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生文

　　侧头，见她躺在身旁。安静沉稳，呼吸绵长。
　　窗外晨光照进来，她密如排扇的睫毛在面庞投下阴影，散落肩头的黑发泛起柔和光芒。
　　他靠近，浅尝朱唇，仿若自己置身柔软的云彩深处。亲吻缠绵中，她缓缓打开眼帘，明眸似水，柔情蜜意。
　　于是，他忍不住唤：“阿水，早安。”
　　“安”字尚未出口，他已知坏了。眼前一切景色迅即退去，窗帘、房屋、晨光、还有她，全如烟雾消散，空留无尽黑暗。
　　君芜被尖锐的阳光刺痛，艰难醒来，身旁空空如也。而阿水，如那无数个美梦中一样——只要听到他唤了她的名字，就像被施了咒语般消失。
　　他起身，倒水，并向杯中加入冰块。冰凉沁人的水流，沿着喉管进入肺腑，唤醒每一根麻木的神经。
　　甜蜜恍若昨日。
　　他没有任何办法将她遗忘。可她却不肯原谅自己，不肯与自己再度相亲相爱，无论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下午五点，君芜坐在街边咖啡馆里。他透过玻璃向外望，看人潮车流熙来攘往。
　　一个年轻女孩儿，化着电视明星一样浓艳靓丽的妆容，向久候她的男友跑去；相反方向，走来三名结伴而行的妙龄女郎，欢快地笑容呈现在她们每个人脸上；门外加座，坐着两名老者，一人正在悠闲看报，另一人却已经睡着。
　　窗外故事，是一场拼凑而成的加长版电影，每个场景都是happy ending的幸福故事，却只出现短短数帧镜头。
　　就在这时，他看到她从对面大厦里出来了。
　　阿水的头发又见长了些，卷曲亮泽，妩媚地披散过肩。她身着白底黑玫瑰图案连衣裙，穿着银色鱼嘴露趾高跟鞋，水晶制耳环和长项链反射着太阳光辉。站到大街上，她先是左右望了望，然后捋起挡住前额的长发，晃动着优美的小腿穿过人行道。整个街道，所有人群，满世界的花红柳绿五色斑斓，全都沦为她的陪衬。
　　君芜像往常一样，招来侍者，付帐。然后出门，远远跟在她身后。
　　她的背影，仍然窈窕动人，一如既往。
　　他想起中学时代。
　　那时他总爱在街角隐蔽处等她，待她走过了，才骑着自行车从她身后慢慢靠近她，唤她名字。然后，她会坐上自行车后座，用双臂环住自己的腰，让两人紧靠在一起。
　　于是，他心底充实起来，用劲踩着踏板。街旁绿树繁花都开始迅速倒退，迎面而来的风却吹不走身后她的笑声。
　　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现在的君芜，只能每天远远跟在她的身后，踩着她每一个脚印，送她回家。
　　不，不只是回家。他知道她正在上周末补习班，知道她每个星期要去学一次拉丁舞，知道她喜欢在网络上写心情文章，知道她现在的房租是八百块一个月，知道她常在咖啡馆里点水果汁。甚至，有她参加公司宴会的照片，有她同学聚会的照片，还有她三年来参加大部分聚餐的精确时间记录。
　　他是如此爱她。却，不敢再靠近她。
　　那无数个一触即散的梦，早已经让他紧张且脆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君芜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太靠近她，不要唤她的名字，不要让所有美妙的相遇都碎成千片万壑。
　　更多时候，他都只能和今天一样，亦步亦趋，守望着她的背影。
　　可是，阿水并没像往常一样站上公交车站台。她轻快地走向街角一辆跑车，打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君芜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车牌号，随即心底一阵紧缩，连手脚也冰凉了。这个车牌号他很熟悉，它频繁出现在她近来参加的聚会地点，它的主人谈吐不凡且极具幽默感。
　　跑车很快启动，从他面前绕过弯道。他一动未动站在道边，身旁行人如织。
　　就在那一晃而过的瞬间，他看见，阿水对另一个男人笑靥如花。如梦中对他一样。
　　恍然如梦。
　　恍然如梦。
　　良久之后，君芜仍是向往常一样，独自走路到她家楼下了——他只是，不想做改变。
　　同事曾说他像一幅“黑白照片”。没有颜色，没有生机，静默如陈年旧物，不曾也永不会有丝毫变化。阿水居住的小区，也像黑白照片。所有楼房都长得一模一样，灰色的长方形，等距离排开一个个阳台和窗户，每个阳台上都“旗帜”招展。他也总是一眼就能认出阿水居住的房间。她二楼的阳台上才种了常青藤，窗户边露出橙色台灯的影子来。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已经不同了。
