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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忘情
天色渐暗，江面偶有倦鸟一掠飞过，发出凄长鸣叫。一波波浪花不断拍打着堤石，轻柔的溅裂开，绽出一江洌滟波光。
天边残阳将江水浸成血红色。数只渔民小舟停泊在江畔，随着波浪高低起伏，荡荡漾漾。至夜深，舟上灯火陆续熄了，四周只余下碎碎浪声响。
忽而，一只苍白的手霍然搭上船沿，老半天后，从水中哗然跃出一人，稳稳落在船板上。
那人脚刚粘地，手指一点封住了舱内之人的昏睡穴，再屏住呼吸，确定周遭没有异样后，终于长松口气。她失力的跌坐下，不敢掌灯，只能借着月色打量起自己身上好几处伤口。在水里泡得太久，血早已止住，只是伤处外翻的皮肉开始泛着不自然的白，就像浮尸一样的惨白。
那人不由得嘲然一笑。早知这天绝令如此厉害，我当初不晓得还会不会答应杨袭初那个交易？摸出怀里的小瓶，她倒出了一粒药丸含入嘴里，艰难的咽下。不过他倒真想得周到，连疗伤的药都事先替我准备好了，这么看来，就算我不答应他也有办法让我点头的。心中暗自嘀咕着，药丸入腹，一股暖流自丹田徐徐腾升，她慌忙收了思绪，盘膝坐好，运功疗伤。
再睁开眼睛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这几日拼杀躲避下来，叶筠几乎形成了习惯，无意识的四下看了看，谁知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江面夜色凝重，远处的水浪一层层推近岸边，随它一起迫近的，是十余支冒出水面寸许的芦苇杆，隐没在浪花中时隐时现，使人恍若产生错觉。
叶筠气息骤紧，一下攥住双拳，提剑猛然起身便往岸上跃去。
身后一时间水声大作，十几人倏地跳出水面，身形似箭，尚在半空中已冲她挥出了凌厉一剑。
剑刃寒光织成了一片网，将叶筠牢牢罩在其中。
叶筠一瞧，猛一咬牙，手中剑锋笔直刺下在地面压成一轮弯月，“镫”一声急遽弹起，她身体借势腾出极远，险险躲开了落下的剑网。
对方攻势不带一丝懈慢。未待她立稳，剑光已夹着劲风闪至她眼前。
见自己退无可退，叶筠心中微凛，眼光霎时冷冽起来。她振臂剑尖一抖，在那些人眼前激出一连迷人双眼的绚亮剑花，而剑花后隐藏的，是杀人的冰冷剑锋。
血，喷溅在脸上，身上。滚烫的液体，她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谁的。
杀红了眼的她，手中长剑如狂，神智却有一时抽离了身体，宛若回到了从前八年前那段时光——
没有光明，没有期盼，没有未来……也没有慕……
心底狠狠一揪，双目刹那恢复清明。她清晰的看到自己手中的剑，划破了身前一人的颈项。利刃过后，噗得喷出一团血雾，模糊住了她的视线。
若是慕看到这一幕，会惊愕和恐惧吧？
他曾经那么疼惜的暖在怀里的这双手，此刻却沾满了肮脏的血污。
满天血光里，竟然浮现出许慕名的笑容。眉眼如昔，温情眷恋。
霎时叶筠只觉头疼欲裂，嘴里泄出若濒死野兽一般的嘶叫，挥着剑发疯的冲进众人，拼命厮杀。
然而，她的好运似乎止在了今夜。
越发紧逼的致命进攻，几次与剑芒擦颈而过，她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手中剑更急更狠，但是败势仍慢慢明显。
忽然，眼前白光咋闪，就在她抽剑挡开身后一击之时，一面剑锋已然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她头顶上方。
剑光如电，冰冷的杀意让她浑身一个哆嗦，心里涌起一丝悲愤——难道我要死在这儿？她抬眸，眼见着抡下的那一剑即将把自己劈成两半，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眼前却陡然一花。
利器相碰生出的火花，一朵朵爆裂在她眼前。未等叶筠反应过来，一人已拉住她后颈衣衫猛力一扯，一下将她拖出了丈远。
不知从何处跳出的数人，与方才袭击她的天绝门门众纷纷缠斗起来。
激战甚烈，一时不分胜负。
叶筠一看，懵了一瞬，霍然明白过来，心底登时一阵狂喜。
