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舞

　　上

　　风不停旋动，将沙粒卷上半空，又狂躁地扔在地下。漫天都是红色，仿佛有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天地之间张结了红色的网络，要吞噬一切不训的生灵。

　　吴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红砂向他扑打而来，他下意识往后闪躲。但是砂子被野营车窗户的高强度玻璃阻挡，哗啦啦地顺着玻璃流淌下去，只在窗户上留下淡淡的几道痕迹。吴阳此刻才彻底清醒，他抓住睡床边上溜哒的科洛比——与野营车电脑系统相联的机器狗是乖巧可爱宠物型的，灰耳朵和褐色眼睛都又大又圆。

　　“你告诉我风暴起码还有一周才到！”吴阳咬牙切齿，“那现在窗户外头是什么？”他揪着科罗比的耳朵将它提起来，面对窗户，大声嚷：“看清楚了吗？窗户外面！你说，那是什么？”

　　“不能怪我。”科洛比狡辨，“这都是中央电脑错。”

　　吴阳猛拍科洛比的头，“中央电脑？你脑袋灌水了？难道我们还能和中央电脑联系吗？”

　　科罗比呜咽一声，扭动身子挣脱吴阳的手，跳到地上，理直气壮：“反正预报是它发布的，反正预报是它发布的。”一颠一颠跑掉了。

　　吴阳抄起手边的枕头砸向科罗比。枕头要碰到科罗比的瞬间，它却嗖地从自行门溜走了。吴阳气得直想骂人，自从他宣布了他的伟大暑假计划以后——为了这个“以后”他可是没少下功夫做可行性分析，还被几个好朋友恶损，他们一致认为他疯了。幸好班主任老师不这么想，人家到底是硕士毕业，见识要高明得多。班主任收到吴阳计划书的当晚就到吴家拜访，再三警告吴阳做矿工的父母要小心吴阳的“冒险意识”，这意识不仅仅是对吴阳，也对整个火星移民社区有极大的危害性。

　　“为什么你们的孩子总有这些古怪的念头呢？”班主任再三追问，吴阳看见父亲额头上的青筋不停爆跳。但是班主任喋喋不休：“他就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去学月球语吗？或者去虚拟现实夏令营？或者争取地球生态考察游？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你们的孩子总想干点出格的事情？他不知道移民区外的危险吗？沙尘暴、火星兔子、地震……”

　　这个时候吴阳的妈妈终于开始辩解了，但吴阳觉得她纯粹是为了逞口舌之快，丝毫没有要维护他的意思。“他不过就是写了一份计划书而已，不是还没落实到行动上了吗？”吴阳记得妈妈当时强词夺理道。

　　“难道有杀人的动机还能等到他杀人吗？”班主任圆睁双目，神情诧异，“你们做父母的是怎样拿到‘家教合格证书’的？”

　　父母还讲了些什么吴阳记不得了，他们反正是被班主任说得很没有脸面。等班主任前脚一离开家门，他们就像被踹了几脚踩着尾巴的狮子，冲吴阳怒吼：“重新制定你的计划！小子，别再提你的滑翔伞了！”

　　“可是？”吴阳差点说已经从地球上订购了设备了，但气头上的妈妈没让他把话说完：“没有可是，你让我们省点心好不好，我们工作这么辛苦！”

　　“可是，”吴阳只好放弃火上浇油的想法，“可是，我暑假做什么？”

　　“这倒是个问题，我不认为现在有什么适合他这个年龄的假期活动。”爸爸的胳膊立刻被妈妈拧青了一块，他撇嘴，改口道：“当然，其实阳阳你可以和小弟弟一起玩电子游戏。”

　　吴阳苦笑：“您还不如送我去体能训练基地呢！”

　　“电子游戏不好玩吗？你弟弟最近刚得到一些古典的游戏包，非常令人诧异，原来全角度模拟游戏引擎并不像媒体吹嘘的那么神奇，它是渐进发展，一点点修改出来的，最早的时候，是从——”爸爸才发挥到这里，就被妈妈拉到隔壁去了。随后，是可怕的静寂！看来，妈妈又对爱信口开河的爸爸家法惩处了。

　　这种人生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吴阳望着天花板想，就算为了自己喜欢的事物牺牲了也没有什么遗憾吧？

　　天花板忽然晃动起来，科罗比一扭一扭地在上面爬。吴阳擦眼睛，果然是它。爸爸、妈妈，还有那个沉溺于虚拟世界里的弟弟，骤然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他坐起来，狭窄的空间、固定的家具、密布的仪器，以及窗外灰红模糊的风景，都说明这里不是火星移民区的家。

　　“这是哪里，科罗比？”吴阳疑惑，“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是你要来的。”科罗比的智力指数原本为95，吴阳为了使它能成为火星的滑翔伞教练让制作方给它的中央处理器增加了两块芯片，这样科罗比就成为火星上最聪明的一只机器狗，如果只是用知识的存储量和运算速度来衡量聪明与否的话。

