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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嫁
十年前
这阵风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把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都吹下了一只。立刻有一个小厮重新
换了一只挂上。数了数,每间大屋檐下挂二十八只,小屋挂十八只,廊上挂八十八只,外加
门口十八只,整个王府,里里外外,总共挂四千九百六十只红灯笼。
管家道:“再加四十只。凑个整数,听着吉利。”
眼看风更大了,初夏天气,说风就是雨,天边已经有云层堆积,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原本忙碌着的家人要在雨来之前挂好灯笼,收好家伙,动作更快了,抬东西的、跑着传信的、
过来给管家看单子支东西的……王府上下,一拔拔人来人往,肩撞蹱接,走廊地面上踏过无
数双鞋——有青布的、有纺绸的、有土布的……中间一双桃红色的薄底软缎鞋,夹在青黑两
色的行色匆匆的步伐里,十分明显。
鞋子的主人有一对水汪汪的桃花眼,穿桃色衫子葱绿裙,手上端着一蛊汤。旁边有认得
她的,都纷纷道:“心悦姑娘,给王爷送汤啊?”
王爷姬妾虽多,眼下却数心悦最得宠。因此哪怕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青楼出身,见了还
是少不得要请安问好。心悦从鼻子里应出一声,继续端着汤,直往王爷的住的正屋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原先问好的两个人笑了,笑容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一个道:“呵,
要送汤,是要赶紧送了。明天王妃就要过门了,到时候,就算汤里是龙肝凤脑,王爷只怕也
不爱吃了。”
“都说王妃美若天仙,可是真的?”
“可不是真的?!若不是实在生得天仙下凡似的,王爷怎么会降尊纡贵,娶一个商贾之
女呢?”
“听说王妃娘家富可敌国,也不是普通商家呢!”
……
声音被风隐隐约约地吹到耳朵里,心悦的脸色暗了下来,脚下的步子加快,来到正屋前。
站在门前,先不进去,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换上一片娇媚笑容,才款款地踏进门槛。
进门迎面一幅气势磅礴的松风山河图,笔锋苍劲,陡峭的山壁仿佛要插破纸上的青天。
旁边是一壁槅子,放着几样古玩,转过槅间,只见王爷坐在椅上,手上展开一幅画。
天色阴暗,那件缎袍上的锦地织绣隐隐闪着幽幽的光芒。大约刚从外面回来,丫环在旁
边替他取下头冠,一头微卷的长发登时散落下来,垂在肩上。
他伸手去取茶杯,握到的却是汤蛊,抬起了头。
这真是一张俊美的脸,眉峰锐利,一双眼眸却如深潭,望不见根底,鼻梁挺秀,嘴唇轻
薄。每次看到这张脸,心悦都忍不住心神一荡,把汤蛊揭开,放到他面前。
他喝了一口,仍旧去看那幅画。
白纸之上,绘着一名女子模样,疏淡温倦的神情,跃然纸上。
心悦吃了一惊——画像眉目宛然,纵然只是淡淡勾画,也已是倾国倾城——忍不住问道:
“这便是王妃吗?”
王爷“嗯”了一声。
“恭喜王爷,王妃竟是如此国色。”心悦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王爷娶了这天仙似的美
人,就要把我丢到脑后了。”
她这话说的娇滴滴的,半带着幽怨,叫人怜爱,王爷闻言,搁下手中的画,淡淡问:“吃
醋了?”
“我哪里配吃醋?”心悦黯然低下头,“清大人的画艺天下无双,一定没有走一点影吧?
王妃这样美,铁石人见了也要动心,家里又富可敌国,据说本人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我不过是因为她的好,想起了自己命薄……”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我自己也知道,王妃嫁
进来的日子,就是我回万春楼的日子。”
王爷道:“你只管住在这里,住到你自己要走的时候为止,好不好?”
