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叶波

　　林毓风抬眼，眼前“周绛衣”的脸，仍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他却似乎很有些惊讶了：“铙覆舟？——你就这样轻松告诉了名字，也不怕我现在就喊人抓你么？”
　　“我就不信，我不能全身而退得是。”覆舟昂高了头，傲然回应：“只要我还能活着，我就能做到我想做到的事。”

　　毓风怔了一怔，旋即是莞尔：“好大胆……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想做到的事又是什么？”
　　说着，他慢慢后退几步，正好落在了把椅子上。伸手向一边的小几，端起杯茶缓啜了口：“如你这般……堂堂正正到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人……就算是男子，也没见得有几个。”
　　覆舟跟着笑笑，只觉神经稍稍放松。手指靠向了右边，探住腰上的匕首时才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我想做的事？林毓风，你要套我的话，未必也太直接了些。”
　　她说着，微微移动了脚步，寻找最适合的立足点——
　　“你这样直来直去，我又何必隐隐藏藏？本来很多话直接摊开了说还是好些，这样遮掩着绕着弯儿，未必都能收到什么效果就是。”毓风慢慢搁了杯子，神色间竟是些许迷惘。眨眼间却又是沉沉，仿佛那一刹只是覆舟的错觉：“……我只觉得，那裘苒似乎予你极是特别……”
　　“……是。”覆舟淡淡吐了口气：“他予我……”

　　说时迟那时快，毓风只觉眼前影影绰绰了瞬间，脖子上已是一片冰凉刺骨：“铙……”
　　“闭嘴！”覆舟握紧了匕首，整个人半躬了腰站在林毓风身前。手中的凶器渐渐又推进了几分。一缕血丝一点点渗出了林毓风那纤细的脖：“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想赌一件事。”
　　“……你既然是被我发现，你还有什么资本来和我赌？”毓风很快便沉静了声线。眼珠微动，覆舟还来不及躲开，毓风却是闪电般伸手除了她脸上的面具——
　　“如果你的目的是和王爷有关，那我决不会为一己之命……”
　　他说着，双眼迫着覆舟那一刹露出的面容——
　　“我知道。”覆舟迅速抬手捂了脸，但还是被毓风看了个明白。狠狠打断了他，手中的匕首仍是紧紧握了逼近，鲜血开始大量涌出：“我只是要和你赌一个人的性命而已。不会……是你家王爷。”
　　“知道了，铙小姐请放开我。”毓风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苍白的脸色平静异常，似乎早知道自己的动作会给对方带来如何的报复：“我……可以考虑你的要求……”
　　声音渐弱，覆舟缓缓站直了腰，林毓风挣扎着跟着一点点站起：“——铙小姐想赌的性命，可就是裘苒本人？”
　　覆舟挑挑眉，突然扔开了匕首。
　　…………

　　推开房间门之前，覆舟觉得自己可能还有点犹豫了……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已经醒来了呢？若他是醒了，会不会还是一见自己就惊声尖叫了？摸摸脸皮，还是“周绛衣”……
　　林毓风幸好是没有昏过去。自己果然还是忍不住，既然是说了“不会杀他”，也只得先替他裹了伤口……不过奇怪的是，林毓风似乎天生身体极是嬴弱，她只是割了个小血口，却没想到对方立即是血流不止……光是教林毓风别在流血流得那么吓人，就花了自己好多功夫……
　　而在止血这个过程里，对方一直是很安静地仰卧着。不喊不叫，似乎是那种极其习惯疼痛的人一般。覆舟故意用力拧了绷带，毓风却只是稍稍皱了皱眉。慢慢他这态度终究是教人觉得无趣，覆舟包裹好了后也懒得多废话，直接是和他商量开了……
　　回想事情是很叫人烦心的，尤其是不怎么快乐的事。覆舟很快就将林毓风抛到了脑后，只是痴痴望了房间深处，那卧在床铺最里面的人了——
　　“……裘苒……”
　　一步步靠近，只是看见了他，所有的危险就开始从自己的身边轰然离开。但若只是痴迷了他的面容他的仪态，未必是太过……但这样的酸苦滋味，除了自己还能有谁明白？叹息着，覆舟再度抚上了裘苒那张灰败黯黄的脸，凝固的触感，一如那天在毓风园里，那场有意无意的调戏。
　　嘴唇几乎是无色了，手指从那里过去的时候，覆舟默然想起了上次夜探时，还是觉得有些许的温润。干枯的发垂散在枕头上，捞在手里感觉并不是很好……也似乎比之以前要更显得少了。再看他的手指，不过几天，又是急剧的枯瘦么？捏着手指的骨节，只觉是硬到硌手。更教覆舟害怕的，却是无论她怎么动作，裘苒始终是紧闭了眼，似乎对外界的刺激不再愿意有任何反应。
　　是为了避开什么吗？抑或只是在害怕？覆舟一手扯着脸上的人皮面具，另一只手抓住了裘苒的手，慢慢抬高，直止抚向那裸露出的、真实的、属于自己的脸——
　　“我的名字是铙覆舟……即使你忘了，我也会说的……”

