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生文

　　大唐，贞观十四年。

　　制瓷大户佟府上，少夫人佟素影才查验了新瓷。
　　这批白瓷胎质坚致，釉色洁白，赛银胜雪，虽不及木家新瓷的冰玉之姿，却也别有风味。
　　她心下宽慰，吩咐了若干事宜便转身离去，留下丫鬟柑儿打赏众窑工技师。
　　“柑儿姑娘，平素都是少夫人到窑上查验，怎么今天要把东西都搬到府上来？都是些精细的玩意儿，要是磕磕碰碰，我们可担待不起。”
　　一窑工一面捡拾着样品，一面嘟哝。可立刻有人驳了他：
　　“你木风娃儿晓得个屁！最近外面闹狐妖闹得厉害，我们少夫人一个女儿家，哪能天天往外跑？”
　　“可不是。少当家的不管事，就我们少夫人忙着窑上的事儿，你还抱怨个什么劲儿？”
　　“哎呀，可是少当家的也未免太那个了，怎么就……”
　　“咳，咳。”
　　柑儿忽然干咳了两声，众窑工技师立时噤若寒蝉，只管埋头捡拾东西。

　　她也无言。
　　已出嫁的妇人，该当是穿金戴银、侍奉公婆，像少夫人这般日日为瓷窑操劳的，怕是不多见了。少当家佟黔其实也并非愚笨，实在是对祖上家业全无兴趣，总说这不过是拿泥坯子换银子的营生。二少爷佟川虽有能耐，奈何族规有令，非长房不得入窑。如此一来，只能苦了年方二十的少夫人了。

　　柑儿打点好一切，便去回复少夫人。才推开厢房门，就见外屋众人面色诡异。
　　她略一迟疑，仍是进了里屋。
　　屋内暖意盎然，少夫人正伏在桌上笑得厉害，这模样却是她从未见过的。
　　往正在屋内来回踱步的少爷身上一瞧，却是骇人。见他青衫下，竟露出好大一条白色的狐尾来。
　　“夫、夫人……少爷……”她舌头打结，一时没了主张。
　　少爷嘴角一咧，向她拱手行礼：“柑儿莫急，只因近日城内道士施法，小狐快要露出原形了。”
　　她说不出话，想要转身逃走却挪不动脚。看看少夫人撑起一只胳膊肘儿笑个不停，又心生疑惑。
　　佟家大少爷愈发得意，笑道：“怎么样？柑儿你看我像是不像狐妖？在外面好容易得了这一只狐狸尾巴，把它拴在衣服下摆到院内晃了一圈，看把你们脸都吓白了。”
　　她这时方才回过神来，舒了口气，哭笑不得。
　　“柑儿不必惊慌，你家少爷不过是顽笑。且帮他把那畜牲尾巴解了罢，他晚上还得去木家赴宴呢。”
　　“你不同去？”任由柑儿解开尾巴，佟黔整整软巾幞头，望向夫人的眼里俱是柔柔笑意。
　　“我要去了你又玩得不尽兴，”素影慢抿口茶，轻言细语，“更何况，今日方才出窑，还有些俗事得先处置了。”
　　“也罢。”他叹气，却忽地转身望她面上偷了个香，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柑儿有些呆，平素只道少爷贪玩，却不曾想竟如此离经叛道。倒是少夫人依旧沉稳，唤她过来。
　　“柑儿，今日之事，是少爷闹着玩儿的，且莫到处张扬。就是下人那儿，也别太过声张的好，”她轻翻帐薄，极是认真，“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别人又该笑话我们佟家了。”
　　她有些心酸，只低身道：“柑儿明白，夫人放心罢。”
　　“那么……”少夫人迟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去唤人把我的药拿来罢。”
　　“药？”
　　“些许着凉，不碍事的。”

　　——哪里是些许着凉。
　　少夫人服药歇息，却是长睡不醒。任她哭天抢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请来全城最好的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待少夫人四日后醒转，已是世事大变。
　　当日，佟家大少爷前往木家赴宴，路上便被衙役拦了轿子，道是听人报他为狐妖所化。佟黔拖着狐狸尾巴一事，府内众人俱都见过，惟她与少夫人知道原委。可是，她人微言轻，衙门不信不说，还险些将她也当做狐妖法办。而少夫人昏迷不醒，更让人深信是狐妖作怪。
　　便只两日光景，全城便贴满布告，各色人等也为抓着一只狐妖而拊掌称快。
　　第三日，衙门放少爷回家。
　　岂知，府上竟无人愿去接回少爷。待他行至市内，一伙暴徒一拥而上将其掳走，再无行踪了。

　　“少夫人……少爷他……远行未归，您勿需挂念。”事已至此，柑儿纵是满心苦楚，也不忍让虚弱的夫人再受打击。
　　“他何时又生了这么个心思？”夫人笑得柔弱无力，“这些日子窑上必有许多事，劳烦柑儿你了。”
　　此话一出，柑儿多日来的委屈似再也藏不住，强掩了悲苦，匆匆道：“夫人莫要多想，奴婢去打些水来。”
　　“你……”素影瞧了瞧她，叹了口气，“我看你这些日子也太过劳累，面色极是不佳。你还是去歇歇，也吩咐下去，叫各人都回房去，别再来打扰我了。”
　　她偷望了望少夫人清瘦的面庞，低身称是，脚步踉跄地退了出去。

　　忽地，屋内衣柜子大开，二少爷佟川从里面钻了出来。
　　“呵，我的小心肝儿，赶明儿找个机会把这丫头辞了罢。”他不整衣衫，径直上了少夫人的雕花木床，“日日这么烦着，让你我难得快活。”
　　“你这冤家，”素影面带桃花，揽上了他的脖子，“才把那佟黔剁了喂狗，也稍稍留意一下，当心给人留了口舌去。”
　　“口舌？别人的我可不要，”他低头，轻笑，“便是要，当要你这狐狸精的……”
　　屋内立时低喘连连，娇笑叠起。
　　可屋外，仍是一片肃穆。

　　大唐，贞观十六年。
　　制瓷大户佟氏大少夫人改嫁二当家的，祖上基业仍是欣欣向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