心悦心里一喜,脸上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偎进他的怀里,低声道:“你又哄我!就
算你肯,新王妃也未必肯。”
王爷却没有再说了,只是微微一笑,那微翘的嘴角,那深潭似的眼睛,让心悦觉得怎么
样也看不透。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一口千年古潭,深不可测,笑了,又只是似笑非笑,嘴角
是微微勾起来的,眼睛里却一丝儿波澜也没有。他真的在笑吗?心悦自恃阅人无数,却从来
摸不准他的心思。
好歹,总算从他这里得了句准话,心里安宁不少,说了几句闲话,装作随意道:“听说
新王妃是唐门家主的外甥女,可是真的?”
王爷“嗯”了一声。
“听说唐门的人,都是毒药暗器泡大的呀!”心悦乍惊乍怪,“这可真吓人!”
王爷并不答话。心悦又道:“听人说,唐门的人不仅用毒药,还有毒虫什么的,总之混
身都是毒,听着怪怕的。王爷千金之体,配得上你的,不是大臣们的名媛淑女,就是他国的
公主郡主,怎么要娶个江湖女子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生得美?”
王爷仍旧淡淡地,连眼睛都微微地合上,仿佛快要睡着。
心悦知机地收了口——在风月场上历练出来的女人,倘若连这点意思也看不出来,也算
白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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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的日子,很快便到了。王府上上下下张罗了这么多天,终于要迎来他们的女主人。
婚礼隆重得让京城百姓都开了眼界,男方且不说,天子人家,还有什么好说?要人有人,
要东西有东西,要排场有排场,难为是那新王妃,因为是商贾之后,身份到底低了一层,叫
不少人议论,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嫁妆更是奢华。
大婚当日,只见一座八宝流璎平金绣龙凤呈祥图案的轿子远远而来,据说轿子已经进了
府门,抬嫁妆的队伍还有一半在京城门外——花家女儿的嫁妆,多得让京城百姓目不暇接。
轿子在大门前停下来。门楼巍峨,那富贵尊荣的气息,非一般庭院可比。鞭炮响过之后,
众人簇拥着一个穿大红滚金喜袍的男子上前来,便是新郎倌了。
只见他眉如刀锋,眼似深潭,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大步向花轿走来。
有股说不出的气势随着他的步子逼近,丫头如环心里紧张起来,差点忘了行礼,还是喜
娘暗自一瞪眼,才知道拜见新姑爷。
姑爷说了个“赏”字,便有两个小太监端着两个红漆盘出来,上面各放着红封儿——那
是专门给陪房丫环的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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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里,红烛燃得正亮,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沿,如环见屋里都是自己人,放松了下来,
笑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原来姑爷生得这样俊俏!我们原先说他是个王爷却至今未娶,
还疑心他是个麻子残废什么的呢,没想到姑爷生得又好,神气又足,跟小姐真是天生一对!”
新娘子静悄悄没有答言,红烛上结了好大一朵烛花,爆了又爆。新郎倌从喜宴上下来,
已经到了戌末,门一开,便挟进来一股酒气。喜娘递上系了绸花的秤杆,他接过,缓缓挑下
新娘的红盖头。
盖头缓缓离开新娘,一寸寸露出乌云似的发……灿灿生光的凤头钗……吊在额前的珍珠
抹帘……然后是脸,白,半透明的白。极上等的羊脂玉,就是这样似透非透的白,又似从没
见过阳光的曼陀罗花,渗出月光的白。
只见她慢慢地抬起低垂的眉目,望向自己的夫君,那双眸里没有一丝儿娇羞,反而透出
倦倦的神光。
喜娘进交杯酒,又进莲子百合甜汤。末了,喜娘带着丫头们离开,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
“王妃的闺名,唤作千夜是吗?花千夜,真是个好名字。”王爷在她身畔坐下,“一路辛
苦了,夜深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他谈吐有礼,语气平和。花千夜默然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坐在床沿的王
爷施了一礼,道:“千夜有些话,不得不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席上喝的酒,劲道缓缓地涌上来,王爷半靠着云头床,看着红烛的光芒映在她脸上,似
乎多增了一层红晕,越发动人,道:“你说。”又道:“我的名字,叫凤延棠。你一口一口个
王爷,倒生分了。”
花千夜眉目低垂,微微吸了口气,才道:“我身体不好,不能侍候王爷安寝,更不能为
王爷生儿育女。请王爷见谅。请王爷往别处睡吧。”
凤延棠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微微一怔,慢慢地站了起来,忽地一笑,问:“你可是另有心
上人?”
