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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震惊
鸣玉规规矩矩候在门口,他非练武之人,楼上说话又轻,尽皆被竹叶声掩盖过去。鸣玉丝毫不知上面的对话,只握着盲公竹敛眉沉思。他喜欢章公子摸自己的头,有种被人疼爱的感觉,能常常跟章公子在一起那就再好不过了。今天会去哪里呢?一会出门自己一定走得小心些,别滑到弄污了章公子的衣裳,还要记住方向,不能迷路。章公子对自己很好,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添麻烦,嗯,就这样。
“久等了,我们走吧。”章公子打断他思绪,鸣玉慌慌张张答应一声,随即想自己出神的样子会不会很傻的时候,一柄伞交到他手里,“外面雨虽然住了,树上残余的水也会打湿衣裳,跟着我慢慢走,当心路滑。”
“谢谢......鸣玉看不见,给您添麻烦了。”
“鸣玉,你不是麻烦。”章公子又摸摸他的头,郑重重申一遍,“余晖林里,每一个人都不是麻烦。日后你会知道,自己多么有用。”
眼前似乎明亮了一些,是云散日出了么?
章公子继续道:“况且林子里看不见的人不止你一个,他们多搬入杏园和彩园与人合住了。我们现在便是去彩园白欣处。”
鸣玉心里想,能跟章公子合住才好。
白欣整个人坐在一张尺半高、而宽宽大大的台案上,倚着软垫,身前堆了布料,正在飞针走线,见章公子背着小箱子,带着鸣玉过来,于是打了招呼,笑嘻嘻道:“阿谨昨天累到了,需多睡阵子,章云你俩自便就是。”
“一夜的雨,你俩的腿又使了不少药油吧,我带来一些,先外间屋的架子下面了,待会让阿谨收起来。”章公子自箱中拿出一只小坛,又掏出一个小瓷盒,冲白欣晃了晃,也不说什么。一并放下。
白欣明了,这是连膏脂也带过来了,于是一笑:“多谢多谢,上次的还没用完,不过也省得阿谨再取一趟了。——咦,小玉,你这身衣服......走近些让我看看。”
鸣玉还没进门就闻到浓浓的药味,他不知谁生病,听白欣呼唤,小心走上前。章公子擦身而过,道:“我去沏一壶茶来。”走了出去。
白欣捻着鸣玉衣袖,啧啧有声:“太精致了,是不是百花团绣啊......小玉,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好衣裳,这领口,这袖口,看着简单,得费多少工夫,真是匠心独具。”
“回白公子......”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声白叔就行。”
“白叔,鸣玉昨日衣裳全湿,这是章公子的旧衣。”鸣玉早摸到衣上繁复刺绣,犹豫一下,轻声问,“这件衣裳,是什么样子的?”
“料子浅玫色,刺绣稍微深些,主要是花样子,这件衣服上绣有百种初绽花苞,还让人看不出杂乱之感,真是巧夺天工。”
“原来章公子偏爱红色......”鸣玉想昨晚换的那件也是红,不禁喃喃自语。
“不见得,我在林子里做了三四年衣裳,他的衣裳颜色式样都由李管事和我配,没几件红的。”
“那,章公子自己不挑一挑么?”鸣玉不明白。
白欣一愣:“他?他又看不见,怎么个挑法?话说回来,他真真是穿什么都好看,就算我故意把黑白红绿拼到一起,只要合身,他能让你觉得,那衣裳虽不登大雅之堂,却另有一番风味。”
“看......看不见?”鸣玉全然懵了,白欣后面的话根本没听进去。
“难得,你终于承认我穿什么都有一番风味了。”章公子笑吟吟端茶进门,“幸好那件衣裳没被林子里的老人们见到。”
“是啊,他们爱护你,若是知道了,能把我直接送尾园去。”白欣感叹着,一回头看见鸣玉愣怔怔的,唤了一声也不见回答,不禁奇怪,“章云啊,小玉怎么有些发傻?”
“鸣玉,鸣玉?”章公子略带疑惑的声音响在耳畔,鸣玉啊的一声回过神:“公、公子——”镇定,要镇定,主人的事不能多嘴,而且章公子怎么会看不见呢?玩笑的吧。他正想着,手里塞进个冰冰凉凉的物什,吓了一跳:“这是......”
“桃子很鲜,鸣玉你尝尝。”章公子笑道。
白欣抢着叫起来:“章云,你又把我厨房里最好的果子翻出来了,我明明冰起来的!”
