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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平凡的工作日。证券交易所准时开门,1929-1933年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已很久没有再现,那是上一代,上上一代经纪人的噩梦。
证券交易所里一如往日的风云变幻,飓风、山崩、雪暴、冰川、火山瞬息交替——这些自然灾害像是一幅又一幅微型图片,在王牌证券经纪人手冢国光的办公室中再现。
如雪片一般纷涌而至的传真。收进和抛出的单据来来去去,疾飞如燕。随时随地有人拿着信件和电报跑进跑出。办公室的职员们忙得跳来跳去,就像在波涛汹涌中与风暴搏斗的水手。经纪人的时间不是用拥挤可以形容的,他们的分分秒秒都像是完全塞满了人的车厢里的吊带,全都被拉得紧紧的。
电话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他一手抓过。
“喂,请讲。”
“先生,有人找您。”
“我正忙。无事我将挂断。”
“先生,他不肯走,他说他叫不二周助,还说您听到他的名字一定会见他……”
他的手上抓满了电报和备忘录,他将电话费力地卡在耳朵和肩膀间,“让他进来。”
“十分钟之后有会议,先生……”
他叹了口气,批完一份文件,“请帮我做记录,我无法到场,麻烦了。”
“这……”
他扯过另一份文件,“是一些私事,你可以如实告诉我的下属。”
“啊……”随即他的秘书机灵地应和道,“是的,交给我吧。”
他毫不犹豫地放下电话,随即在手中文件的右下角第一千零一次签下自己的名字,再将头转到电脑上,关注着股市最新的变动。他的投资人持有的几种股票正岌岌可危,他必须如一架高速运转、精密复杂、强壮有力的机器——绷紧到最大限度,运转至最快速度,精确无误,坚决果断,措词贴切而决策恰当,行动时机的选择如驰名世界的瑞士钟表般准确无误。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五十分。敲门声起,贵客到。
他起身,钢笔还夹在胸前的衬衣口袋,“欢迎。”他不动声色地迎上去,换上略微和蔼的表情,“许久不见。”
来人笑笑,踮起脚尖,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嗅嗅他的发香,“最近可好?呵,你还是用的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
“剃须水也没换,”他指指下巴,接过刚到的一份传真,用最快的速度扫描,一边问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家大少爷忙得没工夫顾我,我只好来打搅你。在家会闷死。”他装做大模大样地往会客的沙发上一躺,稍稍拨开窗帘,悠然地观察着交易所里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忙盛状,“啧啧,人人都像是想一步跨过面前的桌椅直奔目的地,真让人恐惧。”
“这是金融的世界,旁人无法插足。”他在百忙的打字中添加到,“我也很忙。”
“所以我故意来骚扰你。”他故作天真地眨眼道。
他并未显出任何恼怒的姿态,反而心平气和地两头兼顾。“迹部景吾最近工作一定很忙。”
“啊,你怎么知道?”他讶意地张开嘴。
“两个现象。”他的视线依然舍不得离开屏幕半寸,“第一,他从不轻易放你到我这儿来,说明他最近的确无暇分身,让你有可乘之机;第二,他们公司的股票这两天跌得厉害,他作为股东之一,自然焦头烂额。”
“真该给你鼓掌。”他从沙发上撑起,“简直是为了故意衬托我安逸奢华的生活而存在于这世上。”
他摇头。“不二,二十四岁的你玩心未变。”
“你也明白,呵,景吾可不明白啊。”他嘟嘟嘴,“把我看得严严实实,看见我在拨电话便恶狠狠地进来质问是打给谁。上街我想偷偷与人搭讪都不许,真是无聊透顶。”他作忧郁状,右手托腮,“我很苦恼的。虽然我是很感激被他悉心照料,但这样限制我的人生自由权,也太过分。”
“不二,”他终于从硬邦邦的显示屏的遮挡中探出了一点脑袋,正色道,“我从不认为此刻的你用这样的语气是在撒娇。”
传真机又开始痉挛地吐出一页又一页的纸,像害了慢性病一般咳嗽不停。
“国光。”他泄气地笑笑,“真瞒不过你眼。我只是……只是很失望。”
“你对他期望太高。”
“你说话真不留情,”他撇撇嘴,“虽然,我的确把他想象得太好。”
“问题在哪儿?”他停下了舞动的双手,定睛看他。
“他对我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他无可奈何地叹气,“尤其是你,他这样害怕你会将我拐走。”
“我很荣幸。”他郑重地扶了扶眼镜。
他噗哧笑出声,“我说你啊……”
他又继续他繁忙的工作,运指如飞,将键盘当作钢琴弹。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啊……即使我不主动,总会有人找上我……”他皱眉,“他怎么指望我办得到。他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可以不和他人交流,独独与他厮守终身,耗尽芳华?”
