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张爱玲的凉薄与刻毒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提起过一件关于张爱玲的小事：

　　“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话，因我说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诗抄给我看，却说她祖母并不怎样会作诗，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胡兰成其人自恋人渣，但于这一点倒是看得颇准——张爱玲舍得破坏佳话，这让她的小说变得精彩。

　　破坏佳话，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是需要胆气的。而张爱玲在她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就显露出了这份胆气。

　　《第一炉香》里有个女佣叫睇睇，实则是老鸨梁太太的摇钱树，她与梁太太因为乔琪乔产生争执的那一段，写得真是精彩绝伦，梁太太的冷酷，睇睇的天真，都凝聚在短短一段交锋中。
　　尤其是梁太太威胁睇睇若是想跑出她手心，“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去乡下嫁人。”“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儿女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的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那一段——人情冷漠世态炎凉尽在其中了。

　　睇睇听了这话，知道娘老子靠不住，亲情也靠不住，终于顿脚大哭起来。

　　一个女孩子，只能做皮肉生意，想独立出去单干，被告诉不许；想找个男人做出路，对方又只是与她玩玩；末了她只想到无方向的逃，逃离这个妓坊，亲人也靠不住，却又无路可去、无处可逃。
　　这是何等绝望的境地，若换了旁的作者来写，大约会写睇睇如何的痛苦，又如何于痛苦中觉醒，乃至一步步硬杀出一条路来——

　　张爱玲偏不。

　　她笔锋一转，从薇龙的视角写刚见了母亲的睇睇——可以想见她母亲对她说了什么扎心话——“眼睛直瞪瞪的一点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的面具。”
　　乍一看真是一个被摧毁了的人，麻木悲苦溢于言表，俨然是全心全意沉在悲痛中无法自拔。

　　然而下一句，张爱玲的笔就像刀一样，扒开了皮，撕开了肉，刮出白森森的骨头来——她写到睇睇脸上有一根筋在缓缓地动。为什么那条筋在动呢？

　　“原来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

　　这一句写得太狠，写得太凉薄，几乎称得上是刻毒了。
　　本以为全心沉浸在自己的悲剧里，痛苦委屈到连表情都做不出的女孩子，原来是在吃花生米——这一句创造出了奇妙的荒诞感，而莫大的恐怖就在这一句里显露了冰山一角。

　　若张爱玲只写睇睇的面无表情，这麻木只会让人心生怜悯，然而她写了这表象下嘴角不住掀腾的红花生米衣子，这麻木才成为了真正的麻木，这麻木才让薇龙一头缩进房里，让看到的人心生恐怖。

　　平静到平淡的一笔，却在平凡生活中的微小细节里显出了莫大的恐怖。在持续堕落的、无处可逃的绝境中，她却在吃花生米。悲剧性的佳话被破坏了，却显出了这份麻木的恐怖。

　　能与这一段媲美的，大抵就是《半生缘》里曼璐吃馒头咬出一截通红的肉馅，本以为是生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唇膏，连白面皮子都染红了——那种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所带来的心烦意乱，全通过这一次食不知味显出来了。

　　《第一炉香》只是张爱玲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的敲门砖，仍有许多不足之处。但在这一篇里，已显出了张爱玲的许多特质：华美的文笔，精妙的比喻句（这两点在《第一炉香》里还是用得有些滥了）；阴郁冷酷的人际关系，赤.裸.裸的算计与势利；然而其中最鲜明的，就是张爱玲的凉薄与刻毒。

　　《第一炉香》是一个爱情故事，张爱玲却把这份所谓爱情拔了毛扒了皮，血淋淋地扔出来给人看。结局写得尤其刻毒，梁太太与乔琪乔商量如何在榨干了葛薇龙之后把她抛掉那一段，真是写得太狠，凉薄到了恐怖。

　　写法与技巧可以变，思想也可以受人影响，但有的东西是一个人的本质，本质在一开始便显露了形貌，之后也不会变了。

　　张爱玲的凉薄与刻毒，从她写作的起点，一直贯穿到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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