　　“我当然知道是我要来的。可是我们怎么会在这里？我是说这里，科罗比，这个地方，野营车在的地方！”吴阳有时候非常痛恨科罗比的学习能力。他花费积攒了10年的零花钱要买的，应该是一套高级滑翔伞飞行套装：高级机器人飞机教练，改装后包括套带、安全帽、手套、鞋、飞行服、护目镜在内的轻便飞行服，以及不同形状的4面滑翔伞和相应的仪器仪表。

　　可是我都得到了什么！吴阳想到这里就痛心：重新按照班主任的口味拟定暑假计划书，忍受同学们对他出尔反尔、不自量力的嘲笑，花钱买体能训练营的训练时间（他要利用这段时间进行滑翔伞练习），还去讨好那个小马屁精的弟弟，这一切都是为了在父母去南半球开采铁矿的时候能够有机会练习滑翔伞！

　　从地球寄来的飞行套装却险些毁了他所有的这些苦心安排，除了科罗比看上去稍微精致像个样子以外，其余东西都有劣质品的嫌疑。吴阳非常想投诉他们，可是想到自己提供的社会保险号码同样是假的，他也只好吃哑吧亏。何况他还必须向家人隐瞒收到了那么大一个邮包的事实。

　　要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有多好。吴阳愤恨不平。不过他得承认，这样偷偷进行他的计划反而更坚定了他的必胜决心，他一定要——做火星上第一个滑翔伞运动员！

　　“我们昨天晚上迷路了！”科罗比切断身上的电磁铁开关，做自由落体运动，正好掉在吴阳怀里。“就停在了这里。”

　　现在一段一段记忆都完整地拼凑起来了，他开了野营车离开移民区去山里的体能训练营报到。这个营地只要求他能在规定的时间里参加训练达标考试。因此吴阳像很多报名的人一样根本没有在报到时间赶到营地的想法，他在途中拐上了岔道，打算在深山里面找一块地形合适的地方进行滑翔伞训练。等他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在火星的天空的时候，所有的怀疑讽刺不信任就会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将是羡慕钦佩荣誉和信赖。是的，只要他能飞起来……

　　他发现火星上居然没有滑翔伞这项运动的时候，头脑中立刻出现自己在粉红火星天空中漂浮的景象。这景象十分诱人。他在地球上受过滑翔伞训练，那还是在5年前。地球上的孩子无疑要比他幸福得多，起码没有人限制他们去玩滑翔伞，但然，前提是得有参加滑翔伞俱乐部的钱。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我保证能让你的伞在火星上都照飞不误！”滑翔伞俱乐部教练说，当时他显然喝了酒，口齿不清且站立不稳。但他的话给年仅10岁的吴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许我不该相信这家伙。吴阳想。昨天的迷路科罗比有责任，它拒绝认可我选择的两个地点而非要到苏威士峡谷附近去。结果就迷了路。吴阳采取了一切可能采取的办法，包括外出实地巡查，但是他连接不上中央电脑，各种探路的方法都毫无效果。而火星的黑夜降临得那么快，他可不敢留在寒风瑟瑟的旷野上被冻死。等吴阳回到野营车里换上便服以后，疲惫立刻席卷了他，于是，出乎他意料的——第一个完全独立在野外住宿的晚上，他竟然什么也没干就睡着了。

　　然后，醒来就看见这般可怕的大风。

　　“该死！”吴阳骂。

　　科罗比却抬起头来望着他，它的语音系统发出轻脆的咬饼干般的声音：“这是训练的好天气，换上你的行头吧，小伙子！”

　　吴阳手一软，差点将科罗比摔到地上，“你疯了吗？”

　　“准备！”科罗比抓住吴阳的衣服，命令，“我是你的滑翔伞教练，你得听我的！”

　　“我很怀疑！”吴阳说，立刻吃了科罗比一记电击，刺痛得跳叫起来。

　　下

　　等吴阳吃完早点，磨磨蹭蹭终于穿戴齐整了，再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拖延时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奇迹般的，风居然停了。科罗比麻利地将设备小车开了出去，在外面一个劲地咆哮，很不耐烦：“吴阳你到底要不要开始？”

　　吴阳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装备：制造商加了防紫外线的隔绝辐射层和防温层的滑翔伞专用飞行服，强力套带，轻固玻璃钢造带呼吸装置的安全帽，鞋底有充气减震垫的专用鞋，专用吸附手套。

　　科罗比的声音在他耳机里嗡嗡作响。吴阳回答它的询问：“你肯定我穿这些衣服能行？这里可是火星。”

　　科罗比几乎是哀求了：“你还是不是男子汉啊？是你要练习的！”

　　说得也是。吴阳深吸一口气，走进出车通道。

　　野营车停在峡谷里岩壁的阴影处，中午强烈的日光就照射在离它几米远的地方。峡谷两边是笔直陡峭的山壁。这些山壁基本都是绿高岭石，在阳光中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灰红色泽。离野营车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岩壁像被锋利的刀子切割过那样突然断掉了，崎岖不平的峡谷于是变得非常开阔，两处断崖之间出现了一个平缓的山坡。

