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波

　　覆舟再见到裘苒时已经是次日的黄昏。那时唐璜已经将该说的话全部是说了。即使裘苒他不愿知晓他只想逃避，仍是无可避免地了解了自己的身世。而当覆舟见他时他已经不再是那般疯癫的样子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副呆呆的、漠然的表情。不过终于是肯听人说话了，招呼他时覆舟已去了周绛衣的面具。伸手想拉他的袖子，手指的缝隙里过着风：“……裘苒。”
　　“铙覆舟。”裘苒很清晰地叫着她的名。他所在的屋子是乐王府的一处别院，从瑞王那到这，不过短短十几个时辰，之于他却像过了半生：“……有礼了。”
　　覆舟微微是呆滞，似乎有一刹无法反应他是如何叫了她：“我……”
　　“裘苒……非常感激铙小姐对我的照护……但如今算非常时期，裘苒也不想再沉湎于自我的情绪里。有什么事我能我必须做的，还请小姐吩咐。”
　　他的声音很慢，似乎是鼓足着勇气说话。那个唐璜，会不会又是像对周绛衣那般，无情冷漠，手段果决。一点点把事实的真相诉说，即使所有的当事人都不能接受，他也不会更是婉转一点……
　　——原来唐璜的玩笑外表，仅仅只是“外表”……
　　似悲似喜。他记住了她的名，竟是全仗唐璜那说不出好坏的力量。

　　“……你……什么也不用做。”覆舟茫茫然应着，突然觉得从此时此刻开始，她就再也无法看清了裘苒的心情：“也许真是走一步看一步……我想我自己也不曾真懂得很多事，没想到这世界竟真是如此繁复。即使曾经洞察明晰，可当自己也陷入进了，才知道……知道……”说着，只觉一滴冰凉凉的泪滑过了颊——
　　“铙小姐……覆舟小姐……我知道您予我是大恩，裘苒无以为报……可今生今世，裘苒也是局中人罢了。挣不脱逃不开，之于您这生也只能铭感只能念想……但小姐现下有何吩咐要求还请尽量提出，裘苒……也好稍稍心安。”
　　“——我本就没想过求你做那劳甚‘报答’一类的承诺。”覆舟擦了泪，淡淡收了一路赶来时被风拂得散乱的发：“我所做的事，哪样不是自己心甘情愿自以为是？所以我才说真是陷入进了，无药可救。我们本算一类人，被那些王孙公子玩弄于手掌而已。”
　　“你这般说可不是公平。”
　　门外忽然传来唐璜的声音，再不复原先的轻佻快活，只剩了浓浓倦怠。他入屋子时还是孤身一人：“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计划周详……有些隐瞒的事，也确是我不是，但你想我能放心和你这样没什么经验的女子说清楚么？你陷在情爱里不得自拔，自我厌恶又那般久，简直就是毫无用处！”
　　“……所以你正好拿我去转移瑞王视线。”覆舟没怒，只是悄悄扫了裘苒一眼：“是，我是很喜欢很喜欢他……但我也因此有足够勇气去让自己振作……”说着，她转身对了裘苒的眼，深深看了他。似乎，是要在这时这刻，看出了所有的希望和绝望——
　　裘苒闻声只是苦笑。想避开覆舟，心里又是微微绽放的哀戚：“铙小姐……错爱了。裘苒……裘苒……不配呢……”

　　裘苒侧着头，心底开始浮现着一些影象……一些在他最是无力的时候，有谁，对他微笑玩乐，对他照拂倾心，对他吼叫哭喊……这样的人，即使再多见几次，在他那枯竭的心里也不会真的留下什么。可当一切事情慢慢堆积着明朗，所有的“忘记”，只是逃避的借口。铙覆舟啊铙覆舟，她不是他能得到的女子。他并不是觉得自己肮脏，只是太觉得自己阴郁。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看覆舟的脸上，因为了自己，竟是开始和那时那刻大声宣告着“见一次说一次我的名”……全然不合的愁苦。

　　“铙小姐，我……绝对不适合你。”

　　他说着，便是长长的叹息——
　　已经失却得到“幸福”能力的自己，为何还会被那样的女子所怜？
　　既然昏沉够了，忘记够了，迷惘够了，疯癫够了……也是折磨了她的心太久……这回，对着她，就冷静理智清醒地，说，对不起。
　　琉璃眸荡漾。隐隐，是潋滟。
　　——若时间可以倒退，那我能不能不选择这般狼狈经历？只可惜命运弄人，我不知何时才能事了拂衣去。若我真是如他人所说，是那什么皇子身份，那我更该慨叹苍天，为何要和我这般玩笑？琉璃眸，一生无忧，是谁给的箴言？怪只怪，世道无常……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喜欢你，那是我自己的事。”

