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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 章
第十章
话说,维卡本来回去,只是放不下他赖以为生的东西。自他五年前开始四处流浪以来,全部的维生家当就装在一个破木箱里,从不离身,不带在身边总觉得没有安全感。
其实,自他来到喀搡城至今,主业一直是帮人治疗,同时兼做杂工。并不是那种坐在明亮、宽敞医馆中受人尊敬的医师,而是为人治疗各种古怪稀奇的疑难杂症、或是正规医师所不愿治疗的“肮脏病”的“游士”,收入低而没保障,否则也不用还要做又脏又累的杂工来补贴生活了。
“肮脏病”包括很多,瘟疫,风流病,女性疾病,比较奇怪的皮肤病,麻风,严重的烧伤,会导致病人外貌外形奇怪变化的病,等等。这些通常都会被人们视为“不洁”,某些甚至有危险的传染性;有些地区的人还会认为这是由于病人的过错受到了神的惩罚、不应该受到救治。一般而言,有地位有声望的医师很少会愿意主动治疗这些病痛,或者完全拒之门外,因此人们只好另寻出路,例如找游士。
圣莉莎莱歌苑名声在外,可是并不是每个在里面的艺伶都能混出头,更多人在艺团里呆了一辈子也没能上过几次台。如同很多人讽刺的那样,艺伶是另类的“高级娼妓”,不少人为了生活或者求上位,暗地里出卖□□。不同于真正妓院里有虽简单但有效果的防护措施,艺伶们一旦不小心染病,为了名声完全不敢声张,也几乎没有医师愿意为人治这些“不洁”的病,所以很多人只能等着被别人发现而驱逐的一天,默默等死。
维卡是为人治疗的游士,自然是这种惶惶不可终日、苦苦挣扎的人最后的稻草。
他是两年多前来到喀搡城的,平时在各个地方做杂工,集市日就在城中指定外地人可以做交易的地方摆摊子,卖药、为人占卜、测运和看小病,收入很少,并以帮忙照顾小孩子换取住在孤儿院破落的大屋里。
一年后的某天,他在交易区摆摊时忽然被几个人询问是否能治一些比较不能见人的病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便被那些人“请”去了杜兰街的宿馆,租给他最边上最偏的一间小屋,一边为前来求助的艺伶们看病,一边在宿馆里打杂。维卡的治疗出奇的有效,所以即使后来艺团的高层知道了他的存在也默许了,甚至其他艺团的人也慕名而来。
总算是有了条件过得去的住宿,以及比较稳定的收入,尽管如此维卡最初也只是比之前的穷困潦倒好了一点点。事实上他时常被拖欠医药费,却只能不停妥协,因为他只是个不会得到敬重的外乡人、流浪者,他们觉得提供给他住宿和工作就已经很宽大了,没人会为他的任何权益说话,即使是应得的东西。
后来,几个月前,他偶然间在“金色剑兰”的几个高级歌伶争执时被波及,几位歌伶抱着玩票的心拿他打赌,让他上台配唱,没想到却是一曲成名,被高层看中并开始培养——如果那几个人当初知道他有如此天赋,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这样的一个机会让自己多个强大的对手。
对于维卡而言,这几个月就像做梦般不现实。前来找他治病的人一下少了很多,找他说莫名其妙的话的人倒是多了起来,有些人看他的目光甚至好像恨不得他马上消失;杂役不用做了,原先一起做杂役的下仆也变得很恭敬。忙乱的训练和表演、莫名而来的人际关系都让他无比不适应,感到比以前要累,每天回到住处后能做的,也就只有磨磨矿石,晒晒药草。
不过,显然,需要他的人还是存在的。
这天,维卡才回到宿馆,几个寻求帮助的艺伶便闻讯而来,可怜巴巴的样子让维卡无法拒绝,于是只能耐下性子给他们一个一个看病。可是后来来的人意外地越来越多,维卡发觉了不对劲。
维卡有个小秘密,当他集中精神看着某样东西的时候,能看见属于那样东西的发灰的“气”:由白色的气和黑色的气组成,二者和谐规律地相容纠缠,于是粗看之下像是灰色。这样的“气”无论活物死物都有,区别在于死物的气是基本不会动的,而活物的气会运动、变化。
健康人的气的色泽是明亮、轻快和活泼的,而身上有病症的人则相反,并且病症部位的气会显得特别紊乱。他便是凭借这点来找出病人伤病的源头,并辅以能够调和那种紊乱的药物予以治疗——没错,他平时调制药物,除了已有的那点微薄知识和听来的配方之外,基本是靠自己观察药物配好后的黑白气运转来完成的。虽然他几乎不懂正规的医理,也说不出其中的道理,但冥冥中他感觉自己是对的。
而现在,他发现这些来看病的人,身上气的色泽确实是不健康的,但却没有病灶,而是整体的……就好像是黑白色气的平衡被打破了,整体都是虚弱的,有些严重一点的甚至有黑气和白气会不时分离开来,似是无法共存。这是怎么一回事?
