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和陛下

　　国王一直看着罗伯特，安静的，柔和的。他知道，这个男人，会答应。沉默的时间很长，罗伯特站在原地很久，国王也没有动。在国王想交换一下双手交叉的位置时，罗伯特动了动，他的动作非常地僵硬，就像已经静立了漫长的时光。他伸出手，轻柔而稳固地把斯蒂文抱了起来，他黝黑的脸靠在斯蒂文稚嫩的脸上时，国王突然产生了一种【这个男人是个父亲】的清晰认知感，这种认知感让他有一瞬间涌上了一小股言说不明的感觉。在罗伯特真的把斯蒂文放到他怀中后，国王却并没有出现多少游说成功的心满意足感。说不上为什么，国王看着面前的男人，突然觉得怀里的孩子相当碍手。“你快走吧，”罗伯特松开孩子后没有停顿的说道。国王听到他的语气很轻，几乎没带上什么力气，但非常坚定，虽然他看不见自己没什么血色的脸。“您的样子很让人担忧。”犹豫了会，国王还是表示了一下他的关心。男人摇摇手，没有言语。国王越过怀里阻碍他的孩子掏出钱袋，那是个精致的羊皮袋，上面有繁复的金色花纹。他并不习惯抱孩子，在重新调整了一下怀里孩子的位置后，国王以上帝与孩子的名义强制面色艰难的男人把钱袋收在自己手里。顿了会，他想起了身上的琥珀，知道可能会被拒绝，国王拿出琥珀了直接错身扔进了罗伯特的口袋里。他走到门口，回身向罗伯特说了一声再见，男人在房间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感觉到怀里的斯蒂文动了动，他皱皱眉，重新用双手抱着斯蒂文走出了那间小房子。置身在屋外，是非常晴朗的天气。国王抬头望了望天，厚重又洁白的云层非常缓慢地移动着，阳光从天而降。年轻的国王莫名有着良心不安的感觉。怀里别人家的孩子仍然在酣然睡着，国王大踏步离开了这个道路尽头的地方。
　　罗伯特慢慢坐在墙边，他知道斯蒂文和那个男人都已经离开了。看着小小的，简陋的房子，罗伯特终于知道什么是了无牵挂了。事实上，斯蒂文出生不久后罗伯特太太的身体便忽然急转直下，在几个星期前她终于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眼睛。那天下着大雨，带动着整个天空声撕裂吼，那声音罗伯特永生难忘，因为他连喊也喊不出，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斯蒂文甚至无法抑制地颤抖。他望着空荡的房间出神，这一刻他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告诉自己要振作，要笑着站起来，因为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阳光清朗，风里有甜香。国王一路走走停停，神情却有点恍惚。斯蒂文一路沉睡，并没有国王排斥的哭闹，他不知道自己离家越来越远，或者说，即使知道了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含义。夕阳开始西下，橘黄的光芒笼罩在斯蒂文安然的睡脸上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视觉反应，显示出了不可思议的静美。国王打了个呵欠，对这种美丽视而不见。他整个人只觉得手臂酸麻，几乎要失去了知觉。瞥见怀里孩子舒适的睡颜，忍住把人直接丢出去的冲动，暴躁的国王愈发的不耐烦。强忍住冲动，国王在马上神情怠懒的四处观察。
　　天边无声滚动的巨大火烧云霸占了视线的尽头，不远处一条河流在左右晃动的植物中若隐若现。国王低头思考，侧脸融在暖色的余晖里，一片温柔。风轻轻拨弄，发出低低的声响，勾起了凝神思索的人额前的金色发梢，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许久，国王猛然抓紧缰绳，低喝一声策马跑向了来时的路。天渐渐变黑，云层笼罩，苍白的月光偶尔会从云的隙缝里跨越而下，笼罩出一片黯淡的光。路过一块灰朦石碑时，国王突然跳下马，高傲的纯种黑马随着主人的动作而急速停下，甩了甩尾巴侧过身停在他身边烦躁地朝地面不断踹着脚，连续的动作显示了它非常不愉快的心情。安抚地摩挲了一下爱马的脖子，国王走向石碑，抬脚踢了踢石碑边一只箱子。那是一只普通的箱子，在光影下，箱子越发的显出平淡无奇。国王却盯着箱子笑了，那神态，无端有了一丝流气。又踹了踹箱子，国王紧了紧怀里的斯蒂文，弯腰单手扛起了箱子。他走向仍在耍着尾巴的爱马，在靠近马背后倾斜着身子小心地将箱子放置上去，箱子安稳地被放上了马背。重新调整了下斯蒂文的位置，他吹吹手，轻快地翻上了马背，黑马扬起前蹄畅快的提速奔跑。夜色里，国王拿出旅途中买的牧羊哨长一声短一声地吹了起来。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比如说我们就很难将现在这个抱着娃娃吹着口哨自得其乐其乐无穷的男人与尊贵神圣的国王陛下联系在一起。