“他占有欲很强,只因为他很爱你。”
“我知道,”他气股股地扯着垫子里不小心露出来的一根鹅毛,专心致志地蹂躏着沙发上的坐垫。“若不是考虑到这一点,他早被我枪毙剔除,另结新欢。”
“你真是闲得无聊,一天为伴侣发愁。”
“你们都欺负我是自由作家,”他翘起二郎腿,“我一个星期有五天都要笔耕到凌晨三时,到底是谁比较辛苦?”
“白天的你似个混混。”
“手冢国光!”
“现在简直是个泼妇,小家子气地到他大学室友处哭丧他与他情人的矛盾摩擦,转身回家却又不知怎样卿卿我我。”
“撕了你这张嘴!积点德吧!”
“是谁在大学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天天教化我须得时时多说话?否则被所有人误认为面瘫与聋哑人。我已严格遵从你的教诲。”
“呵!”他冷笑着扯起嘴角,“我好心找你商量,你却存心与我作对。”
“不二,”他轻叹口气,“可曾为他设想?”
“如果我不曾为他想,我早漂扬过海到欧洲去开拓海外市场,还死赖白赖留在日本写书。”
“不二,”他微微抬起头,像在挖掘记忆远处的东西,“我记得……他喜欢了你六年了吧。”
“他对我说,从大一开始的。”他耻笑,“有什么用,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霸道的人!”
“不二,”他突然温和地柔声道,“如果你喜欢的人,在四年里与另一人形影不离,无比暧昧。而四年后,你终于得到了他,无论你清不清楚他是否出于真心与你交往,敏感总是应该的。”
“你看他戴近百万的劳力士手表如戴破铜烂铁,一副投机倒把暴发户,钱多得恨不得洒在地上站在一旁看人来抢的闹剧的架势,他何时这样在乎一件东西?”
“他是明白人,知道手表失了可以再买,而骄傲的,他深爱的不二只有一个,离开了再也找不回。”
“而且,现在的你……张扬了许多。”
“我?”他危险地抬高声调,“手冢国光,我发现最近你的嘴特别损人。你确信你是在评价我?”
“不二,我很对不起。”他闭上眼睛,“我浪费了你,最好的四年。”
他双眸中咄咄逼人的光泽在那一瞬间全部褪去,仿佛多年顽固守护着的一些东西全部失去。
他哽咽着,半晌干干地吐出几个生涩的词语。“你也知道后悔。”
“不二,昨天你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转移话题。
“看过我的新作么?”
“一星期以前拜读过。可是那本三角恋情?”
他点头。“这三个人,我想你也读得出来原形自何出。”
他默然不语。
“昨天他问我,你爱的是我,还是他?”
“不二……你做了让他失望的事……”
“不。我只是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脸上先是写满了星星点点的不可思议,旋即叹气,“更加糟糕的回答。”
“我说的实话。”
“他一定很生气。”
“啧啧,岂止一点生气,”他心有余悸地吸气,“他砸光了他可触及的范围里所有的东西。他吼:‘两年了,我什么都随你,你还是喜欢他,你究竟还想要我怎么样!’”