生病的艺伶们除了感觉身体虚弱、不时盗汗以及昏厥感,还伴随着不可控制的情绪剧变,一时很狂躁偏激,一时又极度的兴奋快乐。而且,维卡还从他们那里得知,最近有这种现象出现的人不少,只是轻重问题,尤其是几个高级的艺伶据说已经严重到会不时失去意识,歌苑请来医师看过,却除了身体虚弱、劳累过度之外诊不出别的毛病了。他们觉得很害怕,担心会是传染性的病症,而传染病的话,除了瘟疫他们就只能联想到某些不洁之症了。虽然除非太穷困或是急于要钱,否则他们一般都是洁身自好,但是也保不准是不是谁把奇怪的病症给带回来了。
“不用担心,这不是不洁之症。”
维卡在看了几个人之后,打开柜子拿出几样粉末,熟练地混好后用热水冲泡开来,给第一个病人吃下。观察了一阵对方“气”的流动,对大家解释道:“虽然是有点奇怪,而且病因不太清楚,不过我这个配方有缓解的作用。请先生小姐们等一下,我把药粉包好给你们带回去,每天用热水冲泡一包喝下去就行了,喝完药后最好静坐休息片刻。”
几个艺伶听了他的话后,似乎都松了口气,不过后面来的几个则抱着明显的半信半疑态度。看起来比较信任维卡的几位都是住得比较近的,以前也找他看过病,因为维卡收费低廉又不需要像对着倨傲的医师那样毕恭毕敬,附近一些人有小病痛的时候都会找他看。而对他抱怀疑目光的人,只是听说了维卡这个人才抱着一线希望的念头来看看的。
维卡对他们质疑的目光视而不见,他已经习惯木了,反正时间能证明一切。他自顾自地取出一瓶瓶的东西,想了想,又抓了一大把干草放在研钵里研碎,仔细地调着。幸好能够调节黑白气失衡所需的药物都不算罕见,他的存货也基本能满足需求,只是,有几味药如果能加上的话效果可以更好,但由于市价比较高,他通常为别人治疗的病里也很少用到,于是几乎没有备用存货。只是,这到底是什么病呢?不太激烈的、暂时性的失衡可以依靠外物调节过来,但是长期以往身体还是会熬不住,维卡被勾起了好奇心。
根据每个人症状轻重的不同,维卡为他们包了不同分量的药粉,每个人先给十天份的量。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十天后再回来看看他们状况如何,安排接下来的治疗方法。
几个心急的人当即便倒了新烧好的热水喝药了,维卡只好贡献出长椅和床让他们静坐。也许是安心了一点,而且干坐着也很无聊,他们便开始聊天,几个较熟悉的还不时和维卡搭话。
“维卡,不,应该称你沃亚才对,听说你前几天到迪克西将军府上去了?”一个平时就比较爽朗直白的少女开口问道,她叫莎尔丝,是蓝天艺团的舞伶,算是平时和维卡比较说的上话的人之一。
“是啊,将军大人很亲切。”维卡有点腼腆地笑了笑。
“将军大人是英雄!”莎尔丝顿时一脸憧憬,“之前凯旋仪式的时候我去看过,他真是太有气势了!比吟游诗人唱的诗歌里描述的还好看!”