　　一口气奔到先前探查过的河边，国王手脚利落的翻身下马，而后迅速地把怀里抱着的斯蒂文放在了一边的草地上，而后直起身子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箱子从马背上拿了下来。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干脆简洁，行为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浮云微颤，天理昭昭。事实证明，在这位正把一只路边捡来的箱子仔细放地上的男人眼里，斯蒂文也许更像只箱子，而不是一个孩子……确认放妥之后，国王轻轻勾起了嘴角，心情大好的伸手摸了摸地上孩子的脸颊。修长白皙的手指滑过孩子幼嫩的肌肤，转着圈地浅浅戳了戳。他微眯起眼，若有所思。在他单膝跪着的时候，大风突起，意外的惊动了河边植物中隐藏的小群萤火虫，夜色深沉，微弱的光芒寂静地四处飞散。风声里，俊美的男人在弥漫的光芒中，嘴角微勾，双眸微阖。他单膝立下，俯望孩童。绿水河畔，王如画。
　　“好了，斯蒂文宝贝。”他轻笑出声。“我想为了能让你顺利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男士，我必须忍着伤痛让你自己去流浪了，尽管我是如此难过。所以请不必再思念我的女儿了，你应该去学会更深远的爱，虽然那很苦闷。那么，再见了亲爱的。我的小绅士，祝你好运。”和徇春风的将斯蒂文装进了捡来的箱子里，他抱起箱子，体贴地将箱子轻轻放入了湍急奔走的河水中。“看来这条河似乎很深呢。”托着下巴轻轻感叹，当事人蹲在河边目送着箱子在暗沉的夜色里快速变得模糊，越流越远直至再也看不清。“不见了。”遗憾的抱怨了声，国王起身离开。月黑风高杀人夜。这世上再没有比认真的贯彻了这一指导思想的国王更让人忧伤痛苦的事。

　　国王靠在马边，解放的双手让他有种从未有过的自由感。“现在……要做什么？”他顺着马身坐在了草地上，天空是大片墨色的云，一团团一团团，层层叠叠。他仰着头，看云层移来移去。对斯蒂文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虽然一开始是很惊艳没错啦，但最初从罗伯特那费尽心思讨来孩子也绝对不是为了要带回家抱养的。没有经过那里的话……没有听到流言的话……国王张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罗伯特会怎么把那个孩子养大呢？父亲，是会开开心心，充满喜悦的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吗？国王想都自己的女儿，这很不可思议，他在外出时几乎不会想到自己的孩子。“我也有孩子啊……”他躺到了草地上，整个人伸展在浓厚的云层下。我是因为想保护女儿才会这么做的吧……国王看着高空上不断变换的云，为这次奇怪的事件下了定论。一直徘徊在身边的爱马低下头蹭了蹭国王的脖子，国王抬起手搂住爱马的头顺势站了起来。想去的地方还有很多，一直停留在这里可不行啊。他拍了拍爱马的脖子，决定带着马散一会步再继续奔驰。

　　云层还是那么厚，但是没有下雨真的是一件非常好的事，至少对于斯蒂文而言是这样的。颠簸的箱子旅途，终于将一直很舒适的斯蒂文从沉睡中晃醒了。张开眼便完全陌生的环境，不知身在何方的不断摇晃的箱子，虽然幸运的没有河水蔓延进来，但现有的所有糟糕已经足够让年幼的斯蒂文开始哭得声嘶力竭。可怜的哭声漂了一路，月光悄悄漏了一丝落在了箱子里，河水也被映出了一小片波光。慢慢的，哭声一点点细弱了下来。过度的哭喊让斯蒂文很快又疲倦了，在不断地颠簸中，渐渐习惯的斯蒂文扑腾着揉揉眼再次睡了过去。没有人是始终一帆风顺的成长着，即使是上帝的宠儿也难免即幸运又艰难的生活着呢。有摔倒的苦痛就有拥抱的甜蜜；有厌恶的心酸就有被爱的心动。因为事物总是有两面性，有苦难就会有美好，有颓败就会有美丽。所以人生是多么有意思啊，即失望又期待，即想逃离又满心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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