这下换花千夜怔住了,凤延棠接着道:“若不是,何必说这样的话?”一面说,步子一
面移近,花千夜忍不住往后退,背心抵住花梨木镶云石的圆桌,凤延棠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将她围在自己与桌子中间,在她耳畔低声道:“再不然,就是欲擒故纵?”
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耳根,她心里一阵发紧,分辩道:“王爷……”
“嘘。”凤延棠伸出一个指头点在她的唇上,清俊的脸孔在她面前放大,“叫我延棠……”
这是花千夜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棠”字还未落地,他的唇已经落了下来。唇是冷的,
带着淡淡的酒气。
花千夜的身体深处传来“嗡”地一阵空响,像是有无数个回声,脑袋里,耳朵里,到处
是这种嗡嗡的声响,这些响声占据了她的胸膛和咽喉,她无力地喘息。
真的是喘息。
如离水的鱼,拼命呼吸,却得不到可以维续生命的养份。
她的唇也渐渐冰凉。
这完全不是情欲的反应!
凤延棠抬起头来,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失血的苍白,连同嘴唇,也变得青紫。
“不、不行……”她无力地重复着这一句,等他动作停止了,才有力气继续开口,“如、
如环……”
如环被喊来的时候脸色并不比主子好多少,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玉瓶儿,倒出一粒深绿色
的药丸,送到花千夜嘴边,再喂下一口水。
刚从情欲边缘抽回脚的凤延棠,眼中掠过惊疑之色:“这是怎么回事?”
如环忙回道:“小姐身子不好,不能经受任何刺激……不过有央神医配的回春丸,吃下
去就好了。”
花千夜吃了药,急促的呼吸渐渐安定了一些,唇上可怕的青紫色慢慢地褪去,闻言望向
他:“你都看到了……我没有骗你……”
有一个瞬间,如环看见王爷的眼眸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浓碧色,然而那奇异的颜色转瞬即
逝,让她忍不住怀疑是自己眼花。只见王爷面色平静,半点也不起波澜,淡淡问道:“我怎
么没有听说过?”
花千夜那月光般疏淡的脸庞上,忽然有了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每个人都会有些不愿
意告诉别人的事吧?就像王爷你,为什么明明位高权重,还要借唐门和花家的财与力呢?王
爷要娶的,不过是花家的女儿、唐门的外孙,现在已经娶到了。至于女人,王爷府里还少吗?”
小姐这样说话,把如环吓了一跳。还好凤延棠倒不生气,嘴角还慢慢涌上一丝笑意来,
道:“敢情还是我的不是了。也罢,王妃既然身子不适,就安心养着吧。”又向众丫环道:“好
好侍候着。”
如环眼睁睁看着他出门,跌足道:“我的小姐!今天是洞房花烛夜啊,你怎么把新郎倌
都弄走了呢?!连新婚之夜都留不住自己的男人,这样的女人会让人瞧不起啊!还有那些话,
唉,那是做妻子的可以说的吗?小姐素日是何等的聪明,告诉他身子不好有一千一万个法子
啊,为什么把话说得这么硬?撕破了脸,小姐有什么好处?”
花千夜不说话,让如环帮着卸了钗环。如环又忙着找衣裳,问:“小姐看明天这件怎么
样?”她手里拿着一件艳红的外裳,那是花千夜的孪生妹妹花千初亲手替姐姐做的。
花千初人称“羽衣纤手”,一双巧手,天下无双。这件衣服上绣的百鸟朝凤图,真的绣
了上百只鸟儿在上面,还夹着缤纷花朵,一抖开来,灿灿生光,简直叫人不敢直视。花千夜
只看了一眼,就笑了:“也太花了点。”
“可它富丽又喜庆,衬小姐今日的身份。我知道小姐只爱穿墨绿的,但那颜色太暗,新
婚的大喜日子,穿着不合适。”如环说着,又忙着打开首饰匣子,配钗环。
花千夜看她忙得团团转,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明天好好打扮了,好好跟王爷赔个不是。小姐这样无礼,他也没说什么,
到哪里找这样好心性的人?”