耳畔传来一人清亮的嗓音：“许夫人，你没事吧？”
叶筠回头，落入眼帘的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
“……你，你是……”
身后那人嗓音压得极低：“许夫人，我是谁不重要。少庄主命我带你回山庄。”
无需再言语。怔怔对视片刻后，叶筠忽然一笑，“多谢少庄主念及旧情，出手相救。”言罢，移开双眸望向远处激斗之处，目光里一抹叵测神色乍闪，转瞬即逝。
*** ***
在房内徘徊踌躇了许久，十夜岚心中主意一定，蓦然旋身出了房门。
倘大的山庄，少有人走动，静得恍若空城。按说这是他出生、生活的地方，这种静谧早就渗进了他脑子里。可今日，他却觉得这份静让人心慌。
渐走树丛渐密，阳光穿过横斜重叠的树枝，零零点点投在小道上。偶尔抬头，不远处一角屋檐隐约可见。
十夜岚直往那处走去，转过一汪小池，一大股混杂不清的药味就扑鼻而来。略一皱眉，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似是思索着什么，而后轻扣推门走进。
屋里光线暗暗的，轩窗只虚开了一条缝，些许日光便从那儿照进来。
“少庄主今日怎么来早了？”冷若秋泉的嗓音，在他进门那一刻幽然传来。阴影中依稀可见一人施施然站起，侧头窕然而立，清亮的眸光定在他身上。
“……屋内好暗，月影，为什么不开窗？”看着那人在黑暗里模糊的轮廓，十夜岚迟疑了片刻，开口问了这么无关紧要的一句。
“在想一些事情，太亮会分神。”月影清声说着，走到窗前探出手，窗户吱呀一声打开，明耀到刺目的阳光顿时倾泻满室。月影的眼睛被这光亮刺得胀疼，一下别过脸去。片刻后适应了，又扭头望向立在身后的十夜岚：“少庄主若不嫌屋里药味重，就请坐一会儿。有一味药的用量我还得斟酌斟酌。服过这剂药后，庄主的毒也该清的差不多了。”
十夜岚一双眸子黑得犹如夜色，直视着她，让她无法移开目光。久久才道：“月影，杨醒玥传下了天绝令追杀叶筠。”
“嗯。”月影淡淡应道，再无下文。
“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原因？”十夜岚凝视她平静的面色，良久，终于叹气问道。
“哦，什么原因？”
月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看着他一板一眼的问。十夜岚哑然失笑。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起半年前从霓裳菀带回的那个她。那时的月影，对自己会戒备，会刻意回避，可她的眸子里至少还有时不时流露出的喜怒，而不像现在。
十夜岚扶椅颓然坐下：“叶筠刺伤了杨醒玥，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武林，这对现在的他无疑于雪上加霜，形势很不乐观。”
月影微转了头，深不见底的眸子看进他眼底。眼神却空空的，任何感情也无。
十夜岚霎时气息一滞，忽而又像沉不住气似的，立身几步冲到月影面前，双手钳住了她纤细的手臂。“月影，你其实可以回去的。假如你是为了火凤的事心中不平，那大可不必。我会去参加曜月节……”
“少庄主多虑了。”月影冷冷接过他的话：“我没有不平。”她摇头，然后微笑：“我只是不再在乎了。”
“是吗？”十夜岚惨淡一笑：“那你将红菱的骨灰交与我时，为何要附在我耳畔提出那么一个奇怪的请求？”
“……我想要走的彻彻底底。”
“必须用‘死’这种方式吗？”
月影不回答，仓惶地转开了目光，可十夜岚并没让她如愿。他紧盯着她的眼睛，用犀利的几乎不似自己的口气质问：“若你真是想‘离开’，为何又要亲口提出由你来医治我父亲？我们没去毒殓谷，杨醒玥不可能不知。而父亲的病，除了万毒娘子，这世上还有谁能治得好，他更不会不知……”
月影的身体，开始无可控制的发抖。
“十夜岚，你想要我承认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说破？这对你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你既然能对姐姐放手，为什么却不能包容我？一定要我在你面前撕开伤口，鲜血淋漓你才甘愿？”到最后，月影几乎是嘶吼着每一个字，“我的痛苦，姐姐的屈辱，你明白多少？十夜岚，你凭什么来质问我？”
