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纪年

　　“牧俊，你去哪儿了？刚才你家里人来找你呢。”
　　赭衣的瘦削少年走进宿舍把书桌放下，扶扶眼镜微笑道：“哦，多谢告知，刚刚在外面见过了。”
　　“这样啊。我现在正要出去，个把时辰才回来，有人找我就麻烦你，替我留个讯。”
　　“好。”
　　方才的人匆匆出去了。
　　于是他起身拴好门窗，架起铜镜，自脸上轻轻揭下张面皮来泡进温水。与方才众人所见的不同，皮面具下的俊朗面庞显得有些苍白，棱角分明，与面具上的容貌比起来更多了几分清朗寒峭。他歇了口气，又从袜筒里抽出封薄纸，细细读起来：
　　“冰原吾儿，
　　户籍之事已妥，勿念。然曹牧俊其人昨夜暴病，莫救而死。望节哀。”
　　曹兄弟死了？！少年的眉毛重重一跳，接着看下去。

　　“集贤殿内疑有蓝党卧伏者，或为某某。未知可有同谋。可徐探之。
　　明日兵部有蓝党将往集贤殿，一切小心为上。
　　父李知岐”
　　兵部尚书蓝定邦……少年紧紧蹙眉，眼看烛火燃尽了那张字条，忽然缓缓地清晰地仰头道：“我李冰原，誓破蓝党。小曹兄弟请放心。”

　　半夏一路心情乌七八糟，跟在郑青眉身后回到崇仁坊的住处。这里本是郑青眉的一座私宅，但由于顾醨耽那边的春风阁住宿条件更好，而且人多热闹，他通常都在那里混迹。这里的宅院——朴园，就算是送给半夏了，既算是住所，也算是课堂。
　　大红的喜单已经送到门房，通知半夏已经进入太史令拔擢第二关，要她明日去集贤书院领参考资料。
　　“所以说，生存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郑青眉挥退侍女亲自烹了茶，拿起一碗递给半夏，“我似乎有必要给你讲讲局势，万一你们复试时策论要考怎么办。”
　　“为什么举荐制还这么多考试啊，为什么这个时代居然有官斗啊？”半夏埋头痛苦道。
　　“考试，也是为了保证举荐制的可靠嘛。你以为，举荐是可以胡来的？都得上得了台面才行啊。”郑青眉淡定地喝口茶。“再说了，这国家都一百四十四年了，有党争官斗不是很正常吗？我若不给你讲清楚局势，你只能是一个永远不可能出仕的书呆子！”
　　“书呆子有什么不好啊师父！我不想出仕，不想考啊。万一真出仕成了女强人不就嫁不出去了？还要做钦天监这么重要的，……万一我站错队不都没命嫁出去了？！”
　　“你给我认真一点，口口声声嫁出去，你今天被曹牧俊勾了魂了？告诉你，书呆子一样嫁不出去！你记住了局势如何就不会站错队了，就有命嫁出去了笨蛋！”郑青眉对半夏彻底无语，“我刚才要说什么……嗯，讲讲局势。不如，就从这个词开始吧。”
　　紫毫一挥，宣纸上落下两个浓墨大字。半夏抬眼看去。
　　“蓝党？”

　　“蓝党，这个蓝字本指郕安蓝氏，但从前朝开始就特指出身低微的兵部尚书蓝定邦。”

　　东国虽不论男女之贵贱有别，但君臣、父子之类礼数仍繁杂不堪。由此而来，姓氏家族的名望也变得极其重要。
　　郕安蓝氏、平凉李氏、上原王氏与韦氏，还有皇族苍桐尹氏，这五姓最为清贵，此外如橙阳苏氏、清河萧氏、檀陵卢氏谢氏……则算一等姓，诸姓又有旁系分支无数，各有品级，各具势力。
　　郕安蓝氏很有趣，自开国以来每一代都是坚定的太子党。那个英年早逝只在位三年的宪帝尹明川就是蓝家拱上位的，先帝尹于璧当年也得到了许多帮助。郕安都传说，蓝氏是被下了诅咒，只好每代支持太子。所以有人玩笑似的提出“蓝党”一词，既说蓝家，又说太子党。
　　“其实这样倒也表示，郕安蓝家是坚定的礼制捍卫者吧。虽然稍嫌谨慎，但对一个大家族来说是一种安全的选择不是吗？”半夏回问郑青眉。
　　“也许吧。”郑青眉玩着茶杯，“郕安蓝家本来的确是礼制捍卫者，虽然支持长幼有序，但也严遵君臣之礼。结果，蓝定邦入赘，蓝家开始了转折。”
　　他略顿了顿，然后无奈地说：
　　“蓝定邦，本家姓余，是不入流的小姓。他才貌上乘，自然不愿为了此事屈居人下，便决意入赘郕安蓝氏的一户没落之家，改姓为蓝，几年功夫使这一家威风大振。不久，蓝氏女染疾病死，他又在策问时拔得头筹，借了座师玉带提携，成为校书郎兼礼部员外郎，娶了身为五姓女的檀陵第一美人卢氏。之前那户蓝家人怕他一朝离去家门再度衰落，就上报宗族后正式收他为子。如此好运，蓝定邦一时名动郕安。”
　　“蓝氏不是很显赫？需要收这样一个儿子吗？”
　　“其实郕安蓝氏多年下来宗族无数，光论有官职的蓝家人，全国就只怕有几千个。但是没落的偏房更多，简直数不胜数。对那户蓝家人来说，有蓝定邦这个儿子简直是苍天赏赐了。总之，从他这样的经历就知道了吧，这个人其实并不那么在意礼法。他在意的是礼法的空子，并且非常善于通过这些获取利益。”
　　“嗯嗯。我明白了。”半夏若有所思，“所以说，在这个人的带领下，如今的蓝党开始和当今皇上抢夺权柄？”
　　“不错。”郑青眉啜饮一口茶水，“当年蓝定邦出名后，蓝家上任的当家很快相中了他，开始逐渐下放权力。到了约十年前，蓝定邦四十五岁，在礼部侍郎和蓝家家主人的位子上风生水起。而蓝家本应效忠的太子整日游手好闲，蓝定邦虽表面上力挺太子，但开始倨傲不恭，以太子名义做出许多指令，隐有政变之疑。又过几年，太子十九岁，按律当婚配，皇帝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指了蓝定邦一名女儿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