花千夜停了手中的书,看着忙乎的如环,微微摇摇头,说道:“傻丫头,你真觉得他好
吗?我倒觉得这个人城府深不可测呢。你放心,不用这么急着去巴结他。要女人到哪里不能
要?犯不着为这点事弄僵了和我的关系。”
如环一怔,蓦然间想起了凤延棠眼中一闪即逝的诡异深碧色,心里一阵迷茫。花千夜看
着她圆圆脸上尽是不解的神色,微笑再次浮上来,如画的眉目蒙上了一层玉色,她道:“傻
丫头,你什么也不用去打点,一切我自有打算。”
如环看着小姐这样笃定,心里不由得跟着踏实了点,叹道:“小姐知道为自己打算,我
就放心了!老实话,咱们的身份是低了一层,听说这府里姬妾无数,小姐不稀罕跟她们抢,
却保不住她们不跟小姐抢。家主和老太太都在千里之外,我们也没个可以互相照看的人,不
巴结着王爷,巴结着谁呢?”
花千夜点点头,“你从小儿跟着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好了,夜深了,这一路上也都
累了,快睡吧。”
丫环们便歇下了,如环一个人在跟前侍候。花千夜看到窗上莹白,原来是月光。那月儿
将圆未圆,仅差一抹。花千夜披着衣裳,就在窗前坐下,悠悠道:“从唐门看这月亮,也是
一样的吧?——不知道外婆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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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忙个不停,先是府里的姬妾们一拔拔来请安,接着是阖家的奴才一个
个给主母磕头。如环站在花千夜身后,磕完头便赏一个红包。
一直忙到巳时,有个小厮跑来道:“王爷说,未时要进宫给圣上磕头呢。”
如环一听,激动起来:“要见皇上呃!我这就去给你找衣裳!”说着便要回屋,花千夜道:
“回来。靓进面圣,不是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的,何况我还是新妇。”向那小厮道:“我不知道
穿什么才好,你替我问问王爷吧。”
小厮去了,回来手上多了一套锦灿灿的衣裳。打开来一看,只见深红底底上滚着墨边,
中间用金线绣着鸾鸟图案,针脚细密,绣工精制,衣料更是不同凡响。
如环一拈重量,讶然道:“这样重!竟然是用金线绣的呢!”
花千夜回屋换上时,才察觉出这件衣服的重量,头冠更是御珠环翠,两条长长的珍珠一
直坠到腰间,脑后的嫣红刺金鸾带一直垂到裙摆。穿戴完毕,花千夜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觉
得一颗脑袋已经不太听自己的话了,被重量压得一摇三摆。如环咬牙道:“这哪里是衣服?
分明是刑具!小姐,王爷真是恼你了,弄一套这样的衣服给你穿!”
“看来他的确恼我了。非要我问,才把衣服送来。”花千夜穿着这身衣冠走了两步,道,
“这冠叫‘紫鸾冠’,衣裳叫‘彩鸾衣’,是大晏皇家新妇必穿的吉祥衣。王爷今天,必定戴
着‘金凤冠’,穿着‘五凤衣’。取的就是‘鸾凤合鸣’的意思。”
如环讶异:“原来小姐知道要穿什么!他不送来,干脆就别问,就穿着平常的衣服进宫,
看他怎么说。”
“他当然不会让我穿平常衣服进宫,只不过当着下人的面让我去换衣裳,给我个没脸罢
了。”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如环连忙扶着她,道:“原来那王爷真不是个好东西,竟然想当
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小姐难堪。”
“如环你说错了。他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只是试试我到底是个一般的女人,还是唐门与
花家送来的帮手。”
“帮手?”如环一怔,“小姐,你是嫁过来做他的妻子的呀,有什么帮不帮手?”