“凯旋的时候将军大人不是戴着头盔吗?你怎么知道他的长相。”莎尔丝身边坐的是陪她来看病的一个青年,维卡记得他是个杂耍人,几把飞刀使得出神入化,小有名气。
“这你就不懂了,英武的男人不需要依靠长相来吸引人,”旁边一个歌姬和他们开玩笑道:“因为在崇拜的少女心中,他们的气势就是最好的相貌啊。”
“难道只要有了气势,秃顶的矮胖子也能成为帅哥吗?”杂耍人笑了起来,“沃亚,你倒是说说看,将军大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那你希望我说他是秃顶还是矮胖子?”维卡也被逗笑了。
“哎,你别乱说,我其实也是迪克西将军大人的崇拜者啊!万一传出去了说将军大人其实除了有气势之外一点不帅,我会很有罪恶感的。”杂耍人笑嘻嘻道,虽然是开玩笑但也能看出他是真心崇拜——出身低微却年纪轻轻就成为将军,在战场上智慧而勇猛如同战神,如此传奇一般的英雄人物,就算传闻和传唱的诗歌略有夸张化,但被王国公示表彰的辉煌战果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将军是很好看,当然,也许比不上歌苑里的几个有名美男,不过我觉得他很好看。”维卡想不出什么形容词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反正就是很好看。”
事实上,维卡对达罗米尔的“好看”还有另一层意味。达罗米尔的“气”的色泽,是他四处流浪的这么多年来,见过最美丽的。黑气与白气完美而细致地结合,呈现一种美丽耀眼的银灰色光泽,在黑暗中仿佛还会发光,在光明下却又不会被同化……如金属般犀利锋锐,却又因蓬勃的生命力而显得无比温暖。
如斯美丽。
“……我说,你这个药,真的有效吗?你该不会只是想骗钱吧?”一个怀疑的声音,在维卡面前响起,拉回了他的神智。
“什么?”维卡停下包药粉的动作,抬起头看着眼前陌生的人,怔了怔。
“你不过是个游士,又这么小,真的会治病吗?”这个维卡不认识的蓝衣女人一脸嫌弃的样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而且连正规的医师都看不出什么问题的病症,一个游士却自称自己的药有效?何况你也自称弄不懂病因,不知道病因又怎么可能对症下药呢?”
本来低低聊天声四起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他们,其中对着维卡的还夹杂了几许质疑。
“这位小姐,我有自己的为别人看病以及治疗的方法,这很难向你解释。”维卡倒是一脸平淡,这种状况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了,“我在这里为大家看病已经一年多了,是不是骗人的你可以向别人打听。如果你觉得还是谨慎为好,那么完全可以不买我的药的。”
“你心虚了是吧!你怕我买了你的药去拿给别人验证,然后揭发你!”蓝衣女人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你这药里面有什么?你现在升级了是个红歌伶了,说不定还趁机下毒好让竞争对手少几个呢!是吧?你就是这样想的吧?!”
维卡眉头皱了起来,也站起身,语气冷淡地对她说:“小姐,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如果我真要下毒,那边坐着的几位早就倒下了。请你出去,既然怀疑就别来了。”
“你有什么人格好给我侮辱的!告诉你!只要我去揭发你,你就要被判绞刑!任何城市都一样的!”蓝衣女人不仅语气激动,而且动作也激动起来,狠狠推了维卡一把。房间并不大,维卡冷不防地被推到了窗边,后腰撞上了窗台。
不过他也看清了:刚才没注意,女人身上的“气”由于一直的不稳定不知何时紊乱了起来,原本就偏少的白气一下黯淡了,几缕黑气的流动甚至从灰色里飞离了出来。
这是……!
“别以为你现在傍上了将军大人有什么了不起!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游士不都是这样鬼鬼祟祟的吗?都是骗人的渣滓……”说着,蓝衣女人跨步上前,维卡甚至能看见她因激动而布满了眼球的血丝,“……你们都该死!”
众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也根本来不及阻止,蓝衣女人又用力一推,力气出奇的大,刚刚被女人身上脱离的黑气吸引的维卡也没来得及闪开,加上窗台位置不高,居然倒着身体倒栽了出去——
“啊——!”莎尔丝尖叫起来。
维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只手下意识地好像抓住了窗台,但是下坠的力量太大,他没来得及用力抓牢,手便滑了下去,然后整个人直直地往下坠。
达罗米尔几乎是马上就认出了那个坠楼的身影,心脏顿时被揪紧了,马上动身向那边奔去。
可是维卡下坠的速度太快,在空中侧了下身子,狠狠地撞坏了井边上的木轱辘,和木桶一起直直掉进了井水里。
哗啦。
和轱辘的撞击让他左半边身体都麻掉了,然而与水面相击时仿佛被狠狠扇了一大巴在身上的痛苦,让他几乎马上昏厥了过去,却又在下一刻因为呛到水而清醒。
视野一片青灰,水的世界冰凉而无声,身体完全失去了分辨方位的能力,只剩下了痛和抽搐,思维僵硬得连挣扎的反应也失去了。
哗啦。
哪里又传来了落水的声音,是幻听吗?维卡意识模糊地想,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一片影子阻断了青灰色的水世界,他最后的记忆,是一片温暖的、美丽的银灰色将自己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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