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云深不知处

　　“别做梦了，你大师兄眼里只有她的露珠儿。你还痴心妄想呢！”
　　“你！妖女！”如一把小锥子戳在他的心口痛处，苏元青别过脸去。季衡若，回回见了他都要这样直白地揭穿他藏得极好的伪装。偷偷在脑中细细描摹师兄英挺的身姿，他紧紧攥住缰绳，衡若说得对，连她都不行，他自己，终究是痴心妄想。罢了，只要大师兄好，他便怎样都好。
　　季衡若胜利般冲他灿烂一笑，放下窗口布帘。
　　小巧的马车毫不起眼，一路朝北驶去，坐在赶车位置上的却是一个清俊少年，剑眉星木，鼻挺唇薄。此时，这张好看的脸却微微扭曲，破坏了美感。
　　一日前，季衡若告知谢承远，宁露所中之毒已解，虽然没有生命危险，然则中毒已久，余毒未清，需要随她回谷中用药，细细调养。
　　谢承远为宁露之伤奔波已久，庄中事物堆积，因此便让苏元青陪同前往，一路相护照顾。出庄回谷之事极为秘密，又是从子夜时分从后门偷偷出走，料想应该平安到达。加之苏元青虽然小孩脾气，武功已是庄第二高，当下便放心让三人同去。
　　这次不比来时的快马加鞭，马车拉了三人走得不快，走了一日方到了漳州城外的一处小镇。这日却正是民间的“驱鬼节”，按惯例，家家户户都要挂灯燃火，观驱鬼之舞。
　　马车行至镇中，已是戌时，冬日天短，夜空早已泼了墨般，黑透了。漳州以及周围诸小镇，南依褚水，北傍祁山，当真是富得流油，素有半江山水半江城之说，景致也是极美。且不说祁山之上大大小小的寺庙日日香火旺盛，烟雾缭绕恍若仙境一般，光这鬼节一晚，街道上点起的各色灯笼几乎点燃了整个褚江，烧红了半面临山，火树银花，灯火辉煌。
　　时不时有烟花砰然绽放，焰火拖着五彩的尾巴迤逦遁入天际，划过脸上一片灯火明灭，人人脸上皆挂着笑，如织的人流仿佛一条流动着的望不到边际的银河。
　　在马车里摇晃了一天，饶是车中软垫再厚，锦被再软，宁露还是微微有些支撑不住。季衡若微微蹙眉，喂她吃了药，又掀开布帘，“苏元青！你去寻个茶铺讨些热水来，你大师兄的娘子撑不住了！”
　　不叫宁露的名字，却偏偏拐了不知几道弯叫什么娘子，她绝对是故意刺激自己的！
　　忍！他暗暗在肚里运了运气，真不知这一路下来，他会不会变成个百炼钢。抬眼看看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苏元青不禁头大，这时候赶马车都困难，还怎么去找茶水铺子呢。
　　“你们在这里等等，不要乱动，我去讨了热水便回来，我们换条路走。”苏元青郑重嘱咐，飞身而去，路上还频频回首，百般不放心。
　　“娘，快看！有杂耍！”一个拖了鼻涕的总角小儿装了弹簧一般蹦跳而过，路上行人骚动起来，纷纷往北街聚拢。
　　“长福街……”季衡若出神念着，眼光掠过街当中的牌楼。不知为何，三个黑沉沉的字没有被漫天的灯火映亮，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别扭。
　　果然有六、七个劲装结束的武者开始搭台子敲锣，预备开演杂耍戏。人群渐渐骚动，都向着戏台奔去，“咣当”一声长长锣响，几个黑衣人都是戴着面具，却不是寻常彩绘面具，而是一张张狰狞恐怖的鬼面！伴着鼓点锣声，武不似武，还不如说是舞。
　　咚咚，咚咚咚咚，鼓点愈来愈密，锣声拖着悠长颤抖的尾音，舞者陀螺一般越舞越急，意态狂乱，身法如醉酒般肆意凌乱。橙黄的火光散乱地落在鬼面上，映出斑斑黑影，明暗交替，阴晴不定，更显诡异。
　　人群也随着舞者的步伐沸腾起来，更有人举起双手一同挥舞。
　　“驱邪仪式。”宁露不知何时醒了，眼中沾染了点点惊惧，低声喃喃，“可保佑百鬼不侵，魔魇褪去。”
　　“咚！”重重一敲，黑衣人在疾速的舞步中低喊：“缚鬼伏邪！”音调沉且长，观者随之齐喊“缚鬼伏邪！”。
　　“咚！”
　　“百鬼消除！”
　　“咚！”
　　“破障幻象”
　　整个世界都疯了一般，狂舞高呼的人群在凄凄夜色中，一场群魔乱舞。鼓点达到高潮，似乎连心脏都在随着颤抖。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苏元青月白的身影，试图冲破重重人群回来，手中啰啰嗦嗦拿了不少东西，季衡若心下稍安。
　　突然，鼓声错乱，锣声激越鸣响，台上黑衣人竟然齐齐纵起，大鸟一般扑落台下，手中匕首寒光闪成一片。人群惊呼声中，几人竟是向马车而来！
　　季衡若惊呼声中，已经有人用长剑挑帘而入，抓住了宁露手腕，将她拖出车去。
　　“喂！你们要干什么？这可是我的病人！”季衡若怒火中烧，手微微一扬，却被鬼面人紧紧攥住，翻过来，“季谷主，你最好老实点，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季衡若的掌心，正捏了一把金针，针上碧油油的，显是涂了什么毒药。
　　她嘻嘻一笑，松手让金针落下，一耸肩膀，“你不要紧张，我从不使毒药，不过是些让人麻木的药而已。”
　　“咚！”又是一声鼓响。
　　黑衣男子阴测测道：“成就吉祥！”却是驱鬼仪式咒语最后一句。匕首倒转狠狠砸在季衡若后背，“没想到功夫如此不济！”
　　承远哥哥，你这娘子可了不得，这么多人抢呢。意识消失的瞬间，她瞥见苏元青的身影如秋叶般萧瑟，好像在喊着什么，黑发散了开来，在风中狂舞。脚下散落了两盏洁白的莲花灯，正被燃烧的火苗舔舐，绽放出怒放的红莲……