　　科罗比跳上设备小车，慢慢开过去。吴阳瞧了眼那辆小车的体积和载重，只好跟在后面。

　　他握住拳头，不过就是跳，在空中盘旋，真的没有什么。早在地球历的某个年代，就有人从高处跳下。那还是个小孩。这是滑翔伞俱乐部那爱喝酒的教练说的故事——

　　在西太平洋瓦努阿图群岛上的一个土著部落里，曾经有一个小孩为了逃避老师的虐待，爬上高高的可可树，并且用一种当地具有弹性的蔓藤牢牢绑住脚踝。他的老师也就是这个部落的酋长（脾气坏极了，爱喝酒，爱撒酒疯，撒起酒疯来就打小孩子，而且没收小孩子的东西总不还）为了要他完成作业就追上了树。小孩子威胁老师再往树上爬他就要从树上跳下去，老师说你不敢你哪儿有这胆量，小孩子说我敢我人虽然小可是说到做到真的就跳了下去，老师一看急了想都没想也跟着跳下去……柔嫩的蔓藤栓住了孩子的脚，他只是在空中荡了几圈，什么危险也没有。可是老师就惨了，摔得不轻，从此以后再也不敢随便欺负小孩子了。

　　后来，这个部落就将绑藤从高处跳下发展成考验男孩子胆量的风俗。他们用树桩和蔓藤搭建了一座30米高的塔台，年满15岁的男子必须捆住脚踝从上面跳下，已表示自己完全成熟，可以加入成人的行列了。

　　“你别发呆好不好？”耳机里科罗比哇哇乱叫，“拜托你专心一点，我们能练习的时间有限。”科罗比马上在吴阳的护目镜屏幕上显示出一连串火星地表温度变化值。

　　“好了，我知道了。但我要怎样才能到山崖上去？”吴阳指那断壁，不到高处如何滑翔？

　　科罗比当然考虑了这一点，在吴阳追溯滑翔伞起源的时候（他实际上追溯的是蹦极运动的起源，怪那个酒醉的教练把一切与空间相关的运动都混为一谈），它已经迅速将设备车改装成为一个小型的飞行平台。

　　“要我站上去？”吴阳领会了科罗比的意思，“它结实吗？”看到科罗比恼怒的眼神，吴阳只好站到平台上去。科罗比纵身跃上吴阳肩膀，绕缠着他的脖子。吴阳觉得都快要被它勒死了。

　　“喔哦！”科罗比呼啸，“我们走啊！”

　　平台应声垂直飞起。

　　地面渐渐离远，吴阳的视野一点点拓展。尘土与石头的世界层次清晰，搭配和谐，一个没有生灵的世界，却闪耀着斑斓夺目生机盎然的红——粉红赤红青红金红紫红褐红，这是因为砂土中含有丰富三氧化铁的缘故。连地球上黄绿色的绿高岭石在这里也是红色的，而且具备了磁性。是陨石撞击地面瞬间的高温使绿高岭石发生了如此深刻的变化吗？或者如一些人所想像的是分裂法厄同星的洲际核子大战？

　　吴阳不知道答案。他倒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地想在火星上滑翔，因为这如火一样的世界中，缺少真正生命火焰的舞动。火星移民龟缩在他们被安全防护罩覆盖起来的半地下城里，轻易不与火星的自然界发生接触。他们充其量只是火星的地球人，永远得不到这颗星球的认同。

　　崖顶到了。俯瞰之中，俱是被红色弥漫覆盖的区域，仿佛炭火盆中隐隐闪烁的灰堆，稍微施加外部作用就会燃起熊熊火焰。这些夺目的红色，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气息。

　　我将成为第一个真正的火星人。吴阳想，他接过科罗比组装好的滑翔伞，用套带将自己和滑翔伞紧紧栓在一起，检查手腕上的风速计、高度计、升降计，试着跑了几步。

　　“目前风速每秒4米，你可以飞。注意拉起伞的速度。”科罗比叮嘱。

　　吴阳点头，不管怎样，第一个在火星上使用滑翔伞的人是他，他就这样书写了历史。他将滑翔伞展开，逆风拉起，红黄色的滑翔伞正如展开的火焰。伞衣气室内迅速充气。吴阳开始顺着山坡跑，双脚猛力一蹬，身子腾空而起。

　　“我飞起来了！”他叫。虽然整个世界只有科罗比听得到。

　　“我飞起来了！”他叫。伞托着他，像一星火焰样划过红色的天地。

　　“那是什么？”几个灰红的小东西从岩洞边探头探脑地惊呼，“在飞呢！”

　　“是陨石吧？”

　　“不是不是，那是一个地球人。”

　　“妈咪，我也想像他一样，飞起来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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