“他以为你是客套的敷衍他。”
“我什么话也没说,坐着看他砸。反正他家有钱,也不在乎个把古典花瓶。”
“你这样只会让他更气。”
“猜对了,”他抬头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后来,他一把将我压在床上,问我:‘告诉我,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他的眼角忽然俏皮地略弯起来,露出真诚得近乎缥缈的微笑,“我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很好的人。’”
“在我最难受的时候,你收留我,宠爱我,甚至惯得我一身坏脾气。”
“虽然你严苛小气,扳着脸告诫我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但我知道你是温柔的。”
“可这是你的家。我只是你的情人,这件事甚至没有几个人知道,你要留我,要赶走我,只需要一个手势,一句话。如果我让你失望,我立即就走。”
“我很累,我知道你也很累。”
“那么,让我们放过彼此吧。”
“昨天的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交易所门口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喇叭声。
“他的法拉利,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按个喇叭都偏要与众不同,惟恐有一人错过他的存在。”他咬嘴唇,“我不下楼。”
“不二,你在扰我做生意,”他柔声劝道,“下去。他担心你。无论如何,你要给他一个交代,而不该一声不吭跑到我这儿来。”
“他为什么不亲自上来请我?”他一拍沙发,“想为昨天的凶神恶煞道歉,他怎么不拿出点诚意?”
他走过来,蹲到他身旁,摸摸他的头,“不二,你愿意他看到什么?看到自己的情人和传说中余情未了的前任恋人互诉相思,还是拥抱接吻?换做是你,你受得了这刺激?他在逃避,在自己骗自己。” 他顿了顿,郑重地对他说,“下去。”
法拉利肆意的催促搅人心绪。
他赌气地将头埋进他的肩膀。
“你的肩膀……很宽,和以前一样。”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二,你不觉得么?以前的你找到我,都是谈我们自己的事多,而现在,你对我谈话的主人公,都清一色地换成了那个人。”
“他对你是重要的,不二。”
他拍拍他的背。
“对不起。大学四年我错过了无数次机会,让你旁落他人。我很后悔。”
“当我看到曾经云淡风清的你变得越来越尖刻,越来越警惕,对人处处防备,笑得似一朵玫瑰,外表魅惑,下面却全是密密麻麻的刺,宁愿伤害别人,不愿触碰自己,我很难过。我知道你不愿再浪费一个你的四年。而他,是唯一愿意纵容你的人。”
“所以不二,可否试着纵容他?”
“譬如,纵容他,少和陌生人说话?”
证券交易所里的人们隔着扶手栏杆大喊大叫,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横眉竖眼,有的恶意满怀,有的激动不已。这时全听到一个能冲破潘帕斯草原,直达云霄的声音:“手冢国光,你给我下来!”
“丢脸。”他抛出一个白眼,“回去他死定了。”
“不二,现在任性的你也一样让他深深迷恋。”他淡淡一笑。“下去。”
“下星期再来找你。”他站起身。
“如果又有了什么要死要活的问题。”
他微微一笑,又变成大好青年一个,“你放心,很快的。”
他们拥抱。
他目送他下楼,看他漫不经心实则气势嚣张大摇大摆地上了他的车,心里涌起千层感叹。
若是他再来,他可不担保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所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在他面前通常会崩溃。
尤其是现在的他,早已不像当初一般懵懂,傻傻地错过一次又一次他的再三暗示。
看他微笑着,苦恼着,彷徨着,气愤着,他都快乐。
可现在的他有什么资格?他与一个真心爱护他的人日日重复着相同的错误,大吵小吵,再互相安慰,含泪带笑抚平伤口,依恋地彼此扶持,蹒跚地向他们并不光明的未来摸索过去,愈来愈亲密,愈来愈离不开。
却只有当事人不知。
他扶扶眼镜,理了理被他坐得乱七八糟的沙发,回到了办公桌。
他拿起电话。“请将会议记录送来。再组织下午的记者提问。”
瞧,股票,证券,贷款,抵押,保证金,债券——这是一个金融世界,人际感情或自然本性在这里毫无落脚之地。
他可没有那个人的勇气,甘愿在上班时间请假陪他欧洲七日游。
他任命地接过传真机孜孜不倦吐出的纸条,重新操起签字笔,等待他的下一次到来。
但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么……呵,他可不算陌生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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