无事,便说起近日来家中诸事,问起两个孩子的学业。长平君与梁氏育有两子,聪敏好学,先生常常夸奖二子日后必成大器。梁氏说到儿子,自然是笑颜如花。
二人说了一会儿,长平君便邀妻子与他同去郊外散心,赏赏冬日萧瑟之景。梁氏平日忙于家事,极少随丈夫外出,今日能与长平君一起出去游玩,心中极为乐意。两人便带了四名随从,各人骑了匹马,趁那薄雾未散,向林泽而去。虽然空气冷冽,但二人俱是锦衣貂裘,也不觉得寒冷。冬木不如春木青翠,夏木繁茂,但那清冷的气息,却让人神凝气静。二人心情舒畅,打马扬鞭,行了一会,便将四名随从远远抛在身后。穿过一片平地,前方豁然开朗,林泽如碧色的珍珠般镶嵌在大山之前。长平君跳下马来,欣赏那烟波雾气。梁氏见丈夫多日郁郁不欢,今日心绪似乎已经转好。她心情舒畅,站在夫君身旁,便觉人生如此,再无它求。
“细嬿,你嫁于我也有十年了吧?”长平君看了一会,突然问了一句。
“是。”梁氏答道。丈夫平时多称她为“夫人”,这细嬿名字却是很少用的。
“这些年来,我对你如何?”长平君问。
梁氏一怔,丈夫如何问起这些事来。梁氏少女之时,便对夫君十分仰慕。成婚以来,长平君虽然常因族中之事远行,但对于她,平素十分尊重,二人相敬如宾,连脸都未曾红过。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氾林梁氏的女儿。长平君素与氾林不睦,对于自己,倒是敬重多于爱慕。
“夫君待细嬿很好。”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又不能不答,只得潦草说了。
长平君听了她的话,转过身来,低头看她双眼。看了一会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递与梁氏。
“你且看看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梁氏接过,将瓶中细粉倒在手中。她一看,这东西再熟悉不过,正是长平君所服之药。她不解地看着长平君。
“你仔细闻一闻。”长平君命令道。
梁氏将那粉末放在鼻前一闻,大惊失色,跪在了地上。这粉末极像平日所服之药,但若是精通药草之人细细察看,便知这药中多了一味。梁氏自幼研习草药,婚配之后,长平君所服之药素来由她配制,这药中多一味或少一味,她一闻便知。只这一味与平常的药不同,有一股几乎不可察觉的腥味。她一闻之下,便知出了大事。
“我北上前往长安,一路上服用的都是此药。这些药素来是你准备。我且问你,你为何这么做?”长平君语声有些缓和。
一听长平君的话,梁氏顿时泪流满面,答道:“我为夫君配药,此事不错。但那药中多出的一味,妾身确实毫不知情。夫君且仔细想想,我有何缘由做这种恶毒之事?我虽是氾林之后,但自从嫁入长平府中,再无它念。只求与君白头,此生足矣。”梁氏说毕,伏在长平君脚旁,泣不成声。她想到这一味药凶险无比,长平君服了,不知有多大的灾祸等着二人;再又想夫君既然问出此言,已经不再信任自己。想及这二点,她更是悲不可抑。
长平君默默看着妻子。梁氏善良柔顺,对自己极为恩爱。他也不愿相信这事竟然是她所为。但那药已经毁掉一切,他其实已无退路。
“抬起头来!”长平君说道。他直盯着眼前这个温婉的女人,似要将她看透一般。
林泽水畔,清波无言。那片片雪花儿之中,肃杀之气渐起。
梁氏抬起头来,看见二十余步远处,四名侍从已经赶了过来,下马侍立。他们乃是长平君的近侍,都是些忠心效命的死士。长平君语声虽然柔和,但他戎马多年,做事坚毅果断,而且不留后患。自己此刻若说错一句,便是性命不保,再无法去见家中的孩子。
雾气开始散去,小君梁氏跪在丈夫身前。她将说的话,便是决定她生死的一句话。但她泪水涔涔,竟然一时语塞。
那雪突然下了起来,越下越大。
那场大雪,是那一冬最猛烈的一场。长城之外,天幕低垂,风烈如刀,雪原无边无际。黄原停下马来,茫茫风雪,前路无边,三人早已经在这荒原之中迷失了方向。
子鸢的马跟了上来。马上的子鸢小脸已经冻红,她一手握着跨下之马的缰绳,另一只手还要牵着述衍的马。述衍正伏在马上,双手垂下,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
“这风雪越来越大,恐怕前进不得。”黄原说。