　　君芜靠坐在楼道口——他几乎从来没有，如此光明正大的坐在这样显眼的地方。若旁人经过，定会惊疑于他僵滞的眼神；若是个八卦些的路人甲，肯停驻脚步仔细听，还会发现他在不断地喃喃自语。至于说的是什么，他或许自己也懵懵懂懂浑然不知。
　　在君芜身上，仿佛有什么开关被拧开了。长久以来的隐忍、坚持与深沉全都被唤出来，被从心底深处抛出来。一片混沌中，有清脆笑声如云朵般舒展开，弥漫至他全身每一个细胞。同时，回忆的片断也不断闪回，在他脑中电闪雷鸣。
　　这时，有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对他耳语：“你要失去她了。”
　　要失去她了，要再一次失去她了。这个声音循环往复，在他周围散开，又聚拢。他不得不耸起肩，把全身肌肉都绷紧，紧咬着牙，抵御无尽的魔咒。
　　直到月明星稀，那辆跑车才驶进了小区。车子停下，阿水却并没有立刻下来。她与那个男人仍然坐在车上聊天，脸凑得极近。
　　君芜站起身来，脸色苍白，有些踉跄地向跑车走去。他擦着绿化带走过，手背上被几根秃枝划出血道。可他浑然不觉，连抬一下手都没有。对他而言，世界已经只余下那辆跑车的小小窗口。其它的所有事物都渐渐模糊，几近消失了。
　　他拍打车窗，看见阿水回头大吃一惊的神色。她迅速打开车门，站出来，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候，你怎么会……？”
　　然而君芜已经不能再忍耐她的疏离。她应该知道自己在这儿的，她明明知道的！！
　　他猛地抓住她的双肩，把她紧紧拉近自己，盯着她的眼睛说：“阿水，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他本来，可以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本来，也可以告诉她自己有多了解她；本来，还可以告诉她自己如何长久的守望着她……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想要她原谅他。原谅他三年前犯下的错，原谅他三年来没能靠近她，原谅他的胆小，他的懦弱。原谅他，与他和好如初。
　　“阿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
　　君芜不顾她的挣扎，用力把她抱入怀中。他的脸庞在她美丽卷发上摩娑，身体则感受到她的温暖和柔软。
　　开跑车的男人及时跳出来，使劲把他们拉开，接着一拳打在君芜脸上。君芜晃了晃便倒在地上，抬头时，第二拳又至眼前。
　　幸好，她把他拉住了。
　　“别这样！！”这句话，却是对君芜说的。
　　“别这样，君芜，你醒醒罢。”她声音轻软动听，却节奏缓慢，“三年前的车祸，不是你的错，我们家没人怨过你，但是……”
　　她眼神里透着怜悯，嘴里一字一句残酷如刀削斧凿：
　　“但是请你清醒些。我是小月，不是阿水。”
　　“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忘了她吧！”
　　“我姐姐，已经死去三年了。”
　　三年，三年。
　　有这么久了么？甜蜜往事尚在昨日，怎么中间又多出这三年？？！
　　君芜坐在地上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又渐渐黯淡下来了。就好像一条原本平静的小溪流，突然间遇上险滩爆发了，然后又回归平静一样。汩汩流动着，永无停歇。
　　他扶着车子慢慢站起来，心底火焰迅速熄灭已成灰烬。茫然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两人，又转过身去，缓步离开。他的眼里，已经没有这两个人了。也不再有这个院落，这辆跑车。
　　他只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
　　刚才，和之前那无数个梦一样，因为他唤了阿水的名字，所以美梦又破碎了。他总是记不住，不要靠近，不要触碰，不要呼唤。不得已触犯了咒语，也只好不断地从梦中醒来。
　　但是，没有关系。今晚，就又可以在梦中见到她。明天，就又可以在咖啡馆等她。
　　他需要做的，不过只是守望。三年如一。
　　远远地守望，无休停，

　　亦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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