　　覆舟笑，泪水汹涌开来：“就当我怜悯吧！即使你意外也好。”
　　“我已经派人回报七弟关于裘苒的事了。七弟也给了回话，表示会支持我的决定……”这时唐璜突然开口。微微扶着额，他一点点措着辞，语气依旧是很平仄冷静：“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有关裘苒身份的证明，我还没能是立即找到……原先裘苒他呆的‘醉红’的老板娘不知遁到何处了，而相关的人员里竟都声称从未见过裘苒其人。我想当初偷运裘苒出去的奶娘应该是和‘醉红’相熟悉的才是。不然，如何是做这般保密工作？……”
　　话音初初落下，众人又显得忧郁了几分。唐璜四顾了顾，又慢慢接道：“但要说这证据，也不是完全没有。当年迫使裘苒出宫的缘由，我也不再瞒了……覆舟、裘苒你们也该都稍稍知道，我母妃玉贵妃，曾一度深得我父皇宠爱。而裘苒的母亲不是别人，却正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裘氏……而当她为父皇宠幸有孕后，母妃却是大为光火，不但是压下事情不让父皇知晓，还阴谋想灭裘氏的口……但幸好有个仁慈些的小宦官，想办法让裘氏假死不说，还藏匿了她好让她顺利生子。但事情还是渐渐败露，母妃自然是派人要斩草除根。这时裘氏正是临盆，她也不甘这般结局，拼了命生下孩子赶紧好让奶娘带他出去……可没想却是诞下了一对孩子。裘氏只得忍痛舍弃一个，自己也立即跟着自杀了结……好造成，那一尸两命现象……”
　　好半天，沉默像山一般弥散。裘苒脸色苍白，手指与手指紧紧交缠着，手背上青筋凸起。覆舟眼眶还含泪，但脸色却是黑沉，嘴唇颤抖。终于是不知谁问，声音悲戚愤怒几是不成：“那这样，所谓的‘证据’，难道就是指你自己么？”
　　“是。”
　　唐璜简单答了，又道：“那年我才六岁，可六岁的孩子也记事了。母妃做这件事后，还是灭了不少相关人的口。却是没想过，那知情人里还有一个我——”
　　他还是平仄冷静。不曾有任何起伏的语句，更不显得这整件事竟是这般阴森悲痛。覆舟模糊想到昨晚唐璜指了周绛衣告诉自己，他是如何将他毒哑弄昏，如何在无意挥手间让事情按自己的想法发展。那个唐璜和现在这个唐璜一样，都不是自己能认识了解的人。她似乎也不再有立场去指责去鄙视，毕竟这样的唐璜，才能真正救裘苒于水火……
　　但……
　　裘苒……

　　“……终究……你也是凶手……”
　　裘苒出声还是那样轻微。琉璃眸闪乱一阵，簌簌滚下泪：“母亲……也是这般……因你而死……你为什么只告诉我我生在皇家？若我知道这皇家竟是这样勾心斗角，我……”
　　“身不由己，你以为如何？”唐璜不等他说完，很快便是打断：“母妃无非是想让我登位少些障碍。只是为这，她不择手段她狠辣无情而已。至于我是凶手……是，我不会否认。但这么多年过去，我本以为你早死了……但如今既然你还活着，那还是要还你一个名分才是……我想，我会好好补偿予你的。”
　　…………

　　唐璜先是走了，他说他还要去注意注意瑞王的动向。覆舟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陪着裘苒。今天发生的事虽然不多，但短短数个时辰知晓的秘密，还是足以让人挣扎一生……她还是想陪陪他，看他能不能进而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她，愿意和他一起分享承担呢……
　　“裘苒。”
　　持续叫着名字，珍而重之。每回都这么叫，好让他记得记得再记得。
　　“铙小姐……你先去睡吧。”
　　“……我再呆会，反正又不困。”说着，覆舟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赶紧用手掩了，她傻兮兮笑开：“——唐璜真狡猾，是也不是？”
　　“……”

　　这时间慢慢逝去，再看这身边，惟独有一人。
　　倦怠不倦怠，辛苦不辛苦，恣睢不恣睢，她宛然莞尔。
　　何其……有幸。
　　裘苒淡淡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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