子鸢向四周望去,大雪之中,目力所及,不过数尺,哪里分得清方向。她这是第一次出门,见这情形,顿时没了主张。此时二人不由得将目光转向述衍,他常年行走于草原荒漠之间,十分熟悉如何应对这不测的天气。若是他还清醒,事情大概也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述衍仿佛变了一个人。自从在陈家庄见过那块白石,他便不肯留在那里,强行要一个人离去。黄原如何肯依,既然要走,自然是兄弟俩一起走。他本想将子鸢留在陈家庄,谁知这姑娘虽然柔弱,却是倔强的脾气,牵了马,执意跟了来。述衍日渐不振,神智不清。昏迷时便伏在马上,动弹不的;清醒时痛楚不堪,却坚决不让二人靠近。
路程和时间已经不再重要,他们越过了长城和休屠泽,向着西北方盲目前行,终于来到了这片荒凉之地。原野从东方向西方延展,渐渐地与山地融合,山脊替代了草原与沙漠,在遥远的西方变成了清晨渲染的蓝色轮廓。所有的这一切,都在白雪中变得平淡和冷酷。越来越大的雪花阻碍着他的视线,如果天黑之前他还找不到食物和避风的地方,也许他们就会冻死在这里了。
粮和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黄原甚至要感谢这场覆盖天地的大雪,深可过膝的积雪为他们提供了充足的水。黄原本以为凭自己的身手,自然能够打到些野味糊口。但在这样的恶劣的天气下,每一只动物都十分狡猾,它们机敏地躲过黄原每一次偷袭。更糟的是,述衍开始发烧。寒冷的空气和让他呼吸更加困难,他已经开始不停地抖动。
子鸢是个女孩子,不叫苦已经很不错了。她陪在述衍的身边,时时和他说上几句话。她那柔美的声音,自然让人心情愉快,但似乎对述衍的病情并无多大帮助。
一切都要依靠于黄原。但行在这北方无边的荒原之上,生死已经交付于那无形的命运之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幼年读书时,先生曾经教过的一句话突然跃入脑中。黄原苦笑了一下。天地之可畏,世事之无常,原不过如此。
一声沉闷的声响之后,他们看见述衍已经从马上摔下,跌倒在雪地上。他勉强挣扎起来,向那风雪中走去,走了几步,再次倒下。子鸢见状,立刻跳下马,追了上去,将他抱住。述衍身体灼热,不停地抖动。子鸢将他上身放在自己膝上,脱下身上的皮裘,将他裹住。黄原此时也已经赶到,见此情形,忧心如焚。
过了片刻,述衍缓缓睁开双眼,低声说道:“你们速速离开,向那日落处去。我听那些匈奴人说过,那里有群山一片。山谷中或可挨过这场风雪。”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迅速被风声掩盖。
黄原一听,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大哥,你歇息一会儿,我们便一起上路。”
述衍听了,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道:“那山距此应该还有两天的路程。我再也走不动了。你们二人带着我,只是徒增负担。”
“要走就一起走。”黄原断然拒绝。
“兄弟,我已经是将死之人。只是……”述衍看着子鸢,眼中竟有不舍之意。黄原突然明白,述衍这颗心,大约早已经系在这女孩儿的身上。
子鸢不肯抛下述衍,搂住述衍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不愿松开。
“我做错了,做错了……”述衍的声音渐渐微弱,“是我害了你们。“他意识逐渐模糊,听不见子鸢轻柔的呼唤声。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悔恨交加。若不是自己举止轻率,又何至于将所爱之人,拖入这险恶境地。快走,他心中默默地喊着,快走。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
四顾茫茫雪域,黄原不知何去何从。天色黯淡,黑夜便要降临。他已经记不得长安,仿佛他一直生活在这片雪中,生活在这没有人烟的土地上。他想起了细君,她如今正在做什么呢?子鸢仍然跪在地上,怀里拥着述衍。奇怪,黄原想,她没有恐惧。她的脸美丽而又纯净,宛如一捧清泉,沁人心脾。
子鸢的宁静,让绝望失去了力量。既然无法在这旷野上掌握自己的命运,黄原决定将命运交给了大地和天空。他慢慢坐了下来。如果今天就是他们死期,他要从容离世。大风雪已经不足畏惧,但生命之火在绝望之际被点燃,仿佛幻象一般透过雪片的间隙闪烁着。几顶穹庐在风雪稍歇中露出了它们的身影,仿佛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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