　　毓风园里，我跟你约定了。
　　无论你愿意与否，我都会一直坚持着我的说法。
　　直到——你记住为止。

　　缓步踱出房间时覆舟已经抹去了眼角的泪，戴回了那冰冷的人皮面具。门外撑着门柱的林毓风默默地看着她，他的衣衫褶皱着带了点点污痕，近看时却是暗褐的斑点。覆舟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仍未能唤醒裘苒。毓风转了个身，一句话也没说便是离开了。
　　覆舟直直看着林毓风削瘦的背影，她想自己是不会明白这个人的心思，但应是能够理解他的忠诚。这个人，可以冷静可以忍耐，可以对自己的性命毫不留恋。惟独在乎着的，只是自家那个暴虐王爷的“安全”。至于他自己手下所管理的人、他自己的职责，在“王爷的安全”面前就成了可以全数推后的事。即使因此造成别的损失，但在他那漠然到近乎空洞的眼里，都不过是云烟。
　　——所以才在和自己的谈判中默认自己的假扮身份么？平静的口吻，告之自己，想做什么，但若只是保持着“为了裘苒”的目的，林毓风本人是不会过问；可一旦威胁到“王爷的安全”，林毓风就不会留情了……这样冒险的不公平约定，又算是什么？是说这个林毓风太胆大，还是太愚昧？是说他和她太天真，还是太深沉？这样奇怪的约定……覆舟想自己算是占了点点优势吧？至少，保留住了她真正的、难以言明的“目的”……
　　也许，最深沉考虑的事，都会在一个冒险的前提下，暗自行进。
　　——是各怀鬼胎么？覆舟失笑。

　　转眼是相安无事到开春三月，终日昏迷不醒的裘苒也渐渐失却了继续沉睡的假象。覆舟隔了窗子偶尔看他的时候也能再见他那双睁得极大的琉璃眸，而待她再次推门进房后却又是急速合拢了……站在他床前时无论是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能收到任何的回应。林毓风似乎已经是完全死心了，对覆舟日日去观问裘苒的行为完全不管不问。
　　有的时候覆舟也忍不住去怀疑，自己这样每天每天的看望和述说，到底有没有用？
　　对着一个不想醒来知晓四周一切不想理会任何温言软语的人，反复说着我不是周绛衣不要害怕我是铙覆舟请你记住……真是一种执着吧？抑或是疯狂呢？
　　但想必是习惯。习惯了，这种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坚持。
　　“还不如骂他的好……不过现在即使是骂也不会收到什么效果就是。”毓风偶尔来跟着看望的时候说：“我本来以为他是个很能坚持的人……不过现在看他的耐力还不如你这个女子。”
　　“……我一直很奇怪……”覆舟盯着裘苒的脸缓缓说着：“你是怎么认出我是女人的？”
　　“一看就知道了。”毓风奇怪地看了看她，似乎觉得她的问话极是莫名。他的回答毫不掩饰着惊讶，但又微带了点赞许的语气：“……你虽然在很多方面比之男子都要强悍，但你的眼神你的仪态还是残留着女人的妩媚……但你媚而不做，更不可能是男旦……所以当然只可能是真正的女人了。”
　　“……妩媚？你开玩笑吧！”覆舟斜睨了对方一眼，只觉是说不出的尴尬：“你绝对是看错了——！”
　　“是么？”
　　毓风笑，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纯粹是因笑而笑：“你很特别，但又很平淡……如此而已。”

　　——像这样的平静和相安无事，能持续多久？
　　……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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