“冰得正好,是以我取用了——阿谨,腿痛么?睡得可好?”章公子向另个方向打了招呼。
“阿谨,慢点走。阴天下雨腿就疼,折腾了小半宿,乏得很。”白欣关心之情也溢于言表。
阿谨拍一下手作为回答,同时剐了白欣一眼,意思是其实疼的地方不止是腿,还有之后的半宿才是晚起的主要缘由,然后从三人身边走过,自去洗漱。
随意聊了几句,白欣手下一直不停:“好啦,章云,这次又是什么活计?”
“没有新活,鸣玉的衣裳劳驾赶制一下。”
白欣盘算着:“急要?今日就能得,不过我就没多少时间作花绣了。”
“衣领袖口有些标记便可。”
“那容易,”白欣收了针,“正好小玉在此,这件衫子上身试一试。”
鸣玉愣愣怔怔,白欣让他脱下外衣,换上衫子,左右转转,他木然行事,直到熟悉的声音:“鸣玉,走动一下,穿着舒服么?”
抬手,迈步,转身。白欣道:“我看合适。”
“那就可以。”
“话说回来,为何急着要这件?”白欣问。
章公子神色如常道:“因为我想让他早日跟林子里混熟了,有个照应。”
“我掌灯之前给你送过去。”
“不必,一则刚下过雨,外面道路难行,二则鸣玉住处有变动。酉时我来取,如何?”
“好。”
告辞出了院子,鸣玉脚下不由又是一滑,还好章公子一把拉住:“鸣玉,刚刚就一语不发的,有什么为难事?”
“没、没有。”鸣玉忽然失了重心,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紧紧扣在章公子肩头,他连忙松手,站住了磕磕巴巴应着。
公子他看不见?看不见屋子陈设他能这么容易把药油放好?看不见厨房他能翻出桃子?看不见人能知道阿谨起身?能烧火做饭能来去自如能那么准找到雨里的他然后径直带回竹楼,还能......轻松解开他打了结的衣带?他怎么会看不见呢?
鸣玉想问又不敢问,主人的事自己绝对不能多嘴,更何况章公子只是对自己好了点,自己一个下人怎么可以逾矩。
“哦,那我们可以走了么?现在回馨园,你原先住处,还记得路么?”
“是。”鸣玉抓紧盲公竹,迈开脚步。
公子似乎看不见吧,他记步数那么清楚,走路又那么慢,白欣也没必要瞒自己一个瞎子啊,而自己试衣的时候,他确实没有对样式颜色有一丝评价......
纠结中脚下又是一滑,鸣玉“啊”的半声还没出口,已经被揽住了腰,章公子的声音带了些无奈:“鸣玉,你不但走错路,还出了很久的神,到底在想什么?”
腰上暖暖的触感,鼻端是淡淡药香和清香混合,章公子声音仿佛在耳畔萦绕开来,一直蔓延到胸口,鸣玉觉得脸上烫得要命,赶紧将头扭到一旁,抬手掩面:“公、公子,不要看......”
这句话一出口,鸣玉便知道自己要糟,方才心心念念着看得见看不见,结果慌乱中就挑了“不要看”三个字,万一公子看不见的话,听了会怎么想?会认定自己是个鲁莽之人了吧?他连忙捂住嘴,急急往下跪:“鸣玉不知道,鸣玉说错话了,请公子责罚!”
腰间传来的力道拦住他动作。“原来如此,我大概猜到你在想什么了。”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
“啊......公子......”
“方才你和白欣说话又没压低声音,我自是听得清楚。从那以后你就魂不守舍了,鸣玉,真是个傻孩子。”右手被拉过,手指触到面颊,眼睛的位置上是丝绸,有些哆嗦地挑进丝绸里面,是两块稍微凹凸不平的疤痕。
指尖触到烙痕时不由哆嗦起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这下,没什么事了吧?”怀里的人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指头僵在眼帘上好一会儿,才像被蛰到一样猛地缩回。
“公子......”鸣玉话里带了哭音,至于是心疼还是怕受责罚他也不清楚,鸣玉不是傻子,余晖林透着古怪,一会想的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看不见,一会又想是不是因为看不见才把下人都弄瞎,当然这话他死也不敢出口,可是越想心里就越乱。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鸣玉,你在担心什么?余晖林本就是给残缺之人的避难处,众人各司其职,我在这里有些年头了,大家爱护,才让我帮忙看守林子,虽然看不见,但是一样生活着。你来到这里,确实委屈了,但只宽心住着,没人欺负了你去,都是死契,比在外面颠沛不好么?你且仔细想想,我领你走。”
腰上的手要抽离,却被紧紧抓住衣袖:“......公子不嫌弃,鸣玉会在这里一直作乐师的。”
“——好。”章公子给他拭了泪,一面轻轻拍他的背,一面带着微微的笑,话锋一转,“你可别说出去,我催白欣制衣,其实是因你昨日那身,确实又被李管事揉破了。”
鸣玉忍不住乐了。
鸣玉这一日过得忙,先是回原住处收拾了自己东西,然后搬到离竹楼颇近的一处院落,堪堪将常用物放好,已经是下午了。他收拾东西时,章公子候在院子里陪他说话,聊些他童年趣事,学艺经历等等,也插一两句江湖事。他进新居后,章公子也在小院里泡了壶茶歇着,告诉他,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这就够了么?大概够了吧。
手指一点点移动,屋子在心中慢慢勾勒成型,这院子虽不大,也分里外间的正屋、左右厢房、厨房和浴房,鸣玉看不见,摸着种种家具,还有床上极软的被褥,也猜到不会是下人的处所。
确定自己不会记错大概位置后,鸣玉走了出来,听章公子招呼:“茶水正好,你忙了一日,稍微歇一会再去洗沐。这几日我来烧水,待你自己可以生火为止,待会儿我去拿新衣给你——”
洗沐完毕,慢慢清理了浴房,出来时李管事也在,却是拿了食盒来,他连忙道了谢,没见李管事看到他换下的旧衣后,忍不住皱了眉头,又点上了长长一根香。
章公子和李管事离开后,鸣玉方敢动筷,用过饭继续练琴,没弹两段就觉得困意袭来,昏昏睡去。
竹楼,两人也用过饭洗浴过,进了书房。章公子往窗旁一坐,笑问:“那院里又是安神香?”