　　地面潮湿阴冷，季衡若醒来，耳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师父，真的是她么？怎么武功如此差劲？枉费我们那么多人去擒。”
　　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是她没错。明天一早快快赶路，免得他们追来。”似曾相识的声音，好像从很久以前便回荡在脑海里。季衡若双手被傅在背后，只能将眼睁开一条缝，白须白发，平日里定是飘飘欲仙，此时却染上了一丝暴戾的焦躁。这张脸，竟是说不出的熟悉，是谁？是谁？
　　此刻他正与旁边一人说话，瞧身形正是挟持自己和宁露的黑衣人，只是摘下了鬼面。
　　“喀嚓”，滚滚闷雷随着一道银蓝霹雳而至，震得地面都在抖动。闪电划破黑暗，将一尊大力天神相照得雪亮，原来是在一座破庙之中。
　　“冬日响雷，不是什么好兆头……”有人轻轻说，立刻被别的人按住了嘴。
　　雪花片片落在屋顶上，又从破洞中飘落，打湿了季衡若的肩头。轻轻转动眼珠，她扫过身旁地面，却不见宁露身影，不知被她们囚在哪里。她身上毒还未解，若是再晚个几天，就回天乏术了。思及此，季衡若心头担忧，说不出的烦躁。
　　散落在厅中的七、八个黑衣人有的铺草，有的生火，有的守门，皆在无声忙碌着。白须老者走过来，凌厉的目光上下逡巡，“季谷主既然醒了，便说两句话吧。”
　　紧闭双眼装死的某人，只好慢慢张开眼，一边在肚里暗骂了不知多少句。“喂，你是谁，抓我干什么？”
　　话语无理，白须老者并不动气，拢了袖子，飘飘若仙，“我是谁，季大小姐可忘了么？”
　　脑子飞速运转，一直倒回入无妄谷被师父收养的时候，仍是一片空白，她诚实地摇头，“嗯，忘得一干二净。”
　　飘飘若仙的人从云头狠狠坠下，“九华派掌门便是我，萧言昭，人称九华仙人。”
　　眼睛瞪圆，嘴巴张大，季衡若惊呼出声：“是你！是你！什么仙人的，你不是师父的好朋友？”
　　三年前受谢承远师父风道中之邀到云庄时，这死老头子也在。当年他气度华贵，满脸正气，
　　这样的表情才对，萧言昭恢复飘仙模样。捻须微笑，回到云端。“正是。这样季谷主可知我为何请你来一见了吧？”
　　这小姑娘要干什么？季衡若慌乱摆手，口不择言：“喂，我师父或许是欠了你不少银子，你是他好朋友，自然知道他爱赌……啊，你知道师父离开无妄谷了是不是？这个老头子，一定是骗了我！说什么云游四方，原来是躲债去了！”
　　萧言昭拳头握紧。她又开始在腰间乱摸，颤颤巍巍捧出一个布包：“就这么点银子了，我知道一定不够，不若你随我一起回云庄，他们还欠我诊金呢！”
　　庄严的表情开始破碎，看着眼前脱线的女孩手捧脏兮兮的布包，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东拉西扯，萧言昭终于崩溃，“一派胡言！事到如今，还装疯卖傻！真不愧是季君山那老不死的调教出来的好徒弟！云庄的秘密呢？若还想活着，便一字一句的说清楚。”抓过那个布包，狠狠摔到远处，几棵银锭滚出来，叮叮当当一片乱响。
　　季衡若没心没肺咧嘴一笑，“什么秘密？萧老前辈怕是糊涂啦，那不是已被邪教夺走了么？你来问我做什么？”
　　“哼，季君山会错过这个机会？安知这秘密在谁手中！你与那云庄首徒谢承远交好多年，会一无所知？难为你师父把你送到谢承远身边那么多年！”
　　懒懒打个哈欠，季衡若摊开四肢，“那你就盘查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盘查一辈子，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啊，你难道不知，承远哥哥现在可把我忘了个干净，巴不得快点甩脱我呢。你说他会给我些什么？”
　　啊，师父发怒了，师父发怒很恐怖！几个瑟缩在角落的黑衣人又拼命向远处挤了挤。
　　内力灌得袖袍鼓鼓地，犹似喝饱了风的帆，九华仙人脸上阴晴不定，杀气大盛，手掌悬在季衡若头上，咬牙切齿，“你真的不知？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杀了你，我照样可以找到秘密！”
　　眼皮都懒得抬，慵懒的笑仍然挂在唇边，完全无视命悬一线的自己，“那你杀了我罢，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我在黄泉路上敬候佳音，看你究竟能不能得了秘密升仙。”
　　手掌下落，抬起；下落，又抬起……反复多次，萧言昭闭目调息，方袖袍一挥，收回手去，大声怒喝：“梁成！看好了她！”
　　一时黑沉沉的大殿之中只有风声如晦。四周笼罩着无尽的浓浓黑暗，远山巨大的轮廓在天边划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剪影，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唇角的笑凝成冰冷，细细月眸眯起，闪过冷厉的光斑。承远哥哥，你周围，可全是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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