“月影，我知道，”十夜岚眼中藏着深深的痛：““我说‘我能体会你的感觉’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失去红菱的伤痛，除了你自己，没人能真的与你感同身受。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愿你再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月影，我曾经问过子空道长和了悟大师，红菱的死，不是杨醒玥的错。”
“对，他没错。”月影目光飘忽不定地回答。
轻信一个本不该信任的人，错的那个，是我。
“月影，别再炼‘无忧’了。”十夜岚的声音柔若春风拂过她耳畔，“你说红菱生前不喜欢你和他在一起，所以她才带你离开，要你慢慢忘记他。可是我相信，红菱宁愿你回到他身边，也绝不想你通过药物做到这点。”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他。”月影的声音硬邦邦的打断了他。
“好，不是。”十夜岚涩然笑了笑：“月影，‘无忧’必须用梓血紫草的果实做药引子，像你现在这样强来，也是无用的。对么？”
“或许，可以不用梓血紫草呢？”她淡漠地望定他：“山庄内奇书无数，这段时间下来，我已觉受益菲浅。我倒要试试，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
十夜岚浑身一震。
“不救神医在世时，也这么想过吧？”望着她煞白的唇颊，他心中一梗，说话时目光复杂几变：“月影，就此住手吧。……尽管你是大夫能控制得准药量，尽管你每次试药前都准备好了解药，可这般频繁的服毒、解毒，你的身体能受得了吗？”
“炼药总要付出些代价的不是？”月影对他无所谓的笑笑，“再说，我如果放弃了，庄主仍会继续。少庄主，你自问能劝服你父亲吗？还是……”她此刻的眼光冷静到几乎残酷，缓缓道：“还是，你宁愿他继续，也要拦住我？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比你父亲还更重要？”
月影仰着头，冷冷的盯着他。
四目凝望。十夜岚握住双拳。掌心除了觉得冰冷，还是冰冷。
里屋的几个大木药柜里，一格一格满满摆放着许多药材。那些在别处甚是少见的珍贵药材，在这儿却普通的垂手可取。想起初见这一幕时，月影也不禁暗自惊讶。此时，她穿行在这些木柜间，默思着药单熟练的捡拾着，忽而回身，对身后良久默默不言的十夜岚道：“少庄主，庄主的药熬好后我会让琉璃送过去。你若有事在身，请自便。”
十夜岚摇头，笑：“月影，我……”
“少庄主。”
门外忽有人声将他打断，随后只见漱玉规规矩矩的立在了门前，半垂着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少庄主，庄主叫你过去。”
十夜岚回眼看了看依旧一脸漠然挑选着药材的月影，无声苦笑着步出了房门。
刚走出不远，漱玉一个闪身挡住了他的步子。
“少庄主，你留下沈姑娘已罢，何必再为不相干的人与杨醒玥起冲突，他不是盏省油的灯。更何况，在庄主大病初愈之时让外人进入山庄，我觉得不妥。”
漱玉一席话说的十夜岚一怔，继而了然一笑：“漱玉，看来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说的我也想过，所以只是派人暗中跟踪叶筠，不到性命堪忧时，他们是不会出手的。”他顿了顿：“不过现在的情况，除了庄里，我实在想不出哪里可以让叶筠安身。”
“少庄主，你还要为沈红菱做多少？”漱玉不知为何，语气变得忿然：“天下那么多人，与她沈红菱粘上一星半点关系的，难道你都要去关照不成？这次是叶筠，下次又是谁？少庄主，你要做什么，当奴婢的自该无话可说。但是自从五年前发生万剑山庄那事后，庄主便明令，山庄任何一人不得再牵涉江湖之事。这次例外去参加武林大会，一是为了寻医，一是为了还常先生赠药的人情，都是情非得以。现在，如果让庄主知道你瞒着他做了这么些，庄主会是什么反应？”
十夜岚闻言眼神闪烁，许久沉声道：“漱玉，谢谢你帮我在父亲面前隐瞒。这些事情我会亲自告诉他的，尽量不让你难做。”