“当然,怕你再陪他到深夜。”李管事直接承认,又道,“此次的事,确实落在鸣玉身上了。”
“是。这次来的小角色,竟然误打误撞找对了。”章公子道,“鸣玉原姓朱,名字同音不同字,第一家买主改的。”手指在桌上划出“铭裕”二字,“想不到他的哥哥在雪楼做事。”
——雪楼跟刀铺完全不一样,刀铺主要出杀手通黑白两道,暗里也经商;雪楼主要是商家通黑白两道,自然也有护卫。
朱铭丰性急鲁莽,行不了商,习武倒还有两下子,做了雪楼的一级护卫,不过他还算有心,没断了找兄弟的念头,听说有同名的,前几日辗转找到绣坊。本来此事惊动不了那二世祖庄主,可惜雪楼和绣坊生意上不合有些时日了,又赶上张庄主心疼给刀铺的银子,趴在小妾肚皮上想了个一石二鸟,把脏水泼在刀铺身上,说明确实有这么个人,长的清俊可爱,被刀铺中人带走了,带走鸣玉之人的面貌,正是李管事。然后又加上自己猜测,刀铺是什么地方,全是冷血杀手,随便要人命的杀手,要做什么事可说不准云云。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张庄主算盘打得响,一是雪楼里的人越烦恼,自己就越高兴,看刀铺爱财劲儿,即使同意放人,朱铭丰一辈子都凑不出钱来,不同意更好,让朱铭丰跟刀铺闹去吧;二是挑拨雪楼和刀铺关系,就算闹不起来,癞蛤蟆上脚面也恶心恶心你。
谎话拙劣,可朱铭丰就信了,然后急了,然后追过来了。
张庄主却不想想,雪楼一向待下甚严、调度有理,怎么会随便让个护卫自己出来找人的。刀铺一向神秘,莽撞的朱铭丰又怎么能找上门。
朱铭丰,不过是引子,他的朋友是雪楼二楼主的幺子,雪楼里面也要换天,大权就着落在两位楼主之间。而既然算计到刀铺头上,刀铺焉能放过此次机会,煽风点火顺水推舟。
——推动此事,是投石问路?借刀杀人?杀鸡儆猴?敲山震虎?
章公子懒懒道:“明日晚上,大管家安排朱铭丰过来看鸣玉,然后看看能榨出雪楼什么。”
“......我只管林子的事,外面勾勾绕绕,与我无干。”李管事在章公子身旁坐了,一边玩着章公子手指,一边皱着眉头,“这是又想让你出手——麻烦,我以为他送乐师进余晖林是怕你无聊,现下还想让人出去,不如杀了省心。”
“我不无聊,乐子可以自己找,林子里只陪着你就好。”章公子倚在李管事肩上,反手捉过李管事指头,放在自己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大管家想做的都需些时日,余晖林里可没有闲人。这边还是按以前打算,我送他去彩园,什么时候他那笨兄长能过来接人,再送出门去。”稍顿,唇角弯弯,“我只管李管事李叙李子述的事儿,他人打打杀杀,也与我无干。”
李管事眼睛眯成一条缝,拖长了声音:“好——那我们歇了吧?”
“子述,我还没刻完竹简。”章公子想起身去书桌。
“......”李管事揽着章公子不松手。
章公子抬头亲亲他:“你去鸣玉处把安神香熄了,我在房里等你。”俨然宠溺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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