闻言,花千夜的脚步微微一滞。那一瞬,她的脸上像是起了一层薄雾,微微叹息一声:
“我的身子你还不清楚吗?我甚至不能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又怎么做人家的妻子?昨天晚
上,我是故意冲撞他的。我就是怕他把我当成一个只拿来取乐的女人,你看,现在他已经来
试我了,他已经想看我的深浅了,这对我来说,是好事。”
如环听得两眼发直:“我不明白……你们不是夫妻吗?为什么要试来试去?什么帮手?
你帮他做什么?怎么一套衣裳,在你们就有这么多名堂?”
“你不用明白。不明白这些的人才是有福气。”花千夜说。声音是轻柔的,像一阵刚刚
拂过杨柳的风,听得人心里满是轻软。紫鸾冠底下的脸色也是极轻淡的,看不出一丝儿表情。
然而她的眼神是苍茫的,苍茫地投向衬在飞檐之后的蓝天,那儿有大朵的白云飘浮着,
好白的云,好蓝的天,生活也原该如此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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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延棠果然穿着一套款式模样和彩鸾衣极相近的衣服。所不同的,他的是黑缎子上滚红
边,金线刺的是五只光华灿烂的凤凰,难怪叫“五凤衣”。
凤是大晏的国姓,因此凤在大晏更显得尊贵。
阳光洒在这件飞金浓彩的五凤衣上,将他整个人衬得分外耀目。就那么随意地一站,如
环却觉得他站得极高极高,非要仰起脖子才看得清这个人。就像在接花轿的时候,他只是那
么走来,却带起一股无形的气势,简直叫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花千夜走到他面前,微微一俯首:“有劳王爷久等了。”
凤延棠薄薄的嘴唇带出一丝笑意:“没等多久。”仔细一阵端详,“嗯,脸似莲心瓣,花
媚玉堂人。这衣裳堪配你。”
花千夜微一低头,似有娇羞:“王爷取笑了。王爷穿这件‘五凤衣’,越发英挺逼人。”
如环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若不是她亲眼看到凤延棠在花烛夜离去,亲耳听到小姐就
这件衣裳说出来的一大堆原由,打死她也会觉得眼前这两人是十足十的小夫妻,三言两语,
竟也甜甜蜜蜜。
旁边的下人们也都互相使个眼色——还说王爷看不上这位王妃,让她独守花烛呢!也不
知是哪个乱嚼舌根的,瞧小两口亲睦的!
这边厢,凤延棠亲手将花千夜扶上一辆八宝流璎车,自己跟着坐上去。马夫一声长吁,
车身颤动,往宫门去。车帘放下,两个人的脸色都淡了下来,彼此默然地坐着。
花千夜心里再清楚不过,方才那一幕不过是做戏罢了。难得他肯给这个面子,让她在下
人面前挽回独守花烛的脸面。
见他不说话,她也静静地坐着,手搁在膝上,腕上的镯子滑下来。那是一只罕见的墨玉
镯,一眼看上去,觉得是黑的,细看却透出一股碧绿浓意来。一泓水意盈盈,像是谁伸手从
深潭里掬出来的一捧水,化在了玉里,才成了这镯子。更衬着她白玉似的手背,越发盈绿逼
人。
凤延棠的视线再往上移,是胸前金线织成的鸾鸟,红底黑边,金线灿灿。
这样一件衣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能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它太活跃,太耀眼,似乎本
身已经拥有了生命。然而穿在花千夜身上,它却出奇地安静,静静地伏在她柔弱的身躯上,
光华仍然是光华,却不再耀眼。
凤延棠看过不少人穿这样一套衣服——每位皇子大婚之后,第一天进宫磕头的时候,新
王妃都要穿这么一套吉祥衣。能嫁入皇家的女子,个个都是花容月貌,然而人们只看得见这
衣服,反瞧不清女子原本动人的容貌了。
——今天不一样,他的王妃,降得住这套衣服。
脸似莲心瓣,花媚玉堂人。这句话他说的是真心的。不过看得出来,她奉承的那句却是
敷衍。
眼下她一言不发,半透明的玉脂脸上,琼口瑶鼻,昨夜只觉得她眼中总透是倦倦神光,
今日隔得这样近,细瞧之下,才觉出她那对眸子似是水底极深处,珊瑚斑斓,鱼儿游弋,只
觉时光都缓缓沉淀。有股说不出来的疏淡意味,为她添上出尘的风姿。
“……可惜。”
淡淡的两个字划破车内的宁静,花千夜抬起了头:“王爷可惜什么?”