“你，你……”漱玉瞪着他，气得舌头都打结了：“你道我说这些是为了我自己？”
一见她的表情是真的恼了，十夜岚顿时莫名一慌，急忙解释：“不，不是。漱玉我……”
“也罢也罢，在少庄主你眼里，我这恶人又何止做了一回。”漱玉面色难看至极，不待他说完一板一眼道：“庄主在等着，少庄主还是请先去吧。药我待会儿会端去。”
十夜岚深晓她的性情，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也是无意，略一迟疑后，转身而去。
他前脚刚走，漱玉后脚就折回了月影那间药房，抬眉一瞧，冷声道：“你刚才给少庄主讲了些什么？”
月影的身形隐在阴影中，娇弱单薄的就似要化在了风里。听了她语带敌意的话，只是笑笑。
见状，漱玉一把钳住她捡药的手，用劲一勒迫她转过身面对自己。
“沈月影，我警告你。别妄想再利用少庄主。”
月影手腕被制，五指使不上力一下松开，手里握着的药材落了一地。
“漱玉，你何出此言？”
“别跟我装，沈月影。”漱玉看着她清澈得发冷的眸子，眼底渗出一丝狠意：“带你离开瑶碧宅那晚，你故意亲口告诉我，你恨‘那个人’，我明白你在暗示什么。该做的我都做了。现在他的日子绝对不好过，你心里总该痛快了吧。你别再牵扯上少庄主，不然，就算少庄主以后会恨我一辈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呵呵。”她话音未落，月影就仿若遇上了世间最滑稽的事情，止不住笑到眼角湿润，喘着气道：“漱玉，你知道吗，你这样很像一个人。”话停住，双眸看进她的眼底：“……你喜欢十夜岚，对吧？”
漱玉浑身一僵。
从发愣的漱玉手里抽出了手臂，月影弯下腰一样样拾起地上的药：“就算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还惟恐不能护他个周全。只可惜呀，他一心念着得，是我姐姐。除了她以外的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透明……”
被一语戳中痛处，漱玉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的确，你姐姐敢爱敢恨，是个让人敬佩的女子。我记得少庄主曾经赠过她一幅画像，她拒绝了。她说她已有了心上人。看来这世上对‘红衣顾翩翩’着迷的，不止少庄主一人……”
月影手下猛地一顿。由于太过用力，紧握在手心的药材木渣深深扎进了皮肉，她却浑然不觉。
漱玉俯视着月影，缓缓的，面无表情的问：“你猜猜，那人是谁？”
“哗啦——”
月影霍然站起，手里的药材滚落脚下。
“漱玉姑娘，我现在没兴趣猜谜。你若不介意，请让我安静一会儿。”
漱玉漠然望着她，转身向外走去，即将出门时脚下又一停，没有回头道：“沈月影，在武当时我曾经说，你的性子很像你姐姐。现在看来，我错了，你俩一点也不像。假如你姐姐恨一个人，用毒用计，一刀杀了他便罢，怎会像你这般……狠心。你步步为营，把自己都算计在内。那杨醒玥若不在乎你还好，若他对你还有那么一丝半丝情义，你这招，才真叫杀人不见血。”
说完，举步离去。
门阖上那一瞬，黑暗潮水一样包围住月影，身体仿佛一下子堕入冰窖，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都冷的叫嚣着痛。她几乎是抚着墙，踉踉跄跄的挨到案台前，伸臂一把牢牢抱住端放其上的那个骨灰坛，瑟瑟蜷缩在案角。
泪水早已冻成了冰，再也流不出一滴。
“姐姐，我好难受，真的好难受……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你告诉我，你当时怎么可以放弃报仇？那个人给了你那么深的伤害，那么多的痛苦，你竟决然放下了仇恨，带我一起走。你怎么能做到？”紧紧抱住怀里冰冷的瓷坛，仿若松开了一下她便了无依靠：“姐姐，你说你的身边有我就好。那我现在，我的身边，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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