凤延棠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容很奇特,薄薄的唇微同勾起,笑意却始终不进波进眼眸,
看上去,似笑非笑,他道:“王妃,你可知道,见到你的画像时,我对你抱了相当大的期望
呢。”
这话花千夜听不懂了,低声问:“千夜有哪里做得不好,还请王爷明示。”
凤延棠摇头:“不,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他脸上仍带着笑意,眼神却空茫了。空茫
里透着一份悲怆,这悲怆如此深远,像他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人物,竟然也掩饰不住地流露
出来。
花千夜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再看时脸上已是静若止水,淡淡提了一下宫里的规矩。一时
进了宫门,下了车,来到乾正殿,里面却只有空落落几个太监宫女。一问才知道,原来二王
爷和七王爷进宫给皇上请安,说话的时候提到围猎,皇上动了兴致,便把其他王爷都叫来,
甚至连尚未封王的两个小皇子也叫了出来,到御花园比较箭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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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果然热闹,凤延棠赶到的时候,二王爷正与七王爷比试。花千夜在人群中找到
皇帝。五十几岁的年纪,穿着明黄色御衣,望着孩子们拈须微笑,看上去竟是极慈祥的。
太监道:“九王爷、九王妃给皇上皇后磕头问安。”
皇上方慢慢转过头来,脸上的微笑却淡下来了。花千夜不敢多看,跟着凤延棠跪下去。
只听凤延棠道:“儿臣带新妇给父皇母后磕头。愿父皇母后万福金安。”说着,一连磕了三个
头。
花千夜随他磕头,磕完了,头顶上半天没有动静,还是皇后道:“起来吧。”
凤延棠方一抖袍袖站了起来,头冠与衣饰太重,花千夜身形一晃,一双手伸过来托了托,
才站稳了,看时,正是方才射箭的其中一个,凤延棠在旁道:“这是二哥。”
花千夜忙一施礼,口称“二哥”。二王爷笑着还了礼,一双眼睛始终在她脸上打转,向
凤延棠道:“老九好福气,弟妹真是国色天香。”
凤延棠道:“二哥取笑。”
二王爷还要说话,太监已端出皇上赏赐之物给凤延棠夫妇,不过是些宫缎玩意儿,两人
又磕了一回头。
几个小皇子还拿着小弓在玩,凤延棠躬身道:“儿臣斗胆,看着众位兄弟玩,儿臣技痒,
斗胆在父皇面前请献丑。”
不知为何,凤延棠一来,方才还慈祥微笑的皇上脸色淡了下来,见他请旨,只是“嗯”
了一声。
凤延棠便搭箭、开弓,弦拉得如同满月。他与别人不同,弦上竟同时扣了三支箭,众皇
子都静了下来,全神贯注瞧他射箭。
他微微眯着眼,迎着日头认定方位。整个人长身玉立,持弦开弓,五凤衣宝光灿灿,金
凤冠华丽无双。这个时候的凤延棠,是一只认定了猎物的豹子,警敏,危险,华贵而优雅。
举手投足,散发着无以言传的强烈气势。手一松,三支箭如流星般飞去,“笃笃笃”三声,
分别命中三副箭靶。
“好!”
不知是谁带头喝了一声,登时彩声如潮,只有二王爷笑得有点勉强,道:“九弟的箭术,
越发好了!”
皇帝脸上却淡淡的,道:“太阳大,都散了吧。”众人都跪送御驾。花千夜瞧见皇帝转身
的刹那,目光瞥向三个箭靶上的犹自颤动的箭尾,目光